第七章人在做，天在看
云素无比确认它并非父亲。
除了那道诡异的脚步声以外，若云寻有那种呼风唤雨的力量，家里供着的两个牌位早就名正言顺的进了祠堂，他也不会因为祖母与重病的缘故一直受人非议。
这几日里，他见到了三个不同的云寻，一个死了很久，一个是别人变化，还有一个至今不知所踪。
三位云寻中，云素只能确定有一个是别人变化，剩下两个他实在无法分辨。
对于剩下的两个，他不会陷入什么扭捏难言的选择之中，失踪的云寻养了他十多年身边还有他的母亲，就算死去的年轻云寻复生站在他跟前，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失踪的云寻。
他在颠簸的马背上将情绪理清楚，将事情也理清楚，先前心里的悲伤近乎无存。
今日的太多事情让他忘记了时间，他匆匆去还了马匹，在暮色将整个鸢山彻底笼罩时，他才回到小院。
还没来得及进院，便听到院里有人声传来，他没想仔细去听，以为妹妹与父亲回来，期盼与激动促使他开心的推门进去。
他进门后，脸上的开心凝固，然后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一个青年男人翘着腿在院里的长凳上坐着，看见他进来笑着说道：“我说这家里怎一个人也没有，原来是出去了。”
他用木棍拨弄着长凳旁边火炉里熄灭的炭火，试图拨弄出一些火星说道：“火也不生一个，瞧瞧这院里，冷冷清清哪有一点人味？”
他是族长的儿子，他家里的羊是最肥最多的，牛也是最壮的，所以他常常驱赶着大片的羊群下山吃草。云素当然见过他认得他，说道：“家里人不在，你请回吧。”
齐垂江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他放下木棍放下翘着的腿，背着手缓缓走过来说道：“父亲说这段时间山外头发生着很大的事情，冬祭在即，就让大家都把手里的事情停一停。麦子晚些收，牛羊晚些再赶去卖。”
他转过身与云素并肩站在一起，一起将目光放在迟暮的天色上，说道：“让大家都少出门，更要少出山，大家都同意，但是你一家有些特殊，所以父亲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们。”
他手掌沉沉的拍在云素的肩头说道：“主要是来看看你。我听人说你今天进山了，还出山了。我以为你这么多年不说话，不出门不进山，还以为是你长大了，是你懂了，你明白自己有多脏了。”
齐垂江很是失望，他平静的对云素说道：“整个鸢山的茅坑加起来都没你脏，你踩过的雪需要挖掉几丈才能让人走，你碰过的玉米叶连猪都不能吃。父亲说出生这件事是天定，是鸢女定的，怨不得你，我也认同这样的言辞。”
云素扭动肩膀甩下他的手掌，一言不发的走到炉子旁，拿起墙上悬挂的布仔细擦拭着他坐过的长凳，擦拭完之后他又端来清水彻底清洗一遍。
齐垂江看着他的举动，冷冰冰的说道：“我想哪怕一个人的出生不由天定，他至少也应该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以为你明白了，但是你好像不明白。”
他冰冷的声音传遍整个院子，说道：“我就再耐心的跟你说一次，你在哪里都是害人，所以你不准进山，不准出山，你只准呆在这山下。”
齐垂江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慢慢说道：“你祖母与他们为伍沾上了不详她死在他们手里这祸害就传了下来，你爹娘在她死后来到这里生了你，这祸害就到了你身上。所以你才有那么一双眼睛，所以你才出生就重病怎么治也治不好。”
他突然笑起来，嘲讽的笑道：“你把你爹娘拖垮了。你把你妹妹捡来，你以为你在救她，实际上你在害她！”
他笑着笑着就不笑了，悲伤的怒斥道：“你知道山上那场火烧死了多少人？火烧之后你那怎么也治不好的病突然好了，怎么就这么巧？”
云素擦好了木凳，一屁股坐了上去，静静看着他发怒，静静听着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埋怨与悲伤。齐垂江说道：“你生得晚不明白那些利害恐怖，他们都清楚你有罪，也都觉得你无辜，所以你才没被烧死。”
他认真的警告说道：“你可以祸害自己，但别祸害别人。全族人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去死，所以你最好安分一些，不要出现在山上，也不要出现在山外。”
他想起某件事，问道：“李家那娃没和我细讲，你今天为什么上山？”
这些的话云素听过无数次，无法让他产生任何愤怒，但他始终觉着这样不公，于是他也无比嫌弃的擦拭坐下的长凳。
听到问话，云素平静的说道：“说出来怕脏了你耳朵。”
齐垂江说道：“你已经脏了。”
云素认真望向他，觉着这位少族长或许能帮到自己，说道：“找人。”
齐垂江看向这片寂静的院子，他每次赶羊下山时都会远远的看看它，那时候院里有火光有人声，有时还会有浅浅的琴音。他皱起眉头说道：“怪不得一个人也没有。”
云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打算对齐垂江说谎了，眨眨眼，摇摇头说道：“不是找他们。”
他在齐垂江疑惑的目光中走进屋里，他不能直接将那张脸取出，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在纸上将那张脱落的脸画出，好在他对笔墨足够熟悉，能画个六七分相似。
云素将画好的画扔给齐垂江，说道：“我找他。”
齐垂江双手将他的画展开，边看边说道：“你说你这读书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吃，还不如把书卖了去买两块地种，整个鸢山就你一家不下地，连林老先生都会自己种地。你看你，如今连个人都找不到。”
他看出画上的人，说道：“我认得，你为什么找他？”
云素看他此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与之前他几乎要当场杀死云素保护族人的慎重截然不同，于是直接问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齐垂江看了他一眼，随意的说了出来道：“去年冬祭时候，运气不好被雪砸死的。”
尽管是死人，齐垂江还是不放心，这人去年就死了，那么云素只可能是在去年见过他。齐垂江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找他？你去年又是几时上的山？”
云素想了许多理由，但那些理由都无法完美的解释他为何会找一个去年死掉的人。他随意挑选一个说道：“前夜里来了个不知是狗是狼的东西，不知从哪个坟里把他叼到院里来了。”
死了那么久如何还能看清脸？甚至还能画出？
齐垂江看破他的谎言，他死死的盯着云素，心里想到了某种可能，寒声说道：“因为你去年见过他，所以他那么不幸，刚刚好被雪砸死了。”
在云素看来这是最荒唐的理由，但这条理由拿出去，在鸢山会无人不信，无论是年长的大人还是年幼的孩童，他们都会是一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样子。
自他出生之后，火烧之后，病好之后，鸢山大人日常对孩子们的教化中，他便是排鸢女之后的第一，对刚会讲话走路的孩子来说，他甚至在鸢女之前。
鸢女是好，他是坏。
这个理由本身已经够荒唐了，鸢山无人不信是更荒唐的事，而他竟然是用这个理由脱身，这便是荒唐中的荒唐。
荒唐之余便是无奈。云素问道：“他真的死了么？”
听到这话，齐垂江更是坚信不疑，愤怒的说道：“果然是你！”
他攥紧了拳头，恨不得立刻拿起门外的柴刀将云素千刀万剐，就此将这个祸抹去。山里有许多人都想这么做，有需要杵着拐杖出门的老人，也有刚学学拿起镰刀割草的孩子。
然而他们到如今都没有动手，因为云家上一辈、上上辈也是鸢山人，因为鸢女并没有降下旨意说他真的是祸，因为他们是想为族里、为后人除害的人，而不是喜欢杀人的人。
很久之后，齐垂江松开了拳头，看着他坚定的说道：“我会找到证明这一切的事物，然后亲自把你绑在最高最牢固的架子上，再在下面放一个最大的火盆，用最好最多的干柴把你烧死。”
他遥遥指着鸢山山顶，眼里满是期待与向往的说道：“就在那里，就在那最接近鸢女的地方。那时，你会是整个夜空中最亮的火把。”
听着他好像还把自己放在很高位置的话，看着他眼里那些深厚的向往与期待，云素有些悲伤有些难过，他平静的告诉齐垂江说道：“你说的事，永远不会有证据的。”
“会有的。”
齐垂江对此无比坚定，他望着天穹到来的美丽夜空，满是期许的说道：“会有那么一天的。那天到来的时候，我会很开心，父亲也会很开心，大家都会很开心，之后田里的稻子每年都会长得很好，羊儿都会长得很肥…”
他说道：“大家都在说着…人在做，天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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