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 再看帝江,乐归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比如明明上一秒还在中气十足地跟阿花说话,下一秒看到她, 语气就突然虚弱了, 又比如夜间睡着时翻身都可以, 可一醒来稍微动动就开始喊疼……帝江有那么怕疼?
乐归越想越觉得疑惑,以至于时常忍不住盯着帝江打量, 帝江淡然处之,一切如常。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乐归泡在热气腾腾的忘还池里, 第八百次这么提醒自己。
“水温如何?”某人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乐归慵懒地靠在池壁上:“可以再热一些。”
话音刚落, 水池的温度就升高了。
“这样呢?”某人问。
乐归无声扬唇:“舒服多了。”
“你这些日子辛苦,泡泡热水会舒服些, 说起来忘还池是我本命法器,我若进去泡一泡,说不定会康复得快些。”某人慢悠悠道。
乐归闭着眼睛休息,闻言动都不动一下:“不是你自己说的, 剑伤不同于别的伤,泡水只会更严重?”
帝江:“……”没有什么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更叫人郁闷的事了。
“好好躺着吧, 我沐浴完就出去陪你了。”乐归慢悠悠道。
帝江面无表情地躺平,神识却已经游到了水池里,清楚地看到她的衣服叠放在池边, 最上面还摆着一只镯子,而她赤着身子坐在水中,碧波荡漾, 她的身子好像也跟着荡漾。
帝江默默收回神识, 运行灵力抚平心中躁动。
乐归差点在池子里睡过去, 回过神时已经泡了许久,匆匆穿上衣裳就去找帝江,因为动作太急,拿衣裳的时候镯子滚进了池子里都不知道。
出来时,帝江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又轻手轻脚地到里面躺下,然后像之前的每个夜晚一样静静盯着虚空,直到眼皮累到酸涩才勉强睡去。
她一睡着,帝江便倏然睁开了眼睛,伸手将她拉进怀中,睡梦中的乐归轻哼一声,翻个身习惯性地抱住他。
帝江看着她恰好落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像你这般照顾,只怕八百年也好不了。”
乐归又是一声低哼,像是向他表示抗议。
帝江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嗅着她发丝间皂角的香气,良久,他去握她的手,却无意间发现她的手腕上空空荡荡。帝江顿了一下,神识一扫便知道镯子掉在了何处,唇角的弧度愈发深了。
不告诉她,等她遍寻不得时再出手相助。
帝江都想好在她求助时提什么条件了,可翌日一整个上午,乐归围着他忙来忙去,都没有提镯子的事。
帝江只好出言暗示:“你就没觉得少了点什么?”
“什么?”乐归不解。
帝江:“自己想。”
乐归努力想了想,恍然:“啊!忘记给你检查伤口了。”
本来还想再提示一番的帝江,被她强行扯开了衣裳。温热的手在腰上绕来绕去,帝江也懒得再想镯子的事了。
“怎么还是和前几天一样,”乐归看着虽然已经止血、却还是皮开肉绽的伤口,眉头又一次紧皱,“都这么久了,也该结痂了吧。”
“那女人的剑上可能涂了什么东西,我的伤口很难愈合。”帝江面不改色地抬出和先前一模一样的说辞。
乐归不解:“什么东西能比灭魂阵还厉害?”
“倒没有灭魂阵厉害,只是如今的我修为耗损太过,所以才不容易好?”帝江说罢,注意到她疑惑的目光,便等着她在心里反驳自己。
然而她心里却什么都没想,只是问一句:“确定不请狸君过来吗?”
“不必。”
乐归微微颔首,便揭过了这个话题。
什么都没有。帝江意识到这一点后,也没再言语。
自从帝江开始养伤后,乐归的生活就规律起来,每天早上帮他换药,照顾他吃饭喝水,陪他打发时间,下午再跟着一起睡会儿,然后新一轮的打发时间,只偶尔会去找阿花和李行桥,每次去找他们,也都是想问帝江的伤势,问完就直接回寝殿。
因为太过规律,帝江已经许久没有用手镯提醒她回来了,手镯失去了提醒功能,一连丢失了五天,乐归竟然都没有发现。
但她明显地感觉到,帝江似乎愈发沉默了。
养伤这段时间,她的话本来就比以前少,帝江再沉默不言,两人经常大眼瞪小眼,一瞪就是大半天。
又一个枯燥的午后,乐归给帝江检查完伤口,正要像往常一样坐在脚踏上发呆,帝江突然开口:“我想出去走走。”
“……嗯?”乐归一顿,对上他的视线后才回过神,“啊,可你的伤还没结痂,走动会扯到伤口的。”
“没事,我走得慢点。”
两人对视良久,乐归意识到他坚持要如此后,无奈地叹了声气:“要不这样,我找个轮椅推你出去怎么样?”
帝江皱了皱眉,但对上她担忧的目光还是勉强答应了。
一刻钟后,乐归推着帝江出现在低云峰的水榭中。
低云峰的一切都是帝江所建,每一块砖瓦都透着和他一样的狂肆,寻常水榭往往是小桥流水的景观,他偏要弄出个大瀑布,云雾缭绕间仿佛要将人吞没。
乐归静静地盯着磅礴的水雾看了许久,一回头便看到帝江正盯着她。
她眨了眨眼睛,问:“看我干什么?”
“记得你上次来时,还一直伸手去捉四溅的水珠,今日怎么如此沉静?”帝江看着她的眼睛问。
乐归失笑:“我不犯傻还不好吗?”
帝江慵懒地靠在轮椅上,抬眸:“你不犯傻,我多无聊。”
乐归:“……”
短暂的沉默后,她往他嘴里塞了个药丸:“补补脑子吧尊上。”
还是什么都没有。
帝江垂下眼眸,安分地把药丸吞了才道:“这种补药于我无用,不是说不吃了吗?”
“吃吧吃吧,聊胜于无嘛。”乐归说着,又推他去别处转了转。
这是两人时隔一个月第一次出门,纵然低云峰的风景已经看过千百遍,重新置身其中,仍觉心旷神怡。
走走停停,一直闲逛到傍晚,乐归伸了伸懒腰,正要推着帝江回苍穹宫,帝江却突然将轮椅停下。
乐归推了两下没有推动,不解:“尊上?”
“去一趟后山。”他说。
乐归:“……现在?”
“不行?”帝江反问。
乐归无奈:“尊上,天马上就黑了。”
帝江瞬间懂了她的顾虑,轻嗤:“无忧宫里无论是草木还是妖兽,都是本尊亲自豢养,莫说本尊只是受伤,即便是死了你拿着本尊的尸骨,它们也不敢对你做什么。”
乐归听他都这么说了,只好推着他往后山走,只是天色一暗,再平坦的小路也变得难走起来,更何况去后山还有上上下下的坡,乐归已经出来一下午了,还要晚上陪他发疯,走了没几步就开始抱怨。
“后山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非要去后山呢?就算想去,为什么不可以明天去呢?”
“好累啊尊上,我都走了一下午了,真的没力气了,而且你的伤还没好,我怕天太黑看不到,会不小心磕碰到伤口。”
“尊上,尊上……”
乐归念叨了几句,可帝江却不为所动,两人最终还是到了后山。
后山的风永远要更大一些,长在悬崖上的桃花树依然是四季都开满了花,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落,在空旷的天地间卷成漂亮的桃花旋风。
乐归一路上说着不想来,可真到了之后,仍旧为眼前壮美的风景折服,她静静站在帝江身后,出了许久的神才道:“尊上,我们到了。”
“树下有一块石头,你帮我将它搬过来。”帝江缓缓开口。
乐归顿了顿,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石头?我搬?”
帝江扭过身看她:“不然我来?”
乐归:“……”
对视良久,乐归认命地叹了声气,一路小跑到了桃花树下。
桃花树足有三人合抱粗,离得近了花瓣如大雨一般往下落,乐归在纷乱的花瓣里寻找良久,总算摸到一块四分之一桌案那么大的石头。
她用手丈量了一下宽度和厚度,调整好姿势猛地用力……再用力!第三次用力!
乐归的脸都红了,仍没能撼动那块石头半分,最后只能气喘吁吁地松开。
“尊上!我搬不动!”她用力地喊。
帝江就在十米之外,发丝和衣角被风吹得凌乱,也不知听见没有。
乐归见他没有反应,又大喊一声搬不动,可帝江仍旧坐在那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乐归彻底无奈了,只好爬起来朝他跑去,只是刚跑了几步,抬起的脚再次落地时,只觉脚下一片松软。她愣了一下,低头便看到一片细致的白沙,再抬起头时,桃花树不见了,后山也不见了,天地间只余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沙滩,还有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帝江。
乐归眼眶有些发热,缓了缓神抬头看向天空,只看到一颗漂亮的星子从天空划过,转瞬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
然后就是第二颗、第三颗……乐归这辈子看过三次流星雨,一次是童年在乡下外婆家旁边的矮山上,她一个人独享一场盛大的美景,第二次是在秘境里的桃源村,她和帝江一起欣赏,这是第三次。
她生命里三次奇景,有两次都是因为帝江。
海浪拍岸,星河长明,乐归置身其中,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潮湿温热的风顿时从指缝穿过。
“你同我要的幻梦,本来那天晚上就该给你的,今日才给,也不知道晚不晚。”帝江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乐归看到他好好地站着,第一反应便是:“你的伤口没事吧?”
帝江顿了顿:“嗯……有点疼,但可以忍。”
“胡闹,谁让你站起来的。”乐归赶紧去推轮椅,可惜沙滩软滑,她费力地推了半天才推了两米多远,最后还是帝江看不过去了,主动回到轮椅上坐下。
“我检查一下伤口。”乐归伸手就要去解他的衣裳。
帝江握住她的手腕,玩味道:“大庭广众之下,不合适吧。”
“庭呢?众呢?”乐归横了他一眼,解开衣裳后仔细检查半天,确定没事才松一口气。
帝江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乐归正在给他重新包扎的手倏然停下,半晌才抬眸与她对视。
“高兴吗?”他问。
乐归眨了眨眼睛:“高兴啊。”
四目相对许久,乐归笑了笑,帝江的唇角也扬了起来。
还是什么都没有。
幻梦开启后,只持续了半个时辰便消散于无形,后山的桃花树依然静静伫立,花瓣仍旧漫天飞舞,若不是海浪声依稀还在耳边响着,帝江差点以为这场梦根本没有存在过。
他耗费上百年修为,花了大半日时间构建的梦,也不过是一场虚幻罢了。帝江侧目,恰好看到乐归偷偷抓住一片花瓣,正小心地装进乾坤袋。
帝江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这一晚过后,两人的相处模式更沉默了,就连阿花都觉察出不对。
“你们两个又吵架了?”她不解地问。
乐归:“没有啊。”
“真没有?”阿花表示怀疑。
乐归仔细想了一下最近的相处,是不怎么说话,可朝夕相对,没话说也是正常,于是非常笃定地点头:“没有。”
“行吧,没吵架就行,”阿花伸了伸懒腰,“我这几日准备闭关修炼了,希望等闭关出来,能顺利挣脱先知镜的束缚。”
乐归一顿:“你要闭关多久?”
“说不好,怎么也得百年吧。”阿花推测。
乐归恍了恍神:“百年啊……”
百年在奇幻世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却是一个比生命还长的单位。乐归始终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过日子,每一天对她而言都是扎扎实实存在的,她很难想象要是跟一个人分开一百年之久,和生离死别还有什么区别。
看到她突然沉默,阿花也莫名生出一点不舍:“如、如果顺利的话,七十年说不定就出来了。”
乐归笑笑:“那我就祝你一切顺利。”
阿花看着她乖乖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两人又聊了几句,乐归便要离开了,看着她暮气沉沉的背影,阿花突然忍不住叫住她:“乐归!”
乐归回头。
“其实……”阿花只说了两个字,便欲言又止地停下了。
乐归与她对视片刻,笑了:“什么?”
“没事。”阿花讪讪,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乐归心头一动,也没有再说什么。
和阿花道别后,乐归又去了一趟敝犴台,将玉佩还给了李行桥。
“师父的伤怎么样了?”李行桥问。
乐归摇了摇头:“一直没见好。”
“那把玉佩还给我作甚?”李行桥当即要拒绝。
乐归叹气:“留下也没用,玉佩治不了他的伤。”
“可是……”
“拿着吧,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好一直占着。”乐归劝道。
李行桥抿了抿唇,只好将玉佩接过去:“早知道那日你们会遇此一劫,师父借玉佩时我就该跟着去。”
他言语间满是愧疚,乐归心里也不是滋味:“你别这么说,若非你出借玉佩,我们就无法借着玉佩的力量一瞬回到低云峰,更不能及时为他治伤,你人虽然没去,却也是帮了大忙的。”
李行桥一愣:“玉佩的力量?”
“怎么了?”乐归看到他的反应有些不解。
李行桥:“玉佩没有瞬移的能力……吧?”
说到最后,他有些迟疑,毕竟玉佩里许多玄妙的地方他也没完全弄清,说不定师父运气好,找到了别的用法呢?
乐归闻言先是一愣,缓过神后笑了笑:“那就是我记错了。”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乐归便要点燃转移符回寝殿,李行桥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叫住她。
“乐归等等!”他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封信,“这个,是一个时辰前出现在寄信法器里的,想来是你一直在等的回信。”
前些日子,乐归借他的法器寄了一封信,之后便一直没等到回信,便将法器还给了他,没想到时隔多日,回信到底是来了。
乐归盯着他手里的信看了半晌,接过来后却迟迟没有打开。
关于她寄信的事,李行桥也是知道的,见她拿着信封半天都没动,刚想问她为什么不打开,乐归突然轻呼一口气:“多谢,那我就回去了啊。”
李行桥虽然好奇回信内容是什么,但见她无意当着自己的面打开,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和李行桥道别之后,乐归便回苍穹宫了,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寝殿门口时,她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手里被捏得皱皱巴巴的信发呆。
许久,她将信收进了乾坤袋,推开门走了进去。
帝江收回神识,抬眸看了她一眼:“回来了?”
“嗯,回来了。”乐归笑笑。
关好门窗,熄灭夜明珠,拉下床幔,乐归摸黑到帝江身侧躺下,帝江长臂一捞,她便钻进了他的怀里。
黑暗中,乐归伸手抚上帝江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地摸,每一下都透着亲昵。
帝江唇角微勾,问:“怎么了?”
“我前些日子,给腰腰去了封信,问她在剑上是不是涂了什么东西,为何你的伤一直不见好,今日她给我回信了。”她低声道。
帝江唇角的弧度瞬间放了下去,眼底的笑也一点点淡去:“然后呢?”
“然后……我没拆。”乐归说。
沉默逐渐蔓延,两个人相拥着,呼吸交融,亲密无间,却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乐归艰涩开口:“尊上,赶紧好起来吧。”
帝江闭上眼睛,侧身将下颌抵在她的额头上。
乐归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了过去,只知道惊醒时天还是黑的,身边空无一人,殿门外却隐隐有光透进来。
她像一只趋光的飞蛾,下意识就往光亮的方向走。
门打开,便看到一道发光的天梯直通云霄,帝江一袭红衣靠在阶梯上,衣衫湿透,形容狼狈透着倦色,显然是刚从上头下来。
他看到乐归,似乎也不觉意外,开口时也透着一分难得的平静:“我时常在想,你我婚后诸多不顺,是否因为当初爬天梯时半途而废,若我替你重走一回,你我之间会不会就和从前不同了。”
“尊上……”
“事实证明,不过是妄想。”帝江轻嗤一声,抬眸看向她,“乐归,你腕间的镯子呢?”
乐归下意识去摸手腕,摸到一片空荡荡后愣住了。
“在我这儿。”帝江也不等她问,主动将镯子拿出来。
乐归:“什么时候丢的?”
“有一阵子了,”帝江勾唇,“你说,要心不在焉到何等地步,才会连镯子丢了都不知道。”
乐归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你什么都不在意,自然什么都没注意到,”帝江扫了她一眼,“没了镯子这些日子,你连一句心声都没有,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乐归下意识地问。
帝江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身上还沾染着风雨之后冰凉的寒意。
在距离还有半米时,他停了下来,抬起苍白的手指点在她的心口:“意味着,你这里空了。”
“我威逼、利诱、哄骗,想尽一切办法,留下的不过是一具空壳。”
“乐归,我放你回家。”
乐归猛然抬头,声音艰涩:“你……你什么意思?”
帝江盯着她看了许久,反而释然:“能有什么意思,不舍得杀你,也不想清洗你的记忆,更不想只要一具心不在焉的躯壳,思来想去,就只有放你离开了。”
“这一次,我真的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