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许多神都偷偷跑去天门, 探头探脑,生怕错过什么乐子。
下界的人皇,居然没有提前通报, 也没有带任何兵力, 就这么一人一枪,一路势如破竹地杀了上来。
杀得那三十三个神兵丢盔弃甲, 开始深深怀疑自己当年到底是怎么飞升到上界的。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今日负责守天门的,是花银烛的属下,花照。
他一身银色甲胄,手持长矛,看上去威风凛凛,但实则已经完全被晚云灼的威压震慑住了,跟她保持着安全距离, 不敢靠近分毫。
只敢在言语上进行斥责,同时传消息于花银烛,等待救兵。
“上界也是你敢闯的?”
晚云灼在上神界之前, 本来做好了大杀一场的准备。
结果,她没想到上界的神兵居然这般废物, 于是状态松弛,语气平静地示意花照不要说废话:“闯都闯完了, 你才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
花朝压下心中的难堪,摆出神兵的姿态,一副盛气凌人的语气:“你一个下界之人, 享的是我上界赐予的灵气, 哪里来的资格这般嚣张?”
“花照。”
突然, 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
“这位, 是玉衍神君在下界的情劫。”
晚云灼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美艳女子。
面容十分熟悉,和鲛人神殿里的先祖塑像如出一辙。
很明显就是花银烛。
“见过流光神君。”
花照见自己的主子来了,登时有了底气,恭恭敬敬行完礼后,立刻转向晚云灼,语气嘲讽道:“哦,听说了。晚云灼是吧?玉衍神君在下界的女人?来找我们神君要说法?我奉劝你识相,赶紧回你的下……”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下巴上抬,瞳孔放大,嘴巴张开,整个人悬浮起来,像是被人狠狠掐着脖子,吊在半空中。
一个声音响起,像是被雪堆浸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压迫感极强的寒意。
“人皇的名讳,也是你们能叫的?”
晚云灼一听这声音,刻意尘封的心弦,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拨动了一下,微微震颤,发出一丝尖锐的声响,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只留下一阵带着回音的嗡鸣。
她没有看向声音的主人,只是听他又冷冷道:“守天门的兵,见到人皇,当行跪拜礼。”
只听咚地一声,花照重重落地。
花照身为守天门的神兵,没有机会同玉衍神君接触;只听人说,这位神君性子孤傲清绝,从来不搭理别人,也不爱掺和与自己无关的事。
以往,也有不少神君下去历劫;可是,他们回来之后,就像是做了一场短和浅的梦,一转眼便忘了经历过的红尘事,不再提起。
所以,他是万万没想到,玉衍神君会亲自出手。
花照忍着疼痛,不敢反驳,只遵循礼仪,恭恭敬敬地带着另外三十二位神兵,朝晚云灼行了大礼:“花照拜见人皇陛下。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人皇陛下赎罪!”
晚云灼轻轻一掀眼帘,算是回应了。
花银烛看着自己的属下被墨无疾出手收拾,敢怒不敢言。
她虽然飞升了,但职责也就是守住四方天门。
而玉衍神君是天地灵气所化,深得天道和阳晟帝君的器重,虽然他因为懒散而拒绝认领任何职责,但在众神心里,玉衍神君是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地位。
花银烛试图缓和氛围,也想试探晚云灼到上界来的真实意图,于是柔和开口道:“人皇陛下,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同时伸手一指。
晚云灼顿了一下。
出于礼貌,她还是循着花银烛指的方向看去。
是她这半年来,时常出现在梦里的人。
一模一样的漂亮容貌,一模一样的高大身形。
可是……
原本微卷的墨色长发被白玉冠一丝不苟地竖起来,一身雪袍上绣着金色暗纹,仙气缥缈,清绝出尘。
面容里噙着隐忍的怒意,令人胆寒的同时,到底是多了一些神君的矜贵。
哪里是那个动不动就踹人的暴躁大魔头?
晚云灼的视线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在墨无疾身上一晃而过,然后转眸,不再看他,声音冷淡若清月:“不认识。”
“我是来找帝君的。”
花银烛一愣。
生怕错过热闹及时赶来看戏的白鹭神君忍不住笑出声,冲一旁神色复杂的墨无疾道:“啧,我还以为她是对你念念不忘,所以直接打上来抢人呢。”
他难得抓到好友的把柄,无视后果,尽情揶揄道:“啧啧啧,搞了半天,是痴情郎薄情女啊,人家根本就不是来找……”
“姓白的鸟。”
墨无疾忍无可忍,暴躁打断他。
“你是不是觉得,成神之后就不会死了?”
白鹭莫名其妙得了一个带有侮辱性质的称呼,但是他不在意。
居然能有人让玉衍这家伙吃瘪。
他光是欣赏玉衍这一副窝囊的样子,就大感快慰。
爽,太爽了!
白鹭突然对晚云灼生出了浓郁的好感。
他重新将视线落在晚云灼身上,细细打量。
她完全没打扮。
不施粉黛,长发随意挽起,身上穿的是普通的白裳。
但在这一群上界神中,她却最像不染尘埃的神女。
不得不说,光是从气质和外貌来看,和玉衍还挺配的。
“人皇陛下。”
白鹭上前一步,行了个礼。
“在下白鹭,阳晟帝君近日在闭关,三日后才出来,劳烦人皇陛下先回去,三日后再来……”
他说完,满意地感受到身边传来一阵极大的杀气,继续慢悠悠道:“……或是在上界暂居三日。”
在晚云灼开口说出决定之前,墨无疾偏头,看向白鹭,面无表情,语气平淡:“白鹭神君,本座的清净宫,有个无人的小院子。”
“哦。”
白鹭点点头,笑眯眯地看向晚云灼,盛情邀请:“人皇陛下好不容易来一趟上界,不若小居三日?本神君所居宫殿不远处,也有一个小院子,叫无为小筑,很快就能收拾出来,您看……?”
晚云灼沉默一息,然后冲白鹭礼貌回礼:“那就劳烦白鹭神君安排了。”
白鹭感受到墨无疾敢怒不敢言的磅礴杀意,更加开心了。
他无聊好几百年了,今日居然能惹玉衍生气,真是太美妙了!
他无视墨无疾的死亡凝视,热情地带着晚云灼去无为小筑了。
***
墨无疾孤身一人回到清净宫,坐在榻上,一手撑头,脸色沉沉。
偏金光不识好歹,手里还捏着清洁咒,一脸疑惑:“尊上,晚姐姐呢?”
墨无疾下意识抬脚,想一脚将人踹飞。
但想了想,眼下也无人可商量,于是忍住暴躁,闷闷道:“她生气了。”
“不来本座这儿。”
“跟着那死鸟走了。”
金光眨了眨眼,问:“死鸟是谁?”
一旁正在往案上放海棠的玄木实在听不下去同伴犯蠢,于是一巴掌打在金光的头上:“这是重点吗?”
“嗷!”金光委屈地抱住头,“那怎么办嘛!直接去把晚姐姐抢过来?”
玄木懒得搭理他,对墨无疾道:“尊上,直接道歉吧。”
金光一脸茫然:“啊?为何要道歉?尊上错哪儿了?”
玄木嫌弃他:“你以后是不会有媳妇的。”
墨无疾头大如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别吵。
然后认可地点点头,陷入沉思:“本座也是想着去道歉,但是……怎么道歉有诚意呢?”
金光虽然不懂他家尊上到底错哪儿了,但是十分积极地参与献言献计:“我知道!”
墨无疾和玄木不怎么相信地看向金光。
金光信誓旦旦:“尊上,您道歉的时候,一定要跪在搓衣板上。真的!咱们在下界的时候,那个长着山羊角的魔头,就是这么给他媳妇道歉的!”
墨无疾冷笑:“开什么玩笑,本座怎么可能跪在这种玩意儿上面?”
在下界他是魔尊,在上界他是神君。
脸还要不要了?
金光一听,眉眼一弯,“好咧,这就去。”
然后脚不沾地地跑走了。
?
墨无疾不解其意,盯着玄木:“他去哪儿?”
玄木一丝不苟地将海棠换了一个更合适的位置,慢吞吞回答:“去找搓衣板了。”
墨无疾:“……”
他摁了摁突突跳的太阳穴,语气不善:“叫他滚回来。”
玄木也不着急,把海棠摆好位置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歪了歪头,再次向他家心口不一的尊上确认:“那,我去了?”
还没等墨无疾回答,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金光居然已经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块看起来就很硬的红木搓衣板。
墨无疾深呼吸一口气,有些自暴自弃地挥了一下袖子:“……算了,拿都拿来了。”
他默默坐了片刻,在心里措好词,然后才起身,离开清净宫。
金光和玄木则紧随其后。
墨无疾很快来到无为小筑,但他踟躇片刻,并未进去,而是绕道去了白鹭的宫殿。
眼下,白鹭没在自己的宫殿里,但他的随从都认识玉衍神君,所以没人拦墨无疾。
墨无疾一路走进白鹭办公的书房,将他的书架翻得乱七八糟,终于找到一本厚厚的册子。
它记载了上界每位神的来历。
墨无疾翻到花银烛的那一页,扫了一眼,很快看完。
然后没什么表情地重新合上。
他走出白鹭的书房,脚步一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白鹭那张欠揍的脸,不由不怀好意地磨了磨牙。
直奔白鹭的珍宝肆。
***
墨无疾带着金光和玄木,刚走到无为小筑门口时,就听见里边有隐隐约约的笑声。
不知谁在里面相谈甚欢。
他往里走了几步,视线穿过院中下垂的花枝,居然看见了白鹭那厮。
白鹭一边殷勤地沏茶,一边笑着跟晚云灼闲聊:“阿晚,你快详细跟我说说,花银烛那神像你是怎么捣毁的……”
他说话的同时,听见门外有动静,于是扭头望来。
见是墨无疾,白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哟,玉衍神君也来了。来来来,喝茶。”
白鹭冲墨无疾招了招手,一副他跟晚云灼很熟,而墨无疾才是客人的模样。
墨无疾压下想把白鹭这死鸟千刀万剐的杀意,沉着脸走过去,坐下,语气不善。
“你在这做什么?”
白鹭一摊手:“招待人皇陛下啊。”
他眨了眨眼:“你又来干什么?玉衍神君。”
墨无疾飞快地瞥了一眼晚云灼。
自他出现以后,晚云灼就闭嘴不言,自顾自地喝茶。
他实在是想掐死白鹭,皱眉道:“你能不能滚?”
这碍事的家伙杵在这里,他不知如何开口。
“啊?”白鹭故作惊讶地瞪大眼,而后露出十分委屈的神色,看向晚云灼,“阿晚,不欢迎我啊?”
晚云灼冲白鹭一笑:“白鹭神君说笑了。”
“你看看,阿晚都欢迎我留在这。”白鹭笑嘻嘻地给墨无疾倒了一杯茶水,惬意地欣赏他一副憋着气但无处发泄的模样,然后明知故问,“玉衍啊,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墨无疾被他一口一个亲昵的“阿晚”和“玉衍”搞得十分火大。
就在他忍无可忍,想要将人直接踹飞之时,身后的玄木突然有了动作。
玄木将怀里一大袋东西放到石桌上,不冷不热对晚云灼道:“尊上送你的。”
白鹭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把脖子伸得老长,探头去看。
“让本神君来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冰山雪莲,不错,增进修为的……”
“聚魂灯,啧,好东西啊……”
“红莲业火,可以啊……哎,等一等?!”
白鹭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墨无疾:“这不都是本神君珍宝肆里的宝贝吗?!”
墨无疾抬了抬下巴,示意玄木将东西放到房内去,悠悠道:“这不都是本座当年送你的么?现在拿回来,有问题?”
“……”
白鹭差点跳脚:“你这人!去了一趟下界,怎么变得这么厚颜无耻!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能再要回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墨无疾用余光瞥见晚云灼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墨无疾不想在白鹭身上浪费时间,打算抓住这大好时机,赶紧同晚云灼搭话。
可还没等到开口,就听见白鹭又是一声惊呼。
“喂,小金光,你手里抱的是什么玩意儿?也是送给人皇陛下的?”
墨无疾心一紧。
金光手里抱着的,是搓衣板。
奈何金光的脑瓜子实在不太灵光,不仅做不到像玄木那样救场,还总给自家尊上添乱。
金光笑眯眯道:“不是呀,这是搓衣板,这是尊上用来……嗷呜!玄木你踩我干什么!”
玄木白了他一眼,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
“搓衣板?”白鹭摸了摸下巴,好奇地问墨无疾,“干什么用的?”
墨无疾面无表情,端起一直没有动的茶盏,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叶,镇定道:“……搓衣板,当然是用来……搓衣服的。”
白鹭“哦”了一声,不疑有他。
他是水鸟化精,成为百鸟之王,而后又飞升成神,对人的生活并不了解。
墨无疾松了一口气。
好悬,但凡白鹭头一天知道了什么事,次日整个上界都会传遍。
若是白鹭知道他打算跪搓衣板,这家伙绝对要敲锣打鼓地告诉每一个神;他都能想象白鹭兴高采烈地揪着根本听不懂人话的仙鹤大声说:“你知道吗!玉衍跪搓衣板啦!”
就在墨无疾觉得自己躲过一劫时,却听晚云灼淡淡开口问:“你们上界神君,要自己搓衣服?”
墨无疾万万没想到,再次见面后,晚云灼对他开口的第一句,他就不知如何应对。
他的喉头滚了滚,没想好该怎么说,但又不想失去这从天而降的对话机会,于是硬着头皮,胡乱回答道:“……嗯,体验下界生活。”
晚云灼素白的手指捏着茶盏,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
瓷和木相撞,发出一声轻微而清脆的声音。
声音很小,但足够让墨无疾胆战心惊。
她平静的语气传来:“都回了上界还要体验?没体验够是吗?”
顿了顿,又补了一个称呼:“玉衍神君。”
墨无疾脑子里乱糟糟的,视线落在茶渣中的茶水上,和里面的自己大眼瞪小眼。
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不知所措。
脑子只是不停地闪过“完了,她是真的生气了”的字眼。
这好像,是晚云灼第一次对他生气。
看够了热闹的白鹭,缩了缩脖子,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由有点同情起好友来。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缓解一下眼前紧张的氛围。
“咳咳,那个,阿晚啊。”
白鹭打破沉默,脸上堆满笑容,“说到这个体验下界啊,我们玉衍在下界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已经结为夫妻……”
晚云灼突然打断白鹭:“已丧夫,不必再提。”
说完,她起身,淡淡道:“二位神君若是没事,请自便吧。”
然后径直回屋内了。
白鹭抹了一把脸,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不应该那么嘴欠。
同时,心里愈发心疼好友了,也决定原谅他把自己的珍宝肆洗劫一空一事。
不过,这人皇陛下态度也太恶劣了,居然咒玉衍死。
玉衍肯定很难过。
好可怜。
他叹了一口气,打算安慰安慰好友。
。 一抬眸,却发现他正在心疼的好友,嘴角上扬,眼眸里竟然泛着……一丝笑意?
白鹭使劲揉了一下眼,怀疑玉衍是不是已经难过得失了神智:“你……你笑什么?”
墨无疾眯了眯眼,惬意地舒展了一下四肢,好整以暇地躺在椅子上,冲他一挑眉,散漫的语气里是盖不住的炫耀意味。
“你没听见吗?”
“丧夫。”
“她承认本座是她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