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灼揉了揉眉心。
若是这烛教真的是在诱导大家去跳幽墟, 实在非同小可。
没时间再虚与委蛇地探听消息了。
她抬眸看向墨无疾，眉间凝聚霜色：“抓起来审吧。”
***
逃州城的城主召子淳知道自己所辖之处竟然还有这么一个邪/教，生怕墨无疾追责, 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立刻就率人将赌坊给禁了, 并把里面所有人都关押起来, 挨个细细审问。
而会用浊气的燕小小被墨无疾带到了玉无凭那里, 让玉无凭研究这小孩为何会用浊气。
晚云灼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去审人。
她审的是燕小小的父亲, 赌坊的坊主，燕赤。
潮湿黑暗的地牢里, 燕赤被铁链绑住四肢，悬吊在空中。
他是个十分瘦小的魔族男人, 吊梢眉，鼠眼, 看起来畏畏缩缩的。
不像是一个能以一己之力撑起一个邪/教的人。
晚云灼不跟他废话，先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你们这个烛教，是不是在教唆大家去跳幽墟, 从而学会使用浊气？”
燕赤没有多犹豫，直接承认了：“是。”
但他一脸认真地纠正晚云灼：“并非教唆, 是真的。”
显然，他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跳下幽墟，就会用浊气了。
晚云灼凝眉，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若这燕赤就是幕后推手，那把这逃州城的赌坊封禁了就是。
但明显, 他不是, 他只是信徒之一。
那就说明, 这烛教，可能就像蟑螂一般，早就悄然遍布魔族各处，特别是在一些缺乏灵气的小城小镇。
晚云灼眉目不显，继续问：“你儿子燕小小，为何会使用浊气？”
燕赤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十分乐意炫耀儿子：“他跟魔尊一样，都是被神选中的人。”
“他小时候意外遭受浊气入侵，一开始昏迷不醒，沉睡几日后，醒来就会用浊气了。”
晚云灼压根不信这种鬼话。
墨无疾不是什么被神选中的人。
他是被逼无奈跳下的幽墟，靠着远超常人的求生意志和韧性才活了下去。
学会使用浊气也是形势所迫。
幽墟里只有浊气，他如果不学会用，又怎么能跟里面的魔物对抗，最终爬出幽墟呢。
但她知道，燕赤也是被人蒙在鼓里，就算对他严刑逼供，也问不出什么来。
吱嘎——
牢房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玉无凭探出头来，朝晚云灼挥了挥手。
晚云灼撇下燕赤，走了出去。
墨无疾和玉无凭站在外面，一个没什么表情，一个面色凝重。
晚云灼问：“有结果了？”
玉无凭摊开手，掌心里放着一团黑色的丝线。
又是傀儡丝。
晚云灼向他确认：“这是燕小小身上的？”
玉无凭点头。
晚云灼不由惊讶道：“可燕小小看起来，不像是傀儡。”
玉无凭掂了掂手中的傀儡丝，低声道：“我之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傀儡丝失传已久，为何花辞镜能在短时间内拥有如此多的傀儡丝，并快速制造出那么多傀儡？”
“前几日我和魔宫的魔医们一道研究，发现这傀儡丝来源于羲和海的囚海海域，是由一种水草炼制而成；虽然稀少，但不至于失传。”
“所以，失传并不是傀儡丝本身，而是用傀儡丝来炼制傀儡的技术……”
晚云灼漆黑的瞳仁微微扩大，轻轻开口：“你的意思是……”
玉无凭接话道：“我的意思是，之前花辞镜的那批傀儡，所用的炼制术都还很拙劣。”
“而这个燕小小身上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傀儡丝术法。”
“人受浊气发狂，而傀儡丝入其识海，人成傀儡得以续命，且言行如常人。”
晚云灼陷入沉默。
这便能说通了。
鲛人先祖发明的傀儡丝，哪里是那么容易学成的？花辞镜只是懂了个皮毛而已。
她脑海中划过莫紫微的声音。
他说自己研究出了傀儡丝的技法，然后告知花辞镜。
所以，燕小小，是莫紫微炼制出来的？
他的存在，是用来让人相信“除魔尊之外，寻常人也能修浊气且不发狂”的事实。
是烛教能存在的信仰根基。
无数个事实碎片逐一浮现，细小的蛛丝马迹将它们拼接在一起。
晚云灼突然知道莫紫微要干什么了。
烛教，就是他的手笔。
他在让人相信，跳幽墟是一个机缘，可以习得浊气；借此来完成万人献祭，壮大幽墟里的魔物，助他们破开乾坤阵。
同时，他在人族布下护族大阵，目的是等幽墟里的魔物出来引发动荡后，护住人族。
他是想灭了鲛人和魔族。
晚云灼深吸一口气，转头重新进入牢房，问燕赤：“烛教，有多少人？”
“神诞日，在哪天？”
她问得飞快，身上威压骤起，逼得燕赤心头惶恐起来，不敢回答慢了。
“人数不知道，只论逃州的话，有五六百。”
“神诞日，就在明日。”
晚云灼听完，一刻都不耽误，扭头就走。
就在明日。
难怪，他们突然不收人了。
光是一个逃州城，只用了三个月，就有五六百人。
而燕小小九岁了，莫紫微至少在九年前就布下了这个局。
暂且不论这种谣言有没有传到人族和鲛人那边去，只看魔族大大小小的城池共有千余座，估算下来也早就超过万人了。
她简单而快速地向墨无疾和玉无凭交代了当下的情况。
玉无凭听得一脸震惊：“你师父疯了？幽墟的魔物被放出来，哪里是人族的护族大阵就能挡住的？到时候整个下界一起完蛋！”
他急得满头大汗，在原地打转：“现在怎么办？能拦住那些教众吗？”
晚云灼摇摇头：“难。”
明日就是烛教的神诞日了，那些教众要么已在幽墟附近，要么早就布下传送阵。
“那布结界呢？把幽墟的入口封起来？”玉无凭提议。
晚云灼轻轻吐了一口气：“没法子。”
幽墟的入口在一片荒原上，呈圆形，长达百丈，周围遍布浊气，若是要布结界，至少要提前十日开始动工。
没有什么庞大的结界是一日就能布成的。
“那……”玉无凭怔住，呆呆地望着晚云灼。
一丝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晚云灼察觉出他的情绪，但没多想，只认真道：“只能在幽墟封印被冲破之后，重新封印了。”
她之前听墨无疾说过，幽墟的封印就是乾坤阵。
而乾坤阵是大一些的阴阳阵。
只要她和墨无疾齐心协力，共同注入浊力和灵力，应当就可以重新封印了。
但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乾坤阵是上界神君亲自布下的，怎么可能仅凭她和墨无疾二人之力，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他俩都是下界之人。
晚云灼专注地盯着玉无凭，语气平静：“你说。”
显然，脸色开始泛白的玉无凭，知道其中关窍。
玉无凭的话在嗓子眼里转了又转，不知怎么说出口。
之前，他还一直纳闷，为什么玉衍神君会入晚云灼的梦，要救她一把。
原来……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玉衍神君之所以能成功封住幽墟，是因为他燃烧了自己的神格。”
“——所以，除了灵力和浊力之外，还需要一片神君的神格。”
闻言，一直没什么表面的墨无疾突然一掀眼帘，下颚线缓缓绷紧。
晚云灼眨了眨眼。
巧了，她体内就有玉衍神君的神格。
她根本没有时间多想，大脑飞速旋转思考兵力布置，并有条不紊地告知玉无凭，让他帮忙代为传达。
“让叶江澜把兵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撤回人族，帮忙加固护族大阵。”
“另外一部分留在魔族，帮魔族抵抗幽墟的魔物。”
“幽墟离魔族最近，如果魔族失守了，人族也难以幸免。”
“鲛人，暂且不管……他们在海里，最晚受到影响。在那里之前，我们应当已经把幽墟重新封印了。”
她注意到玉无凭一脸呆滞，于是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在听吗？”
玉无凭艰难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然后张了张嘴，不得不提醒晚云灼：“陛下，要献出自己的神格……意味着……”
意味着，她可能会死。
如果要完完整整地将神格从魂魄中分离出来，那需要几个大医坐镇，花上几日的时间，十分细致、严谨地将神格剥出。
就像从莫红笺身上提取昭明的魂魄一样。
可眼下没时间了。
晚云灼只能直接献出整片魂魄。
也就是葬身幽墟，和当年玉衍神君一样。
晚云灼轻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
然后眸光流转，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墨无疾，面容上带着些许歉意：“连累你了。”
结了生死契，要被迫同死。
墨无疾无声地散漫一勾唇，一脸无所谓的神色。眼皮轻轻搭下，掩盖住其间一丝微妙的光芒。
他勾了勾手指，双头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左一右地爬上墨无疾肩头。
晚云灼眨了眨眼：“他俩去干什么？”
墨无疾扯了扯嘴角，语气轻松：“死之前，把本座和你绑在一起。”
晚云灼只当他在开玩笑缓解凝重的氛围，于是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没有再耽搁，即刻动身赶往幽墟。
等匆匆到了幽墟入口所在的荒原，已是烛教的“神诞日”了。
浊气化为黑色的风，卷起黄埃漫天。
与巨大的幽墟入口相比，从四面八方赶来、迎风蹒跚前行的人群，渺小若蝼蚁。
人群中，不仅仅有魔族，还有不少人族和鲛人。
晚云灼扫视一番，很快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莫紫微。
他一身紫袍猎猎，站在幽墟入口，双手挥舞，神情激昂。
晚云灼脚尖一点，毫不犹豫地飞身过去。
在她即将靠近之时，莫紫微如有所感，转头向她望来，面容上带着兴奋的微笑。
“阿晚，你不该来的，师父在给你清扫障碍啊。”他笑中叹了一口气，向来稳重的神色透着一丝癫狂，“你该好好守着人族，等这些魔物把魔族和鲛人都灭了，咱们人族就可以一统下界了！”
晚云灼的手在袖中收拢，捏了个扩音决，紧紧盯着莫紫微：“师父，你告诉我。”
“傀儡丝炼制傀儡之法，你是怎么学会的？那个叫燕小小的小孩，是你炼制出来的吗？”
她不相信，莫紫微仅靠自己，就能研究出花银烛的傀儡丝。
花银烛可是能飞升成神的天纵奇才，莫紫微只是修炼资质还算不错而已。
莫紫微满意地看着一个一个纵身跃入幽墟的人，并劝导晚云灼：“你也别妇人之仁了，只有没脑子的人才会信这种谣言，死了也就死了。”
“此次清洗之后，留下的都是有脑子或者修为高的人。”
“这种人，才配继续活在下界。”
晚云灼无言地望着莫紫微发白的鬓发，和激动到泛红的脸色。
莫紫微很聪明。
他看似癫狂，但实际很清醒，并且及时识破了她想用扩音术将对话传出去的意图，将之切断。
“阿晚，别白费力气了，幽墟，今日必破。”莫紫微冲她摆了摆手，“你赶紧回人族王宫，那里的护族大阵最为牢固，绝不会遭受冲击。”
说罢，他露出一个壮志已酬的笑容，一转身，毫不迟疑地跳下幽墟。
晚云灼没料到这个变故，伸出手，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
周边认识莫紫微的人，激动地传递信息：“烛教的执事都跳了，大家快跳啊！”
“等到会用浊气了，再也不用为缺灵气犯愁了！”
人群涌动的速度加快，一个接一个，无知无畏地跳下去。
一时之间，人人畏惧的幽墟，突然成了个香饽饽。
晚云灼怔然。
莫紫微居然以自己为棋子，引天下人入局。
跳幽墟的人数，早就超过万人了。
幽墟宛若一个沉睡已久的庞大怪物，缓慢苏醒。
里面的魔物齐齐上涌，张牙舞爪地撞击稳固了千年的封印。
周边的地面开始剧烈摇晃，裂纹如闪电一般，快速扩散开来。
封印开始破碎了。
晚云灼抓住墨无疾的手，语气平静而坚定：“乾坤阵的阵眼，你知道在哪吗？”
墨无疾瞥了她一眼，微微颔首。
他搂住她的腰，带着她，跳入幽墟。
周围浊风呼啸而过，无数只浊虫以及晚云灼从未见过的魔物与他们擦身而过，带着兴奋的气息，往入口急速掠去。
不一会儿，墨无疾便带着她来到幽墟的中心，也是乾坤阵的阵眼所在之处。
这里距离阵眼最近，浊气也最安稳，相比方才的混乱，这里也安静一些，但仍能听见魔物们的嘶吼和呼啸的风声。
阵眼是一个圆形的八卦图案，由于遭受魔物撞击，已然产生巨大的裂痕，就要分成两半。
晚云灼和墨无疾没有多言，十分熟练地抬袖捏诀，为乾坤阵注入磅礴的灵力和浊力。
像是干裂的土地被一场大雨滋润了一半，八卦图上的裂纹逐渐消失。
而中心位置还有一块裂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人影，看身形，像是玉衍神君。
眼下，那人身宛若白色雾气一般，正在逐渐溃散。
就在这时，小魔狗从晚云灼的裙角跳出来，跃上她的肩头，传出玉无凭紧张的声音。
“我想了想，事情可能没有那么严重，不必走到绝路。陛下你献出神格之时，尊上在一旁护住你的魂魄。如此一来，魂魄虽然会受伤，但只要能活着，总能救回来。”
“知道了。”
其实，晚云灼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她看向墨无疾，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咱们试试？”
墨无疾凝视着玉衍神君的白色小人影，玄黑泛金的瞳仁微微一缩。
从前，他在幽墟时，会时常到这里来喘一口气。
这人影一直安静地待在八卦图的正中心，两人互不搭理。
直到此刻，封印破裂，那缕神格弥漫出来，他方才察觉到一丝细微的共鸣。
就像昭明能感知到自己有一缕魂魄在莫红笺身上一般。
他如今，也若有若无地感受到，自己和那缕魂魄，是有某种联系的。
墨无疾反手握住晚云灼纤细的手腕，静静看着她，扬了扬眉，却说的另外一个话题。
“晚云灼，你知道晚月吟为什么老惹你生气吗？”
晚云灼不懂墨无疾为什么在这种重要关头，提到晚月吟，于是摇了摇头，并尝试拽回话题：“你……”
墨无疾微微弯腰，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瓷白的额间。
“因为，她在意你，希望你的云纹为她而亮。”
晚云灼微怔。
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可无论如何，这都不是眼下的重点啊……
墨无疾落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自嘲道：“本座也这么卑劣地渴望过，你的云纹为本座而亮，越亮越好。”
“所以，总是折腾你，但好像不怎么成功。”
他散漫地扯了一下嘴角，然后懒懒地直起身子：“但是现在不想了，还是别为本座亮了。”
晚云灼没听懂，漆黑清亮的眼眸蒙上一层迷茫的薄雾：”什么意思？”
墨无疾歪了歪头，冲她展颜一笑，笑容明亮而纯澈。
就好像十五岁那年，他和晚云灼玩闹时，偶尔露出的少年人最纯真的笑容。
“你……”晚云灼尚不知墨无疾要做什么，可是直觉让她察觉到某种危险。
她背脊绷紧，心跳加快，另一只手去抓他的手腕。
——抓了个空。
墨无疾身形很快，一眨眼就瞬移到八卦图的旁边。
他抬袖，手摁在自己的腹部。
是风葵的位置。
浊气聚拢，绕着他形成一个小风暴，将墨色衣袍吹得猎猎作响，翻飞若浪。
与此同时，晚云灼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腹内的凰葵在枯萎。
墨无疾在用自己修为，强解生死契。
晚云灼下意识扑上前去，可被一直安静的双头蛟紧紧勒住。
离开身体的凤葵落在地面上，枯萎泛黄，已无生机。
晚云灼清晰地感知到，两人之间，再无任何联结。
墨无疾冲她抬了抬下巴，愉快地一眨眼，留下一句话。
旋即，无数浊气呼啸着冲四面八方而来，涌入他体内。
眨眼后，他整个人化为一团虚影，恰到好处地隐入八卦图的正中心。
玉衍神君原本涣散的人影，重新凝实，牢牢镇住乾坤阵。
晚云灼明显地感知到，方才还在远处肆意嘶吼的魔物们，又重新安静下来了，发现封印重启，正悻悻而归。
苍茫的寂静中，晚云灼怔怔地望着逐渐消失的八卦图。
整个人仿佛是被冻住了，僵在原地，脸上没什么情绪。
只是耳边不断回响墨无疾笑着说的最后一句话。
“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散漫的语气中露出一点郑重，一如那晚。
而她以为，只是一句随口一说的情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