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翌日一早, 陆承在纪明意醒来之前收拾好桌板,然后与曹道梁去拜访了山西知府李青。
李青比陆纨年长近二十岁,两人虽有师兄弟之谊,却没真正见过面, 骤然收到陆纨的拜帖, 李青愣了愣, 方才请人进来。
陆承首先向李青自报了家门,而后由曹道梁详细解释了一番他们与王雷缠斗的经过,此中省去了纪明意被掳走的事情,另找了其他理由替代。
李青还不晓得王雷、冯新一伙已被剿灭,闻言不由惊诧地审视他们两个少年眼:“你说你们昨晚仅凭三十人闯进了风雷寨, 并且成功诛其匪首,且无一个战士在此战中身亡?”
曹道梁说:“是。”
李青拧眉, 问:“昨晚的战斗是谁指挥的?王雷和冯新的脑袋又是被谁割下?”
曹道梁看了眼陆承, 见陆承面色如常, 他便说:“回府台,是九哥。”
李青的视线停留在陆承身上, 见少年蜂腰猿背,渊渟岳峙,看起来确实有几分身手不凡, 他奇道:“你不是陆沛霖的儿子么,怎么陆师弟没教你读书, 竟让你习武?”
陆承说:“家严从小教我读书,只是我三心二意,形骸放浪, 自己在家偷偷习武。”
“这么说来, 你竟是自学成才。”李青收回审视的视线, 他捻着胡须道,“如此还能以一敌二,看来陆师弟有位好儿子。”
李青手底下的府吏们不乏与那伙土匪交过手者,王雷与冯新在山西算是头号响马贼,两个人的功夫都不低,岂是那么容易收拾。
没想到二人竟然败在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十四岁少年手中,李青心中充满震撼。
陆承说:“府台大人过誉,冯新先前被人所伤,晚辈不过捡了个便宜。”
李青笑道:“英雄出少年!陆九郎,你于军事上颇有谋略,自身也负出众武艺,实在是个人才。若不是晓得你爹一定不会同意,本官倒十分想将你收在麾下。”
得了山西知府这么一番毫不吝啬的夸奖,少年郎不过眉眼淡淡,他礼貌地鞠了一礼:“府台大人厚爱,晚辈不敢当。”
李青哈哈大笑着,须臾,他拍了拍陆承和曹道梁的肩膀,又给这俩孩子一人浇一盆冷水,他正色地说:“别高兴的太早,本官赞扬你们,是因为你们替本官除去一忧患。但刘大人可不会这么想。你们没有军令,私自带兵剿匪。放在军中,这是要掉脑袋的罪过。且看你们回去,刘大人会怎么处置吧!”
曹道梁被他这样一吓,忙不迭地出了身冷汗,就连陆承也绷紧了下颌线。他绷直着身子说:“我不会看着阿梁掉脑袋。这是我的主意,他为我受累,要砍脑袋,就砍我的。”
李青见少年的身姿挺拔如竹,又如此重情义,心中更添喜欢,已打定了主意先去信一封给刘龄之,好替他二人转圜,口中却教育说:“陆九郎,军令如山,岂容你胡闹?”
陆承抿了抿唇。
“也不要太紧张,”李青见这两个少年真被吓得不轻,又好言安慰一句,“没准刘大人会念在你们初犯,对你们多加宽恕。”
陆承抬首看他眼,忽然二话不说,径直跪了下来。
他道:“请府台大人看在我们为您除去忧患,成功诛杀王雷、冯新等人的份上,替晚辈和阿梁在刘大人面前斡旋。”
李青没想到少年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不由感慨他的触类旁通,心想他日后倒是适合在官场混。
曹道梁听到陆承这样讲,也匆忙跪下,叩首说:“求府台大人施以援手。”
李青道:“起吧。”
“早在你开口之前,本官就决定去信给刘大人,”李青见这俩儿郎都是好汉,遂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他道:“只你二人也得记住教训,此类错误,日后不可再犯。”
陆承和曹道梁一齐向他恭敬地扣了个头,方才起身。
离开了知府的府衙,陆承颇为羞愧地与曹道梁说:“阿梁,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诶,九哥,”曹道梁挥手道,“陆夫人没事就好。只要不丢命,官还能再挣。再说,这次跟着你出来,我也学到了不少。”
陆承目光清亮地望着他,见曹道梁一个劲对自己傻笑,他上前一步,重重地搂着曹道梁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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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陆承将纪明意成功救下来的当晚,魏管家禁不住心里的折磨和担忧,他左思右想,还是写了封信,发给正在进京路上的陆纨。
爷的前程固然排在首位,但承哥儿是爷的独苗,夫人又是他新娶的可人儿,哪个不重要?
所以魏管家在信中将纪明意被土匪掳走的经过详细描述了一遍,希望他能赶紧回来帮忙拿个主意。
陆纨是在从山东进京的时候收到了这封信,他的胸口处被这信上黑色的墨迹刺得瑟缩了一下,强作镇定说:“长天,转头回西安。”
“啊?”长天傻了,陆纨从不曾有这样朝令夕改的时候,他嗫嚅道,“可是爷,咱们再有三天就能进京畿了。”
“转头回去。”陆纨捏着信纸,语气冷然而决绝。
长天只好说:“是。”
陆纨将信纸收起来,他此刻心乱如麻,只能靠摩挲纪明意送的扇坠子方才能有片刻平静——不仅仅是担心九郎,他还担心阿意。担心她落在匪徒手中,受尽凌辱。
若是这些贼匪真的对她做了什么……陆纨不敢想象自己会如何对待那些恶人。
陆纨垂眸,他向来端华淡然,如今眉目如画的脸上却笼着一层厚厚的寒霜,没得透出许多冰冷。
得了陆纨的催促,长天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三日就驱车赶到了山西太原府。
陆纨向知府李青呈上了自己的拜帖,再一次收到“陆纨”的拜帖,李青还以为又是陆承那个小子,不想这次竟然碰见了陆沛霖真人。
二人以师兄弟的情分见礼,陆纨一身风尘仆仆,他开门见山地说:“沛霖斗胆,请师兄助我。”
李青多少听过陆纨的名声,知道他风光霁月,不会轻易求人,更不会如此失礼到刚刚打完招呼就求人,他不由好奇地问:“师弟请说,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听闻师兄管辖的山西境内,有一伙马匪住在风雷寨里。贼匪叫做王雷和冯新,此二人掳走了对我极为重要之人。”陆纨顿了顿,继而道,“师兄贵为山西知府,手下能人无数。沛霖只能冒昧请师兄出兵,助沛霖清剿二人。”
“日后师兄若有差遣,某万死不辞。”陆纨边郑重地对他鞠躬,边淡淡说。
李青明白这句承诺里头的“万死不辞”是个什么分量——以陆纨端方君子的性格,这绝不是句客气的话。
李青敛了笑道:“这个,沛霖啊,师兄有意相帮,只是王雷冯新二人已于几日前,被令郎带兵铲除。此事儿,你没听说吗?”
陆纨怔了怔,随即很快明白——自己收到信后一路往回赶,定是在赶路的时候,与府上报平安的第二封信南辕北辙了。
陆纨思索之后问:“请问师兄,此是多久前的事情?”
“约莫有十日了,”李青说,“十日前,令郎同样拿着你的拜帖来我府衙。我才知道,我视为忧患的一伙马匪被令郎于夜深人静时,以区区三十兵马清剿。”
“九郎之英勇,令吾惭愧啊。”李青捻着胡须,他朗声笑说。
陆纨沉默。
十日了,看来九郎已经救下阿意,且二人必当顺利折返回了西安府。
如此,就好。
陆纨点了点头,他道:“我匆忙赶路,与家中的回信错过,多谢师兄辛苦告知。”
李青摆手说句客气,他笑着:“十日过去,想来令郎应当不仅回了家,还与刘大人打过照面。师弟好不好奇,刘龄之会如何处置令郎?”
陆纨手中握着一盏热茶,他说:“九郎做事过于随性,不管刘大人如何处置,皆是犬子做错在先。让他长个教训也好。”
李青却狡猾地笑笑,他道:“我与刘龄之相交多年,以我对其脾性的了解。只怕他对令郎的爱重惜才之心要多于惩戒教训之意。只怕沛霖想借其之手训子的愿望要落空了。”
陆纨漆黑的睫羽垂下,他说:“刘大人厚爱,只怕犬子桀骜,会当不起。”
“哈哈,”李青笑一声,“刘龄之爱才好士,尤其喜好渴望卧龙得雨的少年。假若见到九郎,我猜他多半喜欢得不行,八成要将九郎举荐给他的恩师蒋国公。”
自怀山之变以后,蒋国公徐彦被世人视为力挽狂澜之英才。骤然听到蒋国公的名头,陆纨不由一顿,若李青此言为真,说不为九郎开心也是不可能的,须臾,他说:“九郎若真能有此造化,是他的福气。”
李青拊掌道:“我看九郎的福气就很大。”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都笑了。
从师兄李青口中得到了儿子和妻子一切都好的消息以后,陆纨悬了几日的心总算安宁下来。
他与李青虽是初次见面,可他二人脾性倒是相投,谈话时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李青再三挽留,陆纨无法,几度推辞不过,只好在李青府上用了顿晚膳,师兄弟把盏言欢了一整夜。第二日早上,陆纨才终于从李青府上告辞。
长天问:“爷,咱们是继续往京城走,还是就近回家看看?”
今日的天空无比澄澈,难得天朗气清,只有一行行欲往南方过冬的大雁成群结队地挥翅飞过。
鸿雁高飞,是好兆头。
清风吹起陆纨月白的衣角,他定了定神,握着扇坠子说:“进京。”
长天道了声清脆的“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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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纨扭头赶赴山西的时候,陆承跟纪明意已在同一时间平安回到西安府。魏管家见到他俩,不禁喜极而泣:“祖宗保佑,承哥儿和夫人总算齐整回来了!”
纪明意被马匪绑架的这件事情,在陆府中只有魏管家一个人晓得。他嘴风严,晓得此事非同小可,就连纪明意的陪嫁太平和林妈妈,他都没透出半点儿风声。
魏管家抹着泪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马上再写信给爷,请他别担心。”
纪明意下了马车来,然后指挥着人将荣安给背到府里,她拧眉问:“你通知了郎君?”
魏管家说:“夫人落入险境,承哥儿又执意一人孤身前往救援。我实在担心你们的安危,不得已,只好通知爷。”
陆承说:“我爹有回信没?”
魏管家摇摇头。
纪明意说:“许是还没收到,那就抓紧给他去信一封报个平安,免得引起郎君的无故担心。”
魏管家说“诶。”
马车到达城外时,已先行把柳昀送回了家。一别好些时日,在外颠沛流离,柳昀也十分牵挂家里的李嬷嬷,但她同样答应了纪明意,明天会过府来再为荣安看诊。
一路上,柳昀给荣安喂了好些副药。荣安时睡时醒,睡时会梦魇,醒来时则会发抖,抓着纪明意的手一直说“救我救我”。
到底是跟在了自己身边好几年的丫头,纪明意见此不觉心疼难过,只盼望回来以后,荣安能逐渐好转。
一路匆匆,加之连连惹风波,回府安顿好所有事情之后。纪明意先沐浴梳洗,而后倒头睡了一觉。
不同于纪明意的安稳,陆承回来换了件衣裳,便脚步匆匆地先和曹道梁去了陕西巡抚刘龄之的府邸。
刘龄之于日前收到好友李青的寄信,对陆、曹二人干的事情已先一步做出了解。诚如李青所说,刘龄之对他们,其实是爱重惜才之心大于惩戒教训之意。
然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曹道梁无令带兵外出,确确实实犯了军中大忌,刘龄之亦愤怒于他这份不听指挥的江湖义气。
所以曹道梁来请罪时,他二话不说,先令人结结实实打了他五十棍子。
陆承心有不忍,知道好友是为自己受累,想求情说:“刘大人——”
刘龄之一句话就堵上了他的嘴:“陆九郎,你是本届院试案首,应当明白军令如山,赏罚分明的道理。”
陆承听得此话,只得闭上眼不吭声了。
行完五十军棍,曹道梁的整边屁股全是麻的,只能被人搀扶着走到刘龄之面前跪下。
刘龄之说:“风雷寨是山西一大患,朝廷一直有心剿灭。本官与李大人合计过,李大人的意思,是要为你二人请功。”
刚挨完棍子,冷不丁又听到这句话,两个少年一齐抬起首来。曹道梁明白这个“请功”的含义,他激动地问:“抚台大人是说——”
“过是过,功是功。”刘龄之慢悠悠道,“你自作主张,无令外出。本官方才罚了你的过,而后再赏你的功。是为赏罚分明。”
“陆九郎,你说是不是?”刘龄之觑眼一旁的俊美少年,他故意促狭地问。
陆承不答,只对他深深躬身。
若此功能够顺利请下来,曹道梁至少能凭此功劳官升一级,封个军中百户。这就离他的千户爹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他不过才十几岁呀!
曹道梁心中振奋,忍不住热泪盈眶地微笑。
“你下去歇着吧。”刘龄之见他肿个屁股,跪在地上极其不便,遂道,“给你三日养伤时间,三日后再来找本官报道。”
曹道梁忙跪地叩首:“标下谢抚台大人体谅回护之情。”
既然此事做了了结,陆承便预备和曹道梁一道离开,却被刘龄之悠然叫住:“陆九郎,你留下,本官还有话对你说。”
刘龄之身为从二品巡抚,在陕西的地界里头算了不得的高官,为人却并没有多少为官的派头,比当年任从四品参军的陆玮实在讨喜多了。
因而陆承并不反感他,被叫住以后,少年端正站在堂下,礼貌周到地问:“不知道刘大人有何差遣?”
刘龄之啜饮口茶,不疾不徐地抬眸打量他。
自那次端午之后,刘龄之对少年的举动就一直有所留意。知道他曾出入金玉坊,也知道他后来考中案首,甚至知道陆琦与他早年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争执。
眼下见少年身形如鹤,孤高又桀骜,刘龄之敛眸问:“本官听说此次剿匪,实际由你做主帅?”
陆承笑笑,一本正经地回道:“主帅不敢当,诚如大人所说,我与阿梁无令外出,犯了军中大忌。既然犯忌,怎还配一句‘主帅’,说是主谋才差不多。当时确实是我撺掇着阿梁去剿匪,阿梁属于无心之失,请大人明鉴。”
刘龄之见他趁曹道梁不在时也不主动揽功在身,反而还甘愿替他承担部分罪责,心中已有几分满意。刘龄之道:“主谋也好,主帅也罢。剿匪一事既然是你出力最多,表功的奏章上,本官亦会如实记下你的名字。”
陆承却跪了下来,他面色平静地道:“如果可以,请大人在表功奏章里,不要提我的名讳。我之所以不报官,而是挑唆阿梁与我私下去剿匪,其目的是为了保护一个女子的名节。大人若在折子上提到我,这番苦心等于付诸东流。”
刘龄之沉默了会儿,他端详陆承,不敢置信般地问:“什么样的女子对你而言这么重要?你知道你放弃了一个多好的机会吗。”
“你才十四岁,就成功指挥三十人剿灭一伙数量上百名的土匪,且两名匪首也是被你诛杀。这份功劳不说让你扬名立万,但足以令今上记住你这个人。”
“你要为了个女人放弃?”
陆承不改初心,他扣了个头,依旧抿唇说:“请抚台大人成全。”
刘龄之沉吟,他道:“本官听闻令尊陆沛霖已出发进京赶考,假使他能金榜题名,来年你随父进京,有何打算?”
陆承拧眉,不明白刘龄之为何会说到这么远的事情,他平和地说:“草民还小,届时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刘龄之淡淡一笑,也不再卖关子,而是直接问:“陆九郎,你可知本官的恩师是谁?”
陆承点头,回说:“蒋国公。”
“来日等你入京,本官替你举荐,让你拜本官的恩师蒋国公为老师,不晓得你可愿意?”刘龄之似笑非笑着问。
听到刘龄之这样的话,陆承几乎是瞬间脑袋发昏。
蒋国公的大名,对于任何一位习武从军的少年都是如雷贯耳。
他登时愣在原地,难得露出憨直鲁钝的少年一面。陆承安静良久,而后才缓过来,他哑声地问:“刘大人此言当真?”
刘龄之的目光犀利,他说:“本官从不大言欺人。”
陆承的喉头微动。面对泰斗级别的蒋国公,他自然是心神向往。若入京以后,能有机会得到蒋国公教导,那真是千金不换的机会!
对于陆承而言,这比入国子监的诱惑大太多了。
陆承神色微动,一时不禁有些恍惚。
刘龄之见英武的少年傻不愣登站在那里,不由大笑起来,明白少年这是非常心动的表现。
“本官答应你,奏章上不提你,那么在老师面前提提你,这总是可以的吧?”他一哂道:“待你父亲回来,你可与他再做商量。本官的话放在这边,金口玉言不会改,随时等待你的答复。”
刘龄之此言,对少年来说,称得上是真正的珍视与厚爱。陆承掀起衣袍,他规规矩矩地对刘龄之行了个端正的礼,陆承闷声闷气地道:“是。九郎感谢大人的抬举和爱护。”
刘龄之笑笑,走上前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待陆承走后,刘龄之捡起李青与自己的书信看看。李青在信中显然对陆承极度推崇,用“此子坚忍果敢”、“行事颇为聪敏孤毅”、“赤子之心重情重义”一类的好词来形容他。
刘龄之想到方才少年不卑不亢的模样,也叹了句:“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