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转眼到了九月初九的重阳节。
陆纨家中无老人, 一大早他先带上纪明意和陆承为已逝的双亲扫了趟墓。之后,三人便一同去登了骊山。
骊山是秦岭的一条支脉, 坐落在西安府南麓。骊山的景色秀美,自秦汉时起,就是陕西的一大名山。
西安府是千年古都,至今曾被十三朝立为国都。早在西周时,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便是在此山上。后来白居易的一首《长恨歌》横空出世,《长恨歌》中有一句诗云“骊宫高处入青云”,所谓“骊宫”, 也即建在骊山的支脉西秀玲处的一家皇室园林。
骊山很大,别说一上午了, 即便是一日也不一定能完全登完, 三人花了两个多时辰, 只刚刚登上了西秀玲。
期间纪明意气喘吁吁地在中途歇息了无数次——好吧, 她承认她拖后腿了!
只是陆承这小子向来精力旺盛, 登山劲头十足她能理解,郎君明明每日和她一道在书房里, 只拿笔写字的人, 他怎体力也这样好?
这年头,连个中年书生都这样能打吗?
纪明意将好奇审视的目光投注在陆纨身上。陆纨似乎读懂了她的目下之意, 他笑着道:“是阿意被养得太娇。”
纪明意咕哝道:“明明是你爷俩精力太好。”
纪明意上辈子可是徒步的能手,虽说这一世投生成纪明意之后, 确实不怎么出门,但也不至于在体力活动上被人秒成渣渣。
陆承凑过来道:“午时了, 爹打算今日留宿在汤泉宫吗?”
陆纨“嗯”一声。
此汤泉宫非彼汤泉宫, 唐朝时期建的汤泉宫几经战火摧残, 如今已破落不堪。但是骊山风景好, 而且此处有天然的矿石资源,附近有商贾循着商机,在骊山脚下另开采了几处沸泉,为了招揽人来,还是将此命名为“汤泉宫”,供行脚商客以及专程来此游历的文人墨客泡汤。
陆纨昨日就安排好了今日的行程,他知道今日必定爬不完骊山,加之骊山在西安城外,回府路途还要耗费时间,所以他早打定了主意今日外宿。
昨夜便令长天提前一步赶来,先将整个汤泉宫都包了。
三人在外用了午膳,便徐徐地往山脚下行去。
纪明意来到古代之后,再没有泡过温泉,她心里其实惦念这滋味儿得紧。她在现代社会本是出身在一个有许多温泉的小城镇里,从前每年冬天都要去泡上一两回。
陡然见到足足有一百多平的大汤池,纪明意第一时间先伸手探了探水温,她惊喜道:“是热的!”
陆纨笑笑,问纪明意说:“怕么?”
想到女孩儿从前从未泡过汤,怕她不敢下水,他方有次一问。
谁知纪明意飞快地摇摇头,她说:“这个水热乎乎的,泡着定然好舒服,我喜欢!”
女孩儿的面孔灿烂鲜艳,像是一朵开得最为漂亮的花。陆纨望着她,声音也有如池子里的热水般暖融融,他说:“这个最大的池子留给阿意,我带九郎去别的屋子里的副池。”
纪明意点头,开心地“嗯”了声。
父子俩离开之前,陆承却有些不放心。因着他是旱鸭子,便以己度人,怕纪明意也怕水,他问:“你会凫水么?”
“我们都不在,你自己不会害怕吧?”
纪明意正沉浸在即将有大温泉泡的兴奋情绪中,闻言摆了摆手说:“我会游泳,而且这水又不深,连我脖子都淹不到。”
“哎呀,你们快走吧,我要好好泡汤了!”
见陆承犹犹豫豫地,纪明意便干脆跺起了脚,催促。
陆纨的目光也在陆承身上安静停留了几瞬,陆承抿唇,终于抱胸离开。
没了俩大男人杵在这里,纪明意迅速褪下衣裙,只是她的一头青丝实在太长,恐怕泡湿了以后不好晾干,是以她让太平拿了个简单的簪子帮她将头发轻松挽起。
一切事情准备好后,纪明意便像一条鱼般,滑溜地钻进了温热的汤池中。十六年了,她从来都是在一个小木桶里头沐浴,真的有好久好久没享受到这么大的汤池了!
纪明意舒服地长吁一口气。
见太平荣安两个直愣愣地站在跟前,纪明意今日心情大好,遂拿水泼她们,笑道:“你俩也下来一起。”
太平和荣安忙摆手,退后道:“奴婢怎可与夫人一道。”
“没关系。”纪明意从前在水上乐园不知道跟多少人下饺子似的挤在一个池子里过,怎会介意她的两位贴身丫头。
纪明意活泼地笑说:“这温泉水对女子的皮肤极有益处,不然为何诗人有云‘温泉水滑洗凝脂’?”
“赶快下来!”纪明意边说,边促狭地舀水泼在二人的绣花裙上。
太平其实有些心动了,她知道纪明意不是爱作贱人的主子,此言是真心相邀,只多年来的主仆名分还是令她望而却步。
荣安则是坚决地摇着头。
纪明意道:“这就我们三人,你们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快下来!这么大的池子,我一个人着实无趣。”
见二人依旧不为所动,纪明意作势从池子中钻出来,她道:“再不听话,我亲自上去剥了你俩衣裳,把你们丢进来了!”
说着,纪明意当真伸出“禄山之爪”,太平和荣安两个拗不过她,只好脱尽衣物,含蓄地下了水。
一股从未接触过的暖融融热意顿时将二人淹没,纪明意开怀地问:“怎么样,舒不舒服?”
太平与荣安皆点点头,太平感慨地说:“能做夫人的丫头真好。”夫人从不打骂她们,虽然自己与夫人年岁相差不大,但她心里其实感觉得出,夫人把她们当作妹妹在看待,这样说或许太过僭越,可是待在纪明意身边,总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安心之感。
与荣安不一样,太平跟家中父母的亲缘淡薄,她已考虑好了,要一辈子留在纪明意身边伺候她。
纪明意只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傻丫头。”
“荣安向我求了出府,那你呢,之后有什么打算?”纪明意问。
太平忙道:“奴婢就留在夫人身边。奴婢不出府,夫人别赶我走。”
“我不赶你,”纪明意温和地说,“只是一辈子当个丫头也不是长久之计。你看,我如今开了清风堂,清风堂里面现在有了林妈妈、柳昀和馨儿,暂时没有更好的位置了。”
“待我之后开了新的铺子,也把你派去做小掌柜,怎么样?”纪明意笑盈盈地问。
太平吞了吞口水,不敢置信地说:“奴婢也可以么?”
纪明意恬静温柔地笑道:“怎么不可以。你现在跟着林妈妈好好学习看账,学习管理商铺,等你能正式经手了,自然是可以的。”
太平眼里有受宠若惊的笑意,她重重点了点头,坚定地发出一声“嗯!”
纪明意又对旁边似乎很是艳羡的荣安说:“出府的事情,我已经与郎君谈过,郎君也答应了,并让我额外给你添三十两银子做陪嫁。”
听到“三十两银子”时,荣安的呼吸猛地一窒。
纪明意继续道:“荣安,你虽不像太平那样,从小就待在我身边,但你从娘的院子被分来我这儿之后,也有五年了。我待你和太平是一样的。等你正式出嫁的时候,我定然给你风风光光添一回妆。”
荣安红了眼,她笨拙地推开水波,走到纪明意身边去,本能地福了个身:“谢夫人。”
结果这一福身倒好,因为膝盖弯曲,她一下子矮了半截,水直接淹过了她的唇边,盖到了荣安的鼻子处。
荣安也是个没下过水的旱鸭子,当即骇得扑腾起来,扑腾着扑腾着,反倒水越淹越深,她差点栽倒在汤池里。
最后还是纪明意将她给捞起来,太平在旁边哈哈大笑道:“荣安啊,你咋这么怕水。”
荣安惊魂未定,边小心翼翼地拍着胸脯边横了太平眼。
女眷这边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传一些到陆纨父子泡汤的内室里。
这汤泉宫有一个大的汤池,并五个副池,六个池子连在一处,因为是借地势的水,汤池不好分割,所以中间只拿小门掩着。为了怕纪明意不自在,陆纨特地带着陆承选了离她的主池最远的一口副池。
然而,毕竟隔得近,女孩儿们的话语还是时不时能钻进他们耳朵中。
尤其陆承,他是习武之人,耳清目明,纪明意说的每一句话他几乎都能清晰地听到。
在听见那句“温泉水滑洗凝脂”时,陆承的喉结便难以自抑地动了动。
他想起她的皓腕,想起他每每碰到她的手腕时,她的肌肤都如雪如缎般白玉丝滑,陆承只觉在这热水中,越泡越口干舌燥。
他耳尖略红,此时此刻,少年一片春心萌动,某处更是无法抑制般地竖了起来。
陆纨即在儿子正对面,这口副池远不及纪明意三人泡的汤池大,不过几十平打小,他正在闭目养神,一方白色锦帕盖在他的脸上,他另外露了半截身子在水面。
陆承悄悄觑眼父亲的反应,正欲旋身背对他,却听到陆纨突然开口道:“九郎。”
陆承全身僵硬了下,他沙哑着嗓子回了句:“爹?”
陆纨拿下锦帕,他第一眼看到的即是儿子笔直坚毅的背影。
因为常常习武,陆承的身姿很好,手臂上的肌肉块蓬勃均匀,后背和腰腹处更是没有一丝赘肉,他全身的线条都紧致且流畅。
九郎而今不过十四,全身都洋溢着青春而健硕的少年力量。
陆纨不知怎么,看到儿子赤|裸遒劲的上半身后,不由迟疑了下。
他的话在喉咙中梗了梗,陆纨低首,看向自己身上虽然白皙但是无一块肌肉的胸膛。
这一瞬间,陆纨脑海中兴起了一个十分荒诞的念头——或许,他也该练练五禽戏?
见爹迟迟不开口,陆承不由又唤了他一声。
被这样一唤,陆纨的理智方渐渐回笼。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儿子那极容易给人造成压力的赤|裸上身。
他手中捏着一张锦帕,淡淡道:“骊山,汤泉宫,这里有一段著名的故事。九郎应当知道是谁。”
陆承自然知道,他身上的肌肉登时紧绷,声腔冷硬地说:“爹是指唐玄宗和杨贵妃?”
“不错。”陆纨的目光浅淡又清凉,他静静看着自己儿子,波澜不惊地说,“马嵬坡上,六军哗变,人人直指杨贵妃祸国殃民,为祸国乱朝之本,玄宗因而痛斩贵妃。几百年过去,杨贵妃仍然被世人斥为造成安史之乱的‘红颜祸水’。”
“九郎,你知道为什么吗?”陆纨平淡地问。
陆承敛了笑意,他转头过去,认真地与父亲对视。
少年的嗓音低醇:“世间男子做错事情,总喜欢把过错归咎于无辜的女人身上。”
“玄宗自己忍不住觊觎儿媳,关贵妃什么事情?玄宗皇帝执政后期,自己荒废政事,这才导致外戚专权,大唐从此由盛转衰。”
陆承谈起经史来也头头是道,他冷哼道:“后来是玄宗皇帝没用,保不住心爱之人。我不认可爹说‘杨贵妃是红颜祸水’的理论。”
“你认不认可不重要。”陆纨的嗓音清淡,他说,“杨贵妃引得玄宗不顾礼法道义,强夺儿媳。这便是世人可以攻讦她的地方,也是致她身死的关键之处。”
陆纨的脸色如常,他的瞳眸微冷,带着一丝严厉之意:“一个女人,引得父子二人相争。在世人眼中,她就是红颜祸水,是一切原罪。”
陆承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他轻轻地问:“爹心里也这样认为吗?”
所以你也觉得是阿意的罪?
陆承着急地分辨说:“是我——”
“我不这样认为。”陆纨淡淡道,他将锦帕随手放在池边,继而缓慢地说,“只我们都要活在这世上,终究难逃‘礼法’二字。”
陆承的呼吸开始放得迟缓。
他在心里设想过很多次,父亲知道他的心思以后会怎么样,而他又该如何剖白自己的心,据理力争——说据理力争可能有点不对,因他实在不占理,只他早就做好了与父亲分庭抗礼的准备。
可他没有料到,父亲会在一池汤泉中,用如此慢条斯理的语气跟他摊牌。
父亲的语气没有任何急躁,甚至连一丝隐怒和警告都不曾有,只是这样淡淡地,陆承却从这淡然中听出了他稳操胜券的意思。
是,父亲占着礼法大义,自己一直知道。
他从喜欢上阿意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所有的感情都是错的,这份感情根本不应该产生,应当早日割舍掉,就像割掉皮肤上不该生长的赘生物般。
可是情爱两字原本就发乎内心,这是少年郎的情窦初开,叫他如何能轻易割舍?
陆承泡在发热的汤里,他被这水汽熏得满脸通红,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他一直保持缄默。
低眸时,水面上映出了少年俊美硬朗的倒影。陆承泼了一把水在那虚影上,影子很快被打散,继而又重合在一起。他不服气,重新泼了一次,水面的影子依然是被打散、又重合。
陆承用漆黑的眼眸定定看着水中虚影,他的长睫安静垂了下来。过得半晌,他听见自己用沉闷的声音说:“礼法是礼法,我心是我心。”
“爹,我会约束我的行为,绝不让世人有任何理由苛责阿意,”陆承皱紧浓黑的眉宇,他字正腔圆地道,“但是我的心,连我自己也管不住,我不能向爹保证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