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凌芸送景明出门,二人只看莲心一身素衣,脱簪散发,跪在明居的台阶前。
景明厉声斥道:“秋菊!福祐!”
看秋菊和福祐不动声色地跪在身前,又听景明喝道:“本王不过是出去办差两月有余,你们便忘了尊卑规矩,愈发偷懒散漫,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奴婢该死!”
“奴才该死!”
景明并不理会秋菊和福祐,抬手指着跪在莲心身后的春桃,“送你主子回去。”说罢便拂袖离去。
低眼看向福祐,凌芸随口道:“还不快去伺候王爷上朝。”福祐答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起身追去。
凌芸又伸手扶起秋菊,欲与她进入殿内,却听莲心在身后唤了一声“小姐!”
“小姐,莲心就真的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要您这般不肯原谅吗?”
莲心这话如万箭齐发直穿凌芸心房,好似那百毒不侵的蛊虫抽筋蚀骨,牵扯出阎罗小鬼般梦魇的夜晚。
撞破之后,凌芸没有当即挑明,景明不在,她便没了主心骨,可她又庆幸景明不在。她不能跟凊葳说,更不能找景昕倾诉。
哪怕她知道其实秋菊也是知道的,可她亦不敢显现分毫。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压抑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试图一如平常度日。
可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把莲心跟阴艳琪联系在一起。直到那天,就好像理所应当,一切变得不是妄图强加,而是铁证坐实。
似乎天意如此,圣驾回銮的前日,莲心与秋菊起了争执,只因一盘青丝玫瑰馅的月饼,但当时凌芸并不在场。
月饼是羲家特别送进宫给凌芸的。往年凌芸在闺阁中的时候,中秋若不在襄城过,佀氏便会让羲珏安排人特地给凌芸送来她亲手做的青丝玫瑰月饼。
莲心跟在凌芸身边多年,凌芸自然是少不了给她月饼吃的,但秋菊并不知这其中的故事,只当羲家送来的是稀罕物,是凌芸专享的吃食。
莲心先瞧见了,也没问凌芸是否吃了,便很随意地将一盘都往外端,被秋菊逮了个正着,也不管自己品级在莲心之下,上来便把莲心数落了一通。
养尊处优惯了的莲心,凌芸都未对她红过脸,又何时受过他人这般奚落轻贱。她就像那粗制滥造的防洪坝,遇见了秋菊这梅雨,竟先溃堤了。
“你个低贱坯子,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姐姐我是打小伺候主子的,更是这里的淑仪女官,不过吃点月饼,还轮不着你在这儿说教撒野!”
“我自知身份卑微,而你也不过就是伺候主子的奴才,仗着主子好性,待你似几分姐妹,你便得了便宜,也把自己当成主子啦!”
殊不知,一向不善言辞的秋菊其实是个隐藏的伶牙俐齿,不过三言两语便让莲心哑口无言,不知何以相对,气昏了头,扬手便打了秋菊一记耳光,正入凌芸的眼。
于是,凌芸便不肯轻饶她。
莲心恼道:“小姐便这般护着那个小贱人吗?是她欺负我在前,何以要我对她赔礼道歉?小姐口口声声当我是妹妹,可你有何时当过我是你妹妹?
自打你嫁进明居,多她近前伺候,你便日渐疏离我了,襄城的时候你非要遣我一人回来,年后你回来,总是喜欢事事交代她,又时时自带她出门。
是觉得我总是混在你和殿下跟前,怕我夺了你宠爱吗?可她是一直跟着殿下的,你怎么不疑心她是否跟殿下有私呢?”
哪知凌芸冷冷问道:“女为悦己者容,莲心,你若不曾对景明动心,为何总是要精心打扮?”
莲心一怔,“小姐,你当真疑我。”
凌芸突然苦笑一声,“怎么,冤枉了你不成?”
看莲心提不起气来辩解,两手紧捂着肚子,连连作呕,凌芸的心紧揪在一起。
她故作镇定,弱弱道:“自上次碰了脑袋,你也病了一段日子了,再这么拖下去怕是不好,且先叫了太医过来瞧瞧吧。”
闻声,莲心急着摇头,“不用不用,我没事,真的没事。”
“都病成这个模样了,你还硬撑着做什么?”凌芸起身,缓步走向莲心,在她跟前蹲下,质问道:“你从来都金贵自己的,怎么这次却百般推辞,”
说着一手搭在莲心肩头,“莫不是你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看凌芸的眼神蒙上了一层阴翳,莲心别过眼,“我不知道。”
“当真不知?”
“不知。”
“很好,”凌芸猛然起身,疾言厉色道:“秋菊!宣太医来!”
“小姐,真的不必了!”
“速速宣太医!”
莲心忙伸手拉扯住凌芸的裙角,哀求道:“小姐,小姐,我知错了,我错了,还求你不要叫太医来,我说,我都说,是,莲心知道自己这是害喜,但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和殿下绝对是清白的,这孩子是四殿下的,不是殿下的。”
在那三个字落地的瞬间,凌芸心内的大石也随之坠下。“我早就问过你,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可你为何矢口否认,承认你喜欢他就这么难吗?”
“我害怕,我怕你会告诉殿下,我不想离开他。对不起小姐,我真的不刻意瞒你的,我也不想的,小姐小姐......”
凌芸随手甩开已经语无伦次的莲心,自己颤抖着复又坐回榻上,只听莲心忐忑问道:“小姐......你何时知道的?”
“我不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所以你也不必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反倒是我该谢你不是来夺景明的。”
看莲心满脸惊骇,凌芸不甘心地问道:“你扪心自问良心,我薄待过你分毫吗?”
说着凌芸不禁笑了,失意道:“是我问错了,你方才都说了我待你不平。只是,我从未想过你会存了旁的心思,连我都不配知道。”
凌芸轻叹一声,“原是我不配的。”
“我虽与四殿下情投意合,但以我的身份实在无法成为他的妻子,哪怕妾室亦不可奢望,只是......”
看莲心轻抚小腹,哭道:“若我自己怎样都好,可眼下,我和他有了孩子。小姐,你素来疼我,我便也只能厚颜乞求你庇护我了。”
凌芸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算了,等殿下回来,我会想办法送你走的。”
“莲心除了你,再没有亲人啊!”
“外人都当你是殿下的通房丫头的,我若留你,日后你生下的,只会是景明的孩子,这对所有人都不公平。你不必担心,我会找人照顾你的,待你生下孩子,再让景晔寻个机会纳你过门就是了。”
“万万不可啊小姐!”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姐,外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送我出去,只会让人起疑,如若败露,必会遭人非议诟病,只怕是要连累你和殿下。”
“可你若将孩子生在宫中,那你就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了。”
“莲心不求得常伴他左右,就只想这么远远地看着他,但求你给我无辜的孩子一个安身之所,让我留在明居。”
“既要我留你,也并非不可以,可想我容你,你先安分守己,你应该清楚,在这里我是说话最不算的一个,我只能应你留到殿下回来再做定夺,但日后若有不得已,你可莫要怪我没给机会选择!”
“莲心,不悔!但求小姐怜悯,给莲心一处安身之地。”
禁不住莲心哭眼抹泪,软磨硬泡,凌芸也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窍决定留下她。只能寄希望景明能快些回宫,好想出一折中办法,将此事解决。
然而,不知为何事态已由不得她把控,莲心怀孕一事陡然在宫内传开,迫使她从速抉择。事实上,并非是她心甘情愿向烨帝请旨要名分的,而是烨帝在得知莲心有孕之后,让她要的。
凌芸不敢辩白那孩子并非景明之子,生怕烨帝因此迁怒景明,降罪莲心。她要保住景明声誉,更要护住莲心性命,这才认栽,做了恶人。
至于风声如何走漏,更是无从查起,且于结果而言,即便是找到真相,也已毫无意义。
在莲心的声声哭泣里回过神,凌芸缓缓转过身,不解问道:“你不曾得罪我,又何来原谅之说?”
“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争什么,我也不觉得我喜欢他有什么错。”
“难道是我错了?”
“我只想求你保住我的性命,但你既知我心有所属,为何还要给我名分?而今我没有身孕,你为何不求陛下收回成命?
可好歹我等到二十岁还会被放出宫去,如今,我就这么彻彻底底地被困在这里了,这难道不是你对我最大的报复吗?”
一听此言,凌芸有些错愕,目不转睛地看着莲心朝自己投来幽怨的眼光,不禁哂笑道:“我报复你?是我逼你和他在一起的吗?你自己什么身份,你心里不清楚吗?”
你可知,你替他转交的账本里写的是秘辛,你不肯撤下他送来的沉香里有恸情,就算你真的没看过账本,但你在明居这么久,你明知道景明最挂念什么,你又与他纠缠这么久,对于宸妃,他当真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凌芸强忍住泪,故作出一副阴狠模样,咬牙切齿道:“是你放弃出宫,非要留来下的!我已如你所愿,也算,仁至义尽了。”说罢,猛地转回身,随着莲心的歇斯底里,无声恸哭。
“阮凌芸!不想你的心肠竟比铁石更甚,蛇蝎亦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