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花晨月夕。
卧病多日的凌芸终于在前天有了起色,可身子骨还是疲乏得很,没办法下床活动。她惊悸忧思,郁结于内,总是懒懒地躺着床上,半睡半醒的状态,头脑也不清晰。时不时歪坐着,就会昏睡过去,然后还总是噩梦缠身,不是梦到自己落水,就是梦到景明坠崖。
今晚,秋菊早早地将安神汤给凌芸服下,希望她能安稳的休息,哪知这才不过半个时辰,她竟又醒了。
忽见凌芸惊坐而起,秋菊忙上前问道:“主子怎么了?可是又做噩梦了?”
凌芸胡乱抓住秋菊的手,歇斯底里道:“我梦到景明了,我梦到他见到宸妃了,他见到宸妃了,可是他一点都不开心,他对着宸妃一直在哭。”
看凌芸两眼直勾勾地出神,想她也是睡糊涂了,并不知道自己说着犯忌讳的话。
秋菊不敢胡乱接话,只能打岔,一边扶她躺下,一边哄道:“主子这是太过思念殿下了,才会日夜梦见他。”
凌芸一时心有余悸,紧闭双眼,抱着被角抽泣,“他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很我生气?是不是不要我了?”
“没有,没有,主子忘了,前两天公主来看您,不是告诉您了嘛,殿下那天是犯了旧病,不是真的和主子置气的。”
凌芸根本没有把景明的反常和沉香联系上,所以景昕说什么,她也就信什么,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可是他之前都没有这样过,也没人告诉我,他还有这种认错人的毛病啊。”
秋菊耐着性子跟凌芸扯谎,“这都跟殿下的梦魇有关,连杏林圣手叶院使都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也只能慢慢地养着。”
看凌芸哭得像个孩子,知道她心里头委屈,便又劝道:“主子也别气殿下,他就是脸皮薄,又好面,不知道怎么跟您道歉,才躲着不见您的。”
“我知道,他就是怂,我没生气,我不敢跟他生气,景明他命太苦了,太可怜了,为何宸妃不认他呢,他可是她身上的肉啊,她怎么就忍心呢?”
“主子,夜深了,别胡思乱想了。”
大概凌芸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莲心,莲心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宫里,太可怕了,怎么人一进宫就都变了?我到底对不起她?她为什么要瞒着我?”
秋菊忍着泪,一手拍着凌芸的背,安抚她,“主子别怕,奴婢陪着您,您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等您睡好了,殿下就回来了。”
许是安神汤的药效才起作用,秋菊说着说着,凌芸竟真的睡着了。
羲家这边,景明烧着高热。
昏昏沉沉里,前夕成魇,萦绕不去。
“睿王殿下!”
忽听身后有人叫自己,景明转过身,只看是宁妃搭着玉娴的手跨过门槛,对着廊下的自己莞尔一笑。
景明不敢怠慢,“请宁娘娘金安。”
再抬头时,宁妃已走到跟前,对他和声细语道:“殿下是来请安的吧。”
“回宁娘娘话,正是。”
“真是不巧,陛下早早便出门了。”
“刚听李谙达说了,那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睿王留步!”
说着宁妃瞥了一眼立在景明身边的李正德,随后刻意上前一步,对景明低声道:“陛下开恩,终于准你去东都了,可今日已是初七,虽然乘快马不出半日便可抵达,但你也不该拖到现在还不启程。”
一听此言,景明满头雾水,又见李正德低头缓缓退下,隐隐不安,警惕道:“有劳宁娘娘费心,儿臣只是想来请安的,这便启程。”
不想宁妃又后退一步,显出不怀好意的嘴脸,嘲讽道:“睿王不必遮掩,身为人子,自然希望父母和谐,但这终究是不能了。
毕竟,你的生母生前做了些令陛下寒心,令景氏皇族蒙羞之事。你随驾至东都祭祀多次,自然清楚他从来是过烨妃园寝而不入的。
保留名分,升附太庙,得入皇陵,皆是圣恩眷顾她为荣正皇太子之母,为景家育有三个子女。所以,请他到她的神牌前上一炷香都是奢望,由此,他,是绝不会与你同去的。”
从眼前这张扑满脂粉的俏白脸蛋上,景明看见了从未有过的怪谲丑恶。他紧攥双拳,试图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咬牙问道:“宁娘娘此话何意?”
瞧宁妃复又换作温顺模样,语调戚戚不忍,忧郁道:“陛下带着玉婕去竹里馆了,可想是惦记今日是宸妃姐姐的忌辰,特地去瞧瞧荣正皇太子吧。”
是夜,月白风清,竹里馆如旧岑寂。
烨帝倚坐在白烛旁,痴望着景昰的牌位出神。
久别多年,凝望“逝世”多年的悫世和淑皇太后一如昨日安然,慈祥的面孔是那般的熟悉与亲近。
下意识让烨帝张口唤道:“母后。”
这个称呼,烨帝很久很久没有叫过了。
这一声未落,他提起马褂的对襟,双膝跪地,俯身叩首,“儿臣祈尚,恭请和淑皇太后福寿圣安。”
和淑从容不改,“吾儿如今贵为四夷朝拜的靖烨大帝,如此大礼,太过沉重,快起来吧。”
看和淑朝自己伸来一只手,烨帝忙抬手扶上,顺势起身,“谢母后。”
见烨帝站稳,和淑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离,转头看向景昰的牌位,悠悠道:“八年了,你无数次驾临襄城行宫,从未来此见我。而今,你突然到访,想来,你有心动摇了。”
烨帝很是诚恳地恭敬道:“儿子自知无颜面对母后,所以不敢请见,但今日,儿子既是请罪,亦是想请母后解惑。”
“你何罪之有,莫要以此费神了。”
说着和淑回身,从神龛的案前取来一个账本递给烨帝,“这个是皇后带给我的,说是景昕从景明媳妇那里得来的,我想,你也很有必要看看。”
烨帝接过账本,随手翻了翻,心悸一下,一脸恍惚,犹疑道:“可知她从何得来的这东西?”
和淑冷笑一下,“陛下以为呢。”
“儿子不信。”
听烨帝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和淑毫不意外,她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握上左手腕上的岫璞玉镯,轻叹道:“我倒是情愿这都是假的,可桩桩件件都摆在眼前。
宸妃当真是好手段好算计,竟真的让景晔认定自己就是她的儿子了,摆布你们还不够,连她不认的景明也不放过,她的心机真是更胜从前啊。”
“是儿子为了亲政,掌控朝局,才辜负了与她的结发之情,另立成韵为皇后的,也是儿子不忍她一再沉浸在痛失昰儿的折磨中,才出此下策。
借着祖上的规矩,故意没有晋锦伶的妃位,好把孩子送给她养。这一切,本就与旁人无半分干系,都是儿子的错。她该怨恨的人,也自然是儿子。”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和淑嗤笑道。
“这些年儿子一直在反省,当初年轻气盛,不懂母后用心良苦,一味肆意纵情,对敬辰偏袒宠溺,致使后宫不宁。所有的亏欠,儿子已在尽最大的努力弥补了。”
和淑在上位安坐下来,抬眼睨着一脸谦卑的烨帝,冷冷道:“那她呢?”看烨帝缄默,和淑转念问道:“你方才说要我解惑,可是寿慈宫失火?”
“诸事皆在母后眼前,还请您明示,凭此可能认定是她?”
“我不敢断定此事是她授意所为,但这绝对是有人蓄意而为,但看第二天发生的事,你也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
牵扯出阮凌君的身世,不过就是想借势再次阻止景阮联姻,说白了,其实就是不想景昕顺利成婚,顺便拖太子下水罢了。只是,这一箭射不下来这么多雕吧。”
“您的意思是,不止一人?”
“陛下查得如何了?”
“儿子已经知道那个爆炸是因面粉引起的了,知道以此法引火之人,想来该是很了解阮家父子在北境的遭遇。
可眼下,有嫌疑之人太多,不好公开查办。所以儿子便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明枪总比暗箭的好。”
和淑摇了摇头,“你到底是忍不下心。”
“儿子确是不忍敬辰真的离我而去,所以才忤逆您,违背约定,留她性命。”
“你不疑她吗?”
烨帝被和淑问得一愣,半刻没有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无非是想回到我的身边,儿子许她就好了。”
惊闻烨帝此言,和淑气涌如山,义正词严道:“那你可有想过宁妃和景晔?当年,宸妃是快活了,可苦的是她母子分离。且瞧眼下景晔为她所用,不知宁妃作何感想?
但凡身为人母,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唤别人做母亲,更不会任他为之身涉险地,难保日后不会为了景晔与她撕破脸。
还有景昕、景明、皇后、嘉贵妃......你真的觉得你现在能把控住全局,安抚好所有人吗?
现在朝中什么局势你不清楚吗?你一向以九州为先,何以又要为了她意气用事?
曾经辅佐你的三大家族,因为东都沉船案,阮家险些废了,傅氏后继无人,一直不成气候,嘉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饶乐奇氏终究是外藩,你怎知他们是死心塌地,而非狼子野心!
你是皇帝,景旸、景昱、景明、景晔、景晟都是你亲生的儿子,是皇子!你自己立的太子,你心里清楚得很,你不把精力放在正事上,倒是越活越回旋,只顾儿女私情了!
我同你母亲垂帘听政,助你稳坐皇位,是要你心怀天下,保国安民,不是要你以权谋私的!倘若让封王夺位之事重演,你百年之后,可有脸面去见你父皇?”
烨帝被和淑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迟迟没有接话。
和淑揉搓着岫璞玉镯,情绪稳定许多,“当然,抛开你的身份、国事一切不谈,单论情分,这本没什么对错可言,因缘果报,自有定数。
但是,你该明白,若宸妃不能放下心里的执念,依旧认定是皇后害了景昰,并利用这一点,你要景明如何对待阮凌芸呢?
你的痴情一不小心就会成就她的痴心妄想,你的心软很可能成为今生难赎的罪孽。你与我的这一业障,难道要让景昕和景明去赎吗?
景明今年带阮凌芸来见我了,这孩子我很喜欢。看她胆战心惊地对景明守着宸妃还活着的秘密,我心疼不已。她心里的苦无人能替代,可她丝毫没有退缩。
你的眼光是不错,选得也很对,但你怎知宸妃对景明到底是何态度?这本不是景明该受的,更不该由阮凌芸来受!
你深知生离之苦,若一切横在他们之间,让他们彼此生了猜忌疑虑,纵是万般恩爱,亦回不了当初了。难道,你忍心让他们,重蹈你们的覆辙吗?”
“儿子相信敬辰,所以才想给她这个机会。”
“你既已拿定主意,何苦还来问我,”和淑失望地闭了一下眼,惆怅道:“其实,你心里也没底,只是想在我这里妄图求个心安,不是吗?”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和明儿说,多少有几分担忧。”
“那是几分呢?”
烨帝跪在和淑身前叩首,“不论如何,但求母后能继续像昔日那般护他。”
听出烨帝话中的犹豫,和淑背过身,目视案上景昰的牌位,故意试探道:“如若你真觉得自己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能够一力承担所有的不堪和后果,那你就放她出来,我绝不拦着。”
接着,似那秉公执法的堂官,正襟危坐地宣判:“我依旧是只有那一句话,她胆敢做出一丝一毫有损江山社稷之事,只要我活着,便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望你切记三思,谨之,慎之。”
话音未落,只听玉婕在外惊道:“三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不觉间,手中的账本滑落在地,击起一声脆响,惊醒回溯中的烨帝。
方要俯身去捡那账本,豁然一纤纤玉手将之拾起,仰头只看是嘉贵妃立在他身前。
烨帝一手揽住嘉贵妃,像那做错事的孩子,委屈地将头埋在她怀里,低声唤道:“瑜儿!”
嘉贵妃伸手轻轻地抱着烨帝的头,轻声安慰道:“有些亏欠,注定还不了,你也别太揪着不放,饶了你自己吧。”
羲府。
羲珏送越奚和凌君离府,一早便瞧见羲瑶随着他们跟过来,越奚忍不住打趣凌君,“二少爷艳福不浅啊,”说着瞟了羲珏一眼,“还是大孙子你送我回家吧。”
送越奚乘车离去,羲珏回头看凌君立在角门外,而羲瑶立在院内的美人蕉前,迟迟不肯过来。
“大哥,烦你和大嫂看顾景明了,我改日得空再来看他。”说着凌君便从惠丰手中接过缰绳,一手牵着马,正要翻身上马。
羲瑶终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且瞧她疾步跑过来,却在门槛前停下脚,吞吞吐吐地问道:“你那个,我听说,她快生了。”
凌君放下脚,回头含笑道:“嗯,差不多月底吧。”
“知道男女吗?”
“这倒没算过,母后说,看身形像是姑娘。”
“那先恭喜你了,终于,如愿以偿。”
一听这话,凌君别过脸,顺口道:“更深露重,快回去吧。”说罢便策马离开。
羲瑶跨过门槛,只望着凌君给自己丢下扬长而去的背影,良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