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叫邹凯吗?
还是她记错了,是周,不是邹?
水琅把介绍信小心翼翼叠起来,是邹还是周,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十年动荡,发生了太多事情,这家子能从动荡中站稳,还给子女攒下了那么好的基础,谁知道其中又发生过什么事。
“行了,你走吧。”
这次,周光赫真的走了。
水琅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很快就醒来,虽然风风火火了一整天,但是火车上也睡了几天几夜,根本不缺觉 。
从没拉着窗帘的窗外看出去,月亮只缺了个小口,夜晚将街道蒙上了一层细纱,城市里的路灯未息,两旁梧桐树的叶子轻轻摇晃,在马路上投射斑驳的树影。
水琅披上灰扑扑的棉袄,走出招待所,往熟悉又陌生的路口走去。
大约走了十分钟,拐进更为宽敞的路口,每条马路相似度很高,但这条路口里的马路,又与其他不同,不同的点在于两边的房子,这里全是一幢幢洋房,即便是夜晚,洋房也散发着富丽堂皇的气场。
然而富丽堂皇只在表面。
水琅停留在镂空大门前,由外向内看,本该是修剪整齐的草坪,精心照料的花园,有白色雕塑小天使喷水的喷泉,现在变成了比周家天井混乱无数倍的晒台,一排排摆放杂乱的晾衣竹竿,胡乱搭起来的违建房。
地上挖了乱七八糟的临时下水道,好听点叫下水道,其实那叫阴沟,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鱼腥臭气。
中间的鹅卵石道路倒没有被破坏,那栋三层小洋房的外表也算是维持原样,但从颜色不一的窗帘,原本华丽的水晶灯换成了临时电线下的电灯泡,说明了里面早已经被分割。
不用进去就知道,大厅,餐厅,厨房,每个房间,甚至汽车房,地下室,都被分成了一户户,再无往日宽敞华贵。
水琅看向二楼中间的半圆形阳台,那是水琅母亲曾经的主卧,现在正住着小三一家。
小三一家依然占据着这栋洋房最好的房间,把曾经的女主人一切物件,全都清空,不知道扔在了哪个垃圾回收站。
水琅压抑心底的怒气,突然看到有人走出来,立马躲到梧桐树后。
等那人走到了违建房的灯光下,眼波如水,即便眼尾有了皱纹,依然盈盈脉脉,任谁看了都会留下“这是一个善良人”的印象。
果然冤家路窄,刚才没有看错,真是那个小三。
再怎么想出去狠狠揍一顿,但是在政策没正式出来之前,绝对不能暴露在小三和渣父面前,否则会功亏一篑。
不过这种敌在明,我在暗的关系,想要提前找小三麻烦,也不是一件难事。
尤其是当下看着这个小三四处观察警惕的模样,又是深更半夜出来,一看就没干好事。
水琅庆幸自己身材够瘦,才能够严严实实躲在梧桐树后,哪怕小三就站在树前,也没发现树的另一面还藏着一个人。
“这边!”
路口刚出现一个人影,小三就招了招手,那人加快脚步跑过来,是个青中年。
小三递给他一卷叠起来的白纸,“单子上的东西礼拜天之前一定得弄到,知道吗?”
青中年从怀里掏出手电筒,打开后对着纸条照了一会,看清楚后,皱起眉头道:“其他都好说,这瑞士表,还是最贵的罗马表,不太好弄啊。”
“要是好弄,我还找你弄?”小三明显不耐烦,说完顿了顿,调整口气道:“这表不是给旁人,是为了琳琳的工作,你也晓得,许副局长儿子的对象什么好东西都见过,结婚条件指明要罗马表,许副局长正发愁,四处托关系想弄到,这是琳琳能进房产局的大好机会,你一定得想方设法把表弄到手,我晓得你有这个本事。”
中青年还是皱着眉头。
小三放软了口气,将手里的钱递过去,哄道:“知道最近你们那边日子不好过,放心,也就是这阵子严查严打,以后风口只会越来越松,有我在,你好日子在后头呢,东西弄到了,放在老地方,我再给你添个红包。”
中青年眉头微松,关上手电筒,“我想想办法,尽量弄到,这油票.....”
“油票更得弄齐!”小三抢话道:“这油票是为琳琳对象准备的,他能不能升职,就看这些油票了,你晓得轻重吧?”
中青年一听琳琳对象四个字,表情立马不一样了,电灯光弧反射出他的眉宇间有一抹谄媚,“邹副队长需要的东西,我一定给凑齐了,保证只多不少,绝不拖他的后腿!”
“你小点声!”小三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件事琳琳对象没张口,是我打听到他们上面的人要办事,人家都是人民公安,不可能收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懂,我懂。”中青年将纸条放进口袋,准备要走。
小三从兜里拿出装着钱的厚信封,“箱子到时候就藏在老地方,还是晚上十一点半,千万不能少了东西。”
水琅看着青中年走开,又看着小三消失在大门前,皱起眉头思考老地方是哪里,逛了一圈,回想刚才青中年下巴扬起的方向,走进洋房与洋房之间的小巷。
她与水琅缘分不是一般的深,甚至有时候都怀疑水琅就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上辈子这栋洋房几经辗转,后来就是被她买下。
作为世界能排得上号的室内设计师,这栋洋房的整修也是让她的事业上了新的层次。
因此,这栋洋房的每一处,哪怕不需要水琅原来的记忆,她都一清二楚。
走到巷子中间,水琅蹲在墙根敲打着,果然听到一阵木头的声音,外表画的是墙砖,其实是一道门,轻轻推开,出现比狗洞要窄一些的小洞,这是猫洞。
水琅母亲毕业于英国伯明翰大学硕士,在英国的时候曾经收养两只猫,这儿的洞就是为了那两只猫开的,即便生活在洋房里,母亲也没有限制猫咪自由。
这个猫洞,直达大堂侧门,侧门上去二楼,就是洋房主卧,目前小三住的地方,以木门敲击的回音来看,并不像是年久未打开的,反而像是打开很多次,门轴很丝滑。
水琅不确定这里是不是老地方,继续往巷子里面走,发现与后来她买下洋房后的格局相同,后面目前依然是露天小河,没有围在洋房之内,夜晚这里没有路灯,黑漆漆的不清人影,要是提前过来藏身于此,应当不会被人发现。
-
周光赫开好了介绍信,借了街道居委的电话,拨通了北疆军区团支部传达室的号码,让通讯员通知老战友来接电话。
“边境突发军情,徐江跟随应急分队堵截去了。”
周光赫面色一正,“那就请帮忙转达,待他安全归来,给周光赫回电话。”
“原来是指挥员?老徐.......走之前.......留话了。 ”通讯员断断续续道:“......结婚.......对不住你......妹子.......算账......”
北疆天气恶劣,通讯信号常常会受到影响,周光赫专注听着,听出个大概意思,脸上露出笑容:“是说结了婚我对不住他妹子的话,找我算账?让他放心,一定不给他算账的机会!”
那边“好”了几遍,周光赫挂断电话,看着手上捏着的结婚证明,微微一笑。
-
水琅在半夜去澡堂洗了澡,虽然澡堂内没有一个人,一滴水落在地上都能引起重重回音,待在里面久了挺吓人的,但同时也避免了跟人光溜溜面对面搓澡的羞耻感。
洗得清清爽爽,回到招待所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天亮了。
刚把辫子编好,房门就被敲响。
“进来吧,门没锁。”
水琅将蓝色大包拉链拉上,再三确定介绍信安安稳稳在口袋里,起身刚想说话,又被进门的男人差点晃了眼。
周光赫今天换了一身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军帽戴得方方正正,光芒万丈得让整个房间都蓬荜生辉了。
水琅再低头看了看自己,察觉到今天温度不低,从袋子里挖出来一件洗得泛白的灰布衫,胸口是发蓝的布头缝补的,一排纽扣少了一半,也是用布头打成扭,缝补起来的。
裤子是磨得比纸还要薄的黑布,两个膝盖那里羞羞答答,薄得若隐若现,走出去太阳一照估计就能看清她膝盖是圆是扁了。
脚上的鞋还过得去,那是走的时候,北大荒知青们合伙凑钱送她的黑布鞋。
“跟你一比,我就跟你的丫鬟似的。”
周光赫一愣,“我是为人民服务的军人,不用丫鬟。”
水琅在心里“切”了一声,暗想,估计你祖宗那辈也没少用,“走吧。”
千里长征,就差最后一步了。
只要领了证留在城里,撕小三渣父不在话下,拿回财产更不在话下,她也再不用过北大荒的日子了。
现在天王老子来,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阻拦不了她去民政局。
“先去吃早饭?”
水琅脚步一拐,往民政局相反的国营饮食店走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