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琅唇线下意识压下去,想到什么,转头看向可怜的母女四人,又不自觉放轻了语气,“我是你,就不会再说这些话。”
周卉忙道:“我是出自真心的,不是虚情假意。”
水琅的耐心几乎都用在这个时候了,叹了口气,“城里这些人,大部分很让你失望吧?”
周卉一怔,眼眶突然就红了,没有说话,摇了摇头,“不怪他们,是我自己.......不争气。”
“确实。”
水琅这两个字,直接把周卉说得无地自容,她以为水琅是嫌弃自己,也是,亲人都瞧不起她,排挤她,谁又会不嫌弃她这样没了双腿,还带着三个拖油瓶的人。
周卉满心难过,正想再张口宽慰马上要进门的小弟新妇,便又听到:
“那位外婆,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不放弃你,除了你那个小弟,所有人都在怪她,辜负她,没人考虑过她的心情。”
“包括你。”
周卉直愣愣看着水琅,下意识辩解:“我.......我没让外婆带我回来,我知道会拖累她,我知道她们会怪她.......但我,我没了腿......阻拦不了也走不了。”
水琅很相信眼前这位大姐是真的想回去,不想留在城里拖累小弟,语言说得很直白:“你已然是在城里了,刚才外婆被那么多人指责,我也看到了,想必这几天难听话少不了,外婆在意吗?外婆要是在意,就不会把你接回来,她早已做好了接受亲人恶劣的态度,这些人怎么样,她都能无所谓,只要你能好,可你是怎么做的?你比那些人更可气,更让人寒心。”
这番反问,让周卉如遭重击般泪如雨下,“.......是我自私.......我没想到........”
“所以,回去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你每说一句,就是在外婆心上撒一次盐。”水琅没有问这位大姐在乡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说这些,是不想再节外生枝,这边安稳了,才能早点踏踏实实去领证留城。
不过稍微动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不哭。”
三个小丫头的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给母亲擦泪水。
水琅移开目光,看向门外。
周光赫左手提着竹篮,右手提着一网兜鱼进来。
水琅眼睛一亮,拔腿冲了上去,“买菜了?”
周光赫轻笑出声,“嗯”了一声,“刚过去就看到黄鱼车和带鱼车送到小菜场口,一样买了两斤,你喜欢吃鱼吗?”
“吃。”现在就没有她不爱吃的东西,又看到旁边篮子里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绿油油的小嫩芽,“这是豆苗?好绿的豆苗!”
“清炒豆苗,等下多吃点。”就别惦记弄堂里长得野草瓜苗了,后面这一句,周光赫没说出来,心里想着,顿顿多买一些绿色蔬菜,她吃饱了,知道蔬菜每天不会缺少,自然就不会去想了。
水琅没出息得咽了咽口水,肚子同时发出“咕咕”叫,吵了这么久的架,斗了这么久的神,早上的咸豆浆大饼油条已经消化了,急需补充食物。
这年头油贵,除了贵油票也很稀缺,原以为他顶多放一点点油煎鱼,然后添水红烧,没想到他直接往锅里倒了小半锅油,将清理腌制好的小黄鱼裹上面粉放进去炸。
看这打算,带鱼也是做油炸的。
小鱼在油锅里翻腾游泳,发出“滋滋”得声音,香气弥漫在整个后厨房,水琅感觉被一种久违的幸福感包围,深吸一口香气,还没吃,就美妙不可言。
“先吃一条。”
周光赫夹起一条炸好的小黄鱼,热气腾腾,下意识想吹一吹,早上吃大饼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抿了抿唇角,只道:“冷一冷再吃,烫。”
水琅拿着小黄鱼尾巴,不停鼓起两腮,朝着小黄鱼吹气,等终于吹得可以入口了,余光瞥到一排wifi信号......顿了顿,没有转过去,反而面朝着后厨房的门,“嘎滋”一口,外酥里嫩的鱼肉便充满整个味蕾。
鱼肉肥嫩鲜美,丝丝甜味萦绕在其间,外皮又脆又酥,鲜得人掉眉毛!
“咕噜咕噜”口水声不断从后面传来,水琅几口把小黄鱼吃掉,连头也不放过,最后啜着鱼刺,正当想把鱼刺也“嘎嘣嘎嘣”嚼了咽下去,周光赫阻止:“还有很多,等下还有炸带鱼。”
水琅才作罢。
鱼刺刚丢出去,后面窜出来一个最矮的wifi信号,闪电般拦截走将要落在垃圾桶里的鱼刺,随即就放在嘴里嗦了起来。
“三丫!”后面两个大的红着脸追上来,小丫头“吧唧吧唧”嗦得可香了,躲来躲去,愣是没让两个姐姐把嘴巴里的鱼刺抢下来。
最后,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头,用一只完整的小黄花鱼换下了鱼刺。
三丫脏兮兮的小手捧着刚出锅香碰碰的小黄鱼,葡萄大的眼睛像是沾上了一层露珠,亮晶晶的,开心得捧给两个姐姐看,“香!”
大丫二丫同时看了一眼水琅,又同时低下头斥责妹妹,“小舅妈还没吃好!”
“吃了!”三丫腾出一只小手,竖起油汪汪脏兮兮的小食指,指着垃圾桶里的鱼刺,“刚才小舅妈吃的。”
“反正你不能吃!”二丫把妹妹手里的小黄鱼夺走,又摊开掌心递给水琅,小心翼翼说:“小.......小舅妈.......”
水琅看着扁着嘴巴,葡萄上的露珠哗啦啦滚出来的三丫,“这条鱼在你手上裹了这么多的泥,除了你,谁也不敢吃了。”
二丫偷偷望了眼手里从来没吃过的小炸鱼,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忍住咽口水的冲动。
她想说,她敢吃,还很想吃。
大姐也敢吃。
妈妈也敢吃。
但是......
“小舅妈,你不吃吗?”
“舅妈不吃,你吃吧。”周光赫又夹了一条递给三丫,“不哭了,拿香皂洗了手来吃。”
二丫不敢置信,喜从天降般看着手里捧着的小炸鱼,抬头看了眼水琅,见到她转过头盯着盆里的豆苗,顿时明白了什么意思,脸上扬起灿烂的笑脸,撒腿就往后面屋里跑,将鱼递到妈妈跟前,让妈妈吃。
水琅余光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转头看到靠在墙边,瘦得脸上骨头都凸出来的大丫,“都有了,你也过来拿一条吧。”
大丫立马抬头,眼睛里露出与刚才二丫类似的不敢置信,接着立马摇了摇头,“我......我不饿.....”
“拿着。”周光赫夹着鱼递给大丫,“小舅妈和大舅妈不一样。”
大丫的目光还是停留在水琅脸上,细细观察后,发觉真的没有一点不情愿,或者是等着她吃了以后想找茬的“阴谋诡计”,心里浮现小舅妈真的不一样后,诚惶诚恐接过小舅递过来的小炸鱼。
炸鱼金黄酥脆,微微冒着热气,香味一阵阵往鼻子里钻。
大丫长这么大都没吃过这样的鱼。
刚才就被香味吸引,不受控制走过来,看到小鱼身上还裹着鸡蛋白面粉。
她们在乡下从来没吃过白面鸡蛋,来到城里在太外婆家才尝过一次,鲜美的味道让她做梦都在想。
刚才看到生鱼的那一刹那,心底甚至涌出了,想去把裹着鸡蛋面粉的生鱼吞下去的冲动。
虽然是小舅舅买的菜,虽然知道小舅舅对她们好,但是今天究竟能不能吃到饭,大丫心里是不清楚的。
万万没想到,她不但吃到了,还是在吃饭之前吃到的!
大丫想到了曾经在村里只有最受宠爱的小孩子才能在吃饭之前,拿到还没出锅的窝窝头,顿时眼眶发热,心里充满了感动,偷偷看了一眼小舅妈。
小舅妈和大舅妈真的不一样!
跟太婆婆家的舅婆也不一样!
“咔滋~”
鱼肉冒着热气,一口咬下去又香又脆,大丫睁着双眼一眨不眨,几近呆滞,闭着嘴巴将味道锁住,生怕一张口味道就没了,等实在烫得受不住了,下意识张开嘴巴,白气从唇间跑出去,熏进鼻孔,灌满了眼眶,两行泪水流了出来,立马低下头,抬起袖子抹掉,不想让家里人看到自己这么没出息。
但这油炸小黄鱼实在太好吃了,怪不得小舅妈连骨头都要吃掉。
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美味。
妈妈以前总是提到幸福两个字,大丫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此时此刻,她知道了。
一盘子香酥小黄鱼,一盘子香炸带鱼,一盘清炒豆苗,一人还有一碗鸡蛋汤,外加一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
三个丫头心里想着,她们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活法!
水琅只顾着吃,没有想法,素了三个月的肚子,终于能开荤了。
一块鲜美的炸带鱼啃完,挑起一块沾满带鱼渣渣的白米饭送入口中,香糯柔软的米饭,粒粒醇香,尤其配上金黄酥脆的鸡蛋面糊渣渣,鲜香加倍,让人忍不住再多咽几口。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曾经活在二十一世纪,很少有缺吃少穿的时候,没想到一朝会去到七十年代的北大荒,差点,差一点就把她给熬坏了!
周光赫本想着说点新家第一顿饭之类的话,还没说,扒饭的“叮叮当当”声音就响起来了。
再犹豫一会儿,盘子里的炸鱼少了一半了。
只能作罢。
端起盛着鸡蛋汤的小碗,喝了一口,加入吃饭的队伍。
-
天黑之前,水琅与周光赫来到复茂路街道的招待所。
下午,周光赫将她的介绍信拿过去,填上了配偶的相关资料,提出让她先住招待所的建议。
水琅疑惑问:“为什么?”
这是要过河拆桥?
那她岂不是留不了城了!
“领证之前就住在一个屋檐下,对你不好。”
没想到周光赫会这样说,水琅倒是没所谓,但是有人出钱让她去住招待所,她也乐意得很。
等开好房间,周光赫跟了进来。
水琅顿时皱起眉头,防备道:“你进来做什么?”
周光赫微怔,发觉她误会了,连忙举起双手,“家里有大姐她们,不方便谈话,关于结婚的事,我们需要再详谈一下?”
水琅指着靠窗的椅子,“你坐那边去。”
周光赫听话,走了过去,坐得板板正正。
看到他这样,水琅严肃的表情有所松动,主动开口:“你结婚什么条件,我不但看出来了,还帮你解决了吧?”
周光赫点头,眼里流露出对水琅的欣赏,“多亏你非一般的聪明机灵。”
水琅挑了挑眉,嘴角笑弧微起,凹陷浅浅梨涡。
招待所房间没有卫生间,想洗个手还得去外面的公共洗手间,正想说你等我一会儿,男人就起身从门后的盆架上拿着搪瓷脸盘走了出去。
等再回来的时候,又拿着空盆走回来,对上水琅疑惑的眼神,开口道:“这边没有香皂,也没有洗涤灵,怕你觉得不卫生,不然你回去住,我住这里?”
“算了,先谈吧。”水琅直接道:“我们什么时候去领证?”
“明天早上。”周光赫将脸盆归置原位,“我前面去街道办户口,把结婚证明开好了,明天就可以去民政局领证。”
水琅长松一口气,虽然证还没领到,但是留城的可能性几乎百分之八十了,今晚可以睡个踏实觉,“那什么,虽然咱们俩,你懂的,你也放心,等以后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周光赫听完愣了愣,又笑了,什么话都没说。
“行了,你回去吧。”水琅指着房门,“明天早上见。”
周光赫审视了房间一圈,确定不会有安全问题后,掏出钱包,从里面翻出两张澡票,“这里没有香皂,没法洗漱,要不然...”
水琅顺着他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拎起衣领闻了闻味道,上火车之前刚洗的澡,虽然做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但是北大荒一路开过来,气温一直处于零下,不至于有异味飘散吧?
“不是。”周光赫看她误会了,解释道:“只是怕你不舒坦。”
水琅接过澡票,确实浑身不舒坦,“行,你走吧。”
周光赫并没有走,又拿出两张票子,另带两张大团结,“这是肥皂票,国营浴室有售卖新的香皂。”
水琅将票和钱一起接了过来,有钱她才不会客气,当时她妈可是送过去一箱黄灿灿的小黄鱼。
“还有这,介绍信,今晚上是不会有人来查,你要收好,明天早上不要忘记带了。”下午周光赫把介绍信填上后,一直到去招待所前台开房,都是他拿着。
水琅接过来就看到,配偶:周光赫。
再认真看了两遍,是这三个字没错,顿时表情写满了疑惑看向对面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