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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羂索此刻的身份跟地位不低, 再兼之我坐在小悟的身边,俨然是菅原家的座上宾。
有两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为我背书,当即人群中面面相觑的家伙也开始跟着鼓掌。
从掌声一开始的稀稀拉拉,变得延绵如潮水, 赏梅宴上的气氛瞬间从冰点又回归至了原本的热火朝天, 在座的大多数人也开始疑心是否是自己根本就不懂得欣赏诗句之美。
“仔细一看, 虽然韵律是不拘一格了些,不过和歌的感情却非常真挚啊!”
“不错, 意象也非常好,所谓曼珠沙华, 大抵是想要用来哀叹转瞬即逝的人生……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享受了浮世的繁华后,在命运的沉浮中离去呢?”
又有人小声说道:“可是我看, 这句和歌,又跟今日赏梅宴的主题有什么干系?”
旁边的人自诩有格调,轻轻用桧扇遮住脸庞,以‘听好了乡巴佬’的语调鄙夷道:“这你就不懂了!所谓‘浮生短于梦, 梦里莫营营’,人的生命如同梅花般短暂, 又何苦如此着相啊?”
此话一出,带走现场大部分人的节奏,许多宾客跟着若有所思, 紧接着露出‘噫,我悟了!’的表情。
“是极是极,初来觉得有些佶屈聱牙, 但再反复念道, 便觉得朗朗上口。”
“真是有才华啊, ‘生于孤寂,死于浮华’,仔细一瞧,不正好和佛教的一切皆空、一切皆有,暗自切合了吗?真是极具禅意!不愧是被觉公子另眼相待的人物……”
822.
我以坦然的面色接受了众人的吹捧和夸赞——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你说的没错,我写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句诗只是化用我前几天在朋友圈里发的‘伤感流行文案’,但是你们既然要坚持这样夸赞的话,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才子的称呼。
现在看谁还敢说千手散云只是一个莽夫,要帅气有帅气,要才气有帅气?
我明显就是早期寂寂无名的毕加索,生前默默无闻的弗兰兹·卡夫卡,不被人们理解的梵高和莫奈……因为世人的肤浅和庸俗,根本欣赏不来如此阳春白雪的艺术,导致我这匹孤高的千里马被埋没!
这么一想,这位第一个站出来夸赞我和歌非同凡响的家伙,真是慧眼独具。
(伸出巨大的大拇指)有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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羂索仍旧朝我微微笑着,一派温柔,他这时候用的是男人的身躯,和第一次见面时娟娟的模样大相径庭。
通过之前那个复活的古代咒术师脑海里的记忆,我已经得知他会在不同皮囊中辗转的情报。同时我也知道,他并不是那个多年以后,为我做麻婆豆腐、让我爱上她的温柔,又狠狠背叛我的那个女人——
那种成熟女人的娇美在他身上不见了,转而的是作为贺茂一族贵公子所拥有的某种锐气。
那些我为之恍惚、为之痴迷的要素仿佛已经成为了昨日的幻梦,即便那确实是一种虚假的影像,这人很快便在那以后站在了我的对立面,可是我仍旧忍不住为这错失的一切感到唏嘘。
如果我在这里伤害了你……千年以后,你还会降临在我的身边么,娟娟?
“恕我失礼,您刚才是向我问了一个问题是吗?”
似乎瞧见了我的彷徨,又或许我将心中的疑惑轻轻呢喃了出来,羂索风度翩翩地朝我的位置微微俯身,专心致志地看着我,仿佛此刻的我便是他的全世界。
啊,娟娟。
多么熟悉的微笑。
他看着我,用他那温暖的棕色眼睛注视着我,笑意盈盈,仿若故友重逢般怀着无比的喜悦。
那副轻言细语的姿态带着不胜怜爱之意,让我情不自禁透过他,瞧见了因为时间长河而与我分隔的短发丽人。
“没有什么,”我忍不住眼眶一红,鼻头酸楚,“什么都没有、真要说,大概是因为你有一双和我故人极为相似的眼睛。”
“极其荣幸。”
眼前的人微微一笑,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好让人听不清楚我们之间的对话内容。
羂索说这话时悄无声息地调整了站姿,以巧妙的角度遮住了别人窥探的视线,让人无法看见我此刻的神情。
“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用这个。”
一张十分干净、拥有淡淡馨香的手帕被递到了我的面前。
“啊,谢谢……”
他朝着我微微点头,又接着说道:“不过,我果然还是很想要您的手迹。当然,我很明白创作者对于自己得意之作的恋恋不舍的心态的,但是能否请您稍微忍痛割爱一些呢?”
“在听到这首和歌的瞬间,我便在心里将您引以为知己。这话可能说得有些冒昧,在见不到您的时候,我希望拿您的真迹聊作慰藉。为了得到它,无论开出什么价钱我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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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这话以后,瞬间为其中流露出的欣赏而受宠若惊。
活了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不加掩饰地对我表示赞赏和认可,羂索那明快又热情的话语顿时打动了我——
千年以前,他作为我的知音想要买下我的俳句,千年以后,她又在麻婆豆腐一道上成为了我的道友。
我大为感动,不假思索道:“易求无价宝,难觅一知音!何须说这种生分的话?你想要,我直接送给你就是了……”
说着,我便打算把桌上的和纸递给羂索,怎料坐在旁边的小悟把手一伸,直接将我手里的纸张给抽走。
“千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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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手云这个名字是我跟小悟来赴宴前商量好的化名。
我们来到这个时代一趟,难免留下自己的痕迹。如果不想再日后学习的历史或者传说中瞧见自己的名字,就最好取一个化名来打掩护。
“菅原觉是历史上本身就有的人,”小悟同我说道,“在五条的族谱上,这个人很是活了许多年。这根我所了解的事实是并不相符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点了点头:“意味着当年的菅原觉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五条悟!”
“没错,我们来到这个时空,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大概是要完成我们原本要完成的那些事,才可以走的。”
“不错,可是小悟,我们要怎么才能知道,哪些事情是我们原本应该做的?”
他闻言笑了,开朗地拍了拍我的胸膛:“以你的性格,我就不叮嘱你要小心谨慎之类的事了。随意施为吧,散云,做你任何想要做的事!如果时空连这么一点波折都无法复原,那我们为什么要束手束脚呢?索性直接给他玩个天翻地覆!”
这确实是小悟的风格,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瞧见他的微笑,我也跟着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
“是,我们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无非是为了干大事。小悟,我将雄霸天空,让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匍匐在我们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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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我对小悟的行为目瞪口呆:“为何?挚友,你不是说,我做什么你都会宽容我、赦免我、包庇我的吗?而现在只是区区一首和歌罢了,我甚至都没让平安京血流成河。”
“不,你让平安京血流成河我反而不会阻止你,”他答道,“唯有这件事不行——”
他瞧着我蹙着眉头,神情似有不愿,轻轻地叹了口气,语调严肃地同我说道:
“说到底,你知道互赠和歌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吗?”
“什么样的意义?”
“说明这两个人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交情。”
是这样的吗?我来到平安京并没有多久,放在以前,更没有注意过有关于这些时代的风土人情,说到底,我也不是喜欢附庸风雅的家伙。
禅院家的各种集会,包括禅院家名下那些寺院和神社,每年举办的节日祭典,对于我的意义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地方吃席。
所以当了不起的小悟一说,我就完全相信了。
直到旁边的羂索加入了我俩之间的谈话:“不,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不知风雅之徒。千手君想要跟我应和诗歌,固然很好,但是他要是不打算回我信,那也根本毫无影响。有他的这一封和歌,我的心愿便足矣。”
我看了看羂索,又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当然不是说我不相信小悟的话,或者是说觉得小悟会故意欺瞒我,再者即便他真的嫉妒我在和歌俳句方面的才华,想要将我的出名之路扼杀在摇篮里,我都没有任何意见。
毕竟他是我的挚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他是我的光源氏公子,是我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是我的基督山伯爵,是香蕉马芬和小鹿斑比。
一个人是无法因为友谊而跳崖明志的,但是两个人就可以!
小悟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灌木丛中的苹果树,荆棘丛里的百合花,就像西方不可能失去耶路撒冷,我也永远不可能奔向任何人而背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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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像一个作家绝对不会拒绝出版,哪一个艺术家能拒绝自己的作品被卖上价。
我颇为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要不然这样吧,小悟,我把作品卖给他以后,就不回应任何人的和歌了!”
“那就更不行了,”小悟不客气地回答道,“要是你只有这句话出名,那世人不会认为收到这句和歌的他才是你真正的挚友么?那我又算是什么?你们两个人的名字要背着我在同一个典故里登上历史书吗?”
这一层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因此此话一出,我便大为震撼。
但又很快,这种震撼的情绪又变成了一种莫名的感动:“小悟,没想到你是这么在乎我们之间的友谊……”
他发出无奈的叹息,握住我手,与我执手相看泪眼:“小云,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其实是一个敏感又脆弱、还孤独的人,只要你一分一秒不回我的消息,我就怀疑你在外面有了别的挚友。”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在患得患失和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度过,我想拥抱你,又害怕将你抱得太紧而推开了你。如果你厌弃了我,我一米九的身高,我的精神,我的心灵,我所有美好的品格都会统统毁掉!”
“我好怕,我好怕再也看不到你,一想到再也没有你的时光,我就根本无法呼吸恨不得自己立马死掉。而今天,纸终于包不住火了,我终于不得不向你坦白,其实有一件事隐瞒你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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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但在此刻,仍旧不得不装作镇定:“哦,小悟,你不必挂心。我早就知道你其实是地雷变的,可你这里哪里算得上是地雷属性呢?分明是你太爱我的缘故,才会导致阴晴不定……我千手云向你发誓,宁负天下也绝不负你!”
“兄弟!”
“兄弟!”
在众人的眼光下,我和小悟的手紧紧相握。
和自己的超人、自己的英雄心意相通的快乐,是一种能发自内心、能开出花来的快乐。
或许这群人根本就不理解我和小悟之间的挚友情,还会在这以后引以为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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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千手散云一生行事,从不向他人解释。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注视着小悟苍蓝色的眼眸,和他再一次交换了一个拥抱:
——兄长在上,魂佑千手,小悟在旁,称霸天下。
说到底,这群不懂羁绊和友谊的人,他们知道我们有这么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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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过后,小悟回过头去看着羂索:“是什么让你觉得千手云他会对你偏爱有加?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你,你觉得他会为你哀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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羂索:……神经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