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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撇下了两面宿傩, 只身潜入菅原氏的宅邸。
当时宅邸的主人也在筹备有关于赏梅的游艺活动,仆人们上下奔忙,张罗肴馔, 装饰宅院,筹备节日庆典要用的器具。在加上菅原觉在家族中,同样是地位很高的重要人物,所在的院落非常瞩目。
破解菅原一族的结界以后, 我很容易就来到了菅原觉的院子里。
正屋的格子门正好大开,室内的屏风和帷幕也正好收了起来, 因此正好能将室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那位所谓的菅原觉公子, 正坐在案几之前书写着什么东西, 坐姿端静文雅, 穿着素色的和服。
由于背对着我的缘故,很不能看清他真正的模样, 但确实很像是从紫式部书中走出的贵公子, 风姿潇洒。
除了第一次见面,小悟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摆出这样一副行止有度的德性。
因此我瞧了, 觉得分外熟悉,但又有些不确定。
正当我揣度的关口, 恰逢菅原觉的侍从同他禀告:“公子, 明天便是赏梅会,许多人都是为了见您才来赴宴, 家主让您届时一定要出席。”
那青年手上书写的动作仍旧不停, 过了有一会儿,才用淡然的声音回答道:“知道了。”
至于这句话究竟是答应还是拒绝, 那是侍从才需要苦恼的事情, 而我听了这话, 只是身躯一震,便譬如五雷轰顶——
不会有错,如果一个人看起来像小悟,听起来像小悟,闻起来像小悟,咒力/查克拉都像是小悟,那他就是小悟!
可是小悟怎么会出现在菅原家,可是小悟又怎么会成为菅原觉?
可是小悟怎么又会恢复了这一套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冷淡模样!
莫非……莫非小悟他、小悟他,真的又再一次失忆、再一次不记得我这个挚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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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里就涌现了许多的苦涩。
那一刻,我恨天恨地恨我自己,恨这造化弄人的世界不肯让我和小悟这对有情的挚友好好地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永远是这样?世人失去了耶稣,而千手散云失去了五条悟。我跟小悟的故事永远有一种迷离的be感,这种支零破碎的感觉就像是源氏物语中的物哀那般是永无止境的痛苦。
这个世界是专制、是强权、是压迫,是一片黑暗和无可抗拒的硕大的虚无,他人即地狱,而我和五条悟是被命运玩弄的傀儡,是悲哀、是莎士比亚的悲剧,是仲夏夜之梦中的泡沫,是被亚拉伯罕当做祭品献给上帝的幼子的顺从……
总有一日,我们两人会变成蝴蝶,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烟花般转瞬即逝的痕迹。这个绝望的悲剧会在世界上被千年吟咏,被不断美化,哀艳绝伦、不可方物。
霎时间,我泪水啪嗒啪嗒地流了下来,如同断线的珍珠。
无边无际的悲伤使人身形不稳,抑制不住地弯下腰去,差点跌落在地。
我捂住嘴巴,最后忍不住汹涌澎拜的泪意,发出了烧水壶开鸣笛般的声音。
当即面前的门,刷地一下就被拉开了。
一双如同苍天般澄澈美丽的眸子注视着我,宛如看着渺小的蝼蚁:
“你在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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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悟他果然不认识我了。
我炙热的心顿时如遭冷水,一下便‘滋滋滋’地冒着烟降温凉了下去。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能责怪小悟。毕竟小悟也如同我一样,是百分百的受害者。
我也知道我应该露出阳光开朗的微笑去见小悟,让他回想起曾经我们拥有的一切。
可是我办不到……我根本就办不到,要知道,小悟失去的只是记忆,而我失去的可是友谊!
我彻底破防了,我彻底破碎了,一个破防的我又怎么去拯救破碎的小悟?我的心仿佛被凿开了一个大洞,七情六欲都从那之中狠狠流走,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能感到深深的痛苦。
曾经的千手散云已经死了,曾经我也想一了百了,就连五条悟也恐怕不知道他究竟造就了一个什么样冷心冷肺的怪物。
“没有干什么……”
我注视着小悟——不,现在应该叫菅原觉公子,我再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烟上,吸入肺里,永世铭记。
无论菅原觉是不是小悟的转世,但无论如何,这大概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毕竟千手散云的青春是和五条悟共度的青春,而菅原觉的青春却查无此人。我绝对不吃有关于小悟的任何代餐,这是他曾经指责我的,这也是我曾经答应过他的。
但就在我转身欲走的时候,菅原觉却得理不饶人地叫住了我:“没有干什么,还出现在我的院落里?只怕阁下的目的并不十分单纯。”
像,又太不像了。
在那一瞬间,我为这陌生的态度,第一次品尝到了背叛、失望和愤怒。
但凡是一个宇智波都会深有同感,假使那份爱越深沉,失去它的感觉就越痛苦。
我眸子一暗,为此神伤不已,但为了给我们两人最后的分别留下最后的体面,仍旧勉力让自己惨然一笑:
“我是个‘谁也不是,也不想成为谁’的男人。黑夜中的守望者,众生幸福的瞭望人,长夜漫漫,我将独眠,今夜如此,夜夜亦然——你就当我是来看自己相见的人最后一面吧,过了今日,我将诀别,也将远航。”
菅原觉歪着脑袋看我,神色中染上了丝丝困惑:“你要跟谁诀别?你又要去哪里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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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这话直来直往,不带有任何的敬语,冷若冰霜,仿佛撞沉泰坦尼克号的冰山那般令人刺骨。
我本来就因为被挚友忘却而感到心痛,一下子又因为他的话语,受到更重的伤害。
突然好想买醉,好想黑化,好想让世界体会这份痛苦,好想成为新世界的神——
彼岸花的颜色你们知道吗?地狱长什么样子你们知道吗?血是什么滋味你们知道吗?
这一切我都体验过,它们是红的,是甜的,是撕心裂肺的,却能让我在自轻自贱的时候尝到一丝甘美的幸福。
如果小悟再也不记得我,这个世界便再也没有理解我的人了。
他逃、我追,看似插翅难飞,形成了巧妙的平衡。
但这就像逆水行舟,明天他跑得更快,后天我的手臂伸得更远,但终究有一个早上,我们会被浪潮拍打失散。如同沙滩上的字迹会被潮汐带走,这种感情最终会随风消逝,再也不复存在。
想到此处,即便对小悟的语调,小悟的神情,小悟的外貌仍旧有十分的留念。
我也最终强忍这份不舍,将内心的孤寂压在心底,对菅原觉说道:
“当然同一个曾在此处、将在此处、也正在此处的人诀别。再见了,我的朋友。曾经在咒术界,我是超级无敌咒术王。流浪在平安京,我在你蓝色的眼眸里彷徨。”
菅原觉原本疑惑的神色顿时化为了无语,他伸出手,扯住落在我肩头的一缕头发:
“你这不知所谓的家伙,又在胡说八道搅些什么了?”
“墙头马上……知君断肠……”
小悟的手顿时带上了一点力气。
出于惯性,我的脑袋也顿时朝着他的方向偏过去:“嗷嗷嗷——”
“说点人话。”
“都说对一个人感兴趣是友谊沦陷的开始,小悟,想聊了不?哪怕你真的没了对我的记忆,我也想再次狠狠地闯进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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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这句话,小悟原本有些冷酷的面色顿时柔和了下来。
他撒开攥着我头发的手,颇为满意地替我顺了顺长发:“不错,散云,你真是一个傻到透顶的男人。我早已经说过,我会一直看着你,看着你平定世界,看着你成为咒术师中的咒术师,看着你成为超级无敌咒术王。”
“许下这么一个承诺的我,又怎么可能忘记这样的你呢?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时间起,我就在等待你,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我,我相信我们两个一定会相遇。我就是抱有这样的信念,等待并且怀揣着希望的。”
“小悟,”我不解,“那为何?那为何你会成为菅原觉?”
“菅原氏是我的先祖,他虽然是有六眼,但却是个不得了的病秧子。前段时间恰好死了……”
他用他那忧郁的蓝眼睛望着我:“但是我一刻都没有忘记你,散云,平安京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有着霓虹灯……你知道没有你的世界,对我而言是什么样子的吗?”
“什么样子?”
“闭上眼,你看到了什么?”
我依言闭上眼睛,看到了一片黑暗,又因为先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稍稍对答案有了一丝不确定:
“……黑暗?”
“不错,散云,这就是我没有你的日子!一片黑暗!”
我顿时大为感动:“小悟!”
“散云!”
我和五条悟狠狠地给了彼此一个拥抱,把旁边没见过现代人热情礼仪的侍从瞧得目瞪口呆:
“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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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好朋友,这段时间要跟我住在一起了,”小悟一改原本的冷淡情态,对着侍从介绍我的存在,“以后你们瞧见他,便如同看见我,听到了吗?”
随从小君——我将其称之为平安京版本伊地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面目清秀,一团孩子气。
他看起来似乎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有些不太满意,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以后,又问道:
“让下人要替客人安排一个新的院子吗?”
“不必了,他就跟我住一起吧。”
小悟无所谓地摆摆手,看向我目光又像是抓到了什么苦力,把我拽到了他的案几面前,介绍道:
“正好帮我确定时空间流的坐标。你知道么?我们是通过空间斩到这边来的,来到这里是极小概率的事件,又恰巧穿越回去也是极小概率的事件。因此,我们就得计算好落脚的锚点,还要通过手段锁定。”
他把我按到座位上以后,我才注意到和纸上书写的并不是什么和歌,而是一道道数据和公式。
一看到跟时空间有关的问题,我就下意识想打起退堂鼓:
“小悟,其实我是一个绝望的文盲——”
“少来!你不是总在我面前宣称你的惊世智慧么?总把你的大脑挂靠在我这里,就得做好被我征用为湿件计算机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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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时候我还告诉两面宿傩我可能要回家吃饭。
结果完全没有想到,迎接我的菅原家是一所无间的地狱。
明明才睡五个小时,我就被小悟从床上撬了起来,说是要让我试用赏梅会的礼服,届时他要让我跟他一起去。
“就不能让我一个人躺在这里么?”
“我一个人去也没什么意思。”
“你也不去。”
“毕竟是别人的身份……”
我大叫一声,然后像条咸鱼翻身埋身在了被子里:“所以说,这么敬业干什么啊!集会什么的,我从十八岁,不!我从八岁起,哪怕在禅院家都没起这么早过了!”
我以为小杰是帕鲁,没想到小悟也是隐藏款帕鲁。
仔细一想,他真的耶,除了没想小杰那样主动给自己揽一堆活以外,自己分内的事虽然不情愿但是全部都干了。
什么五条家的家主,咒术高层的吩咐……
我嘟嘟囔囔,非常不情愿地被仆人套上袍服,衣服虽然没有小悟的复杂,但也绝非一个人便能穿好的东西,已经穿戴完毕的小悟走过来帮我理了一下宽大的袖袍。
“要知道你这么听话,我就得用总监部的名义指使你做事。”
“做成什么样就不一定了!毕竟那个时候,我可是五条悟……”
他拍了拍手掌,朝着旁边的小君问道:“怎么样?”
小君对我积累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不满终于有了发泄的渠道:“千手公子确实风姿潇洒,就是长得太高了。高到这种程度,倒让人无暇欣赏这份美丽了,反而让人觉得鬼神附身……”
我看了悟一眼,悟看了我一眼。
在平时坐电车都可能要撞头的我俩,在人均海拔更下一层楼的平安京更显得可怜、无助又弱小。
被地图炮同样轰炸的他顿时不满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啊小君!千手散云在我们那里可是出了名的公认的美人!要帅气有帅气,要才气有帅气,要多金有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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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要才气有帅气,要多金有神经’!
我本来想大声斥责小悟在诽谤的。
但是赏梅会上,但是一众丝竹管弦的节目以后,他们也没有告诉我还有吟诵和歌的环节啊?
小悟在桌子底下伸了伸手,示意我赶快接过他手里的和纸。
但为了证明我的才华和惊世智慧,我决定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和歌——
‘生于孤寂,死于浮华,三途川畔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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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小悟在旁边对我肃然起敬,“俳句?但你的季语呢?”
我再沉思片刻,大笔一挥,将‘三途川’改为了‘最上川’。
此诗一出,果然震惊四座,鸦雀无声。
只有一道磊落的掌声特别引人瞩目:“好、好、好!词句天然,清丽无比,有种浑然天成之感!”
即便是我,也被这种吹捧夸得有些难为情了。
但是那人一边鼓掌,一边从帷幕后面走出,微微含笑,不见任何奚落之意,俨然一副非常真诚的模样:
“我太喜欢这句诗了,请问这位公子,可否将你的原稿赠送于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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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来人头顶的缝合线。
同样对他肃然起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