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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朱阿碧带着段誉离开后。
李青萝又在花圃中一个人待了许久, 恍若一切如常般为生病的茶花诊治,雪白面庞上神情亦是澹澹然的,仿佛心绪没有产生任何波动。
直到晚间她回到屋中休息。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 她却依旧没有入眠, 在昏黄的烛光透过雪白的床幔照映进来的微弱光线里怔怔出神地望着那枚一直悬挂在床头的玲珑球。
从琅嬛福地到曼陀山庄, 几次来去往返。
于她而言最珍贵的, 不是那些金银细软, 也不是各门各派的神功秘籍。
只有这枚玲珑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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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的猜测并没有出错, 乔峰果然来曼陀山庄拜访了。
但这期间却出了一件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大事, 大到江湖上原本都聚焦于姑苏慕容的目光都纷纷转移到了丐帮。
大到让丐帮内乱, 甚至让本帮帮主都不得不主动卸任。
乔峰自然就是那位帮主。
这件事发生的突然, 事前江湖上一点风声也无, 也是,要将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赶下台,丐帮又本身消息最灵通, 当然不可能不谨慎。
因此等乔峰离开杏子林, 来到曼陀山庄之时,事情甚至才刚刚扩散开, 而足不出户不问世事的李青萝对此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她只是照常与乔峰见了面。
然后一照面就从他紧紧皱起的眉峰、神情沉郁殊无笑意的虎目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此时沉重又烦闷的心情。
李青萝一开始以为他是为了丐帮的事如此烦恼。
甚至想到了最近丐帮与慕容氏的矛盾。
但乔峰来到曼陀山庄后一见到她便是淡淡一笑,这一笑间他眉峰没有舒展, 虎目中沉重的阴霾也未散去,所以笑起来只让人觉得苦涩和愁闷。
然后他只开口道了一句话。
他说,“青萝,我现在实在很需要你酿的酒。”
于是李青萝也什么都没问, 只淡淡回了一个字, “好。”
然后她让侍女们将她今年新酿出的乔峰最爱的白酒都拿出来, 在风雨亭中摆上了满满一桌, 然后陪乔峰一醉方休。
两人从天明喝到天黑。
期间乔峰只是一碗一碗地将那烈酒当做水一样往肚里灌下去,李青萝用酒杯小酌,两人始终静默相对,气氛却丝毫没有尴尬。
直到入夜,漆黑的天幕上星光点点。
乔峰才在醉意中终于开口,对李青萝说了杏子林中发生的事。
来龙去脉,说的有条有理。
语气淡然地像是在说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即便是说到马夫人拿出的那封前任汪帮主亲手写下的说明了他身世隐秘的书信亦没有多少激动之色。
他并没有被这场变故冲昏头脑,显然他还保持着冷静与理智。
因为事到如今乔峰仍然保留着疑心,他觉得这是一场专门针对他的阴谋,他并不相信自己真是契丹人。
他在中原汉地长大,被身为汉人的父母抚养,教他武功的两位师父是汉人武林的中流砥柱,他自小受到的是驱除鞑虏,维护汉家河山的理念教导。
如今有人却告诉他,他不是汉人,他是契丹人,他是自己作为汉人时仇恨和驱逐的契丹人。
这要他如何相信呢?
这等于否定了他前三十年所做的一切,否定了他作为乔峰这个人最基本的人格和信念。
其他人说因为他不是汉人,所以他做不得丐帮帮主。但若要乔峰自己说,他其实更想知道的是,若他不是汉人,他还是乔峰吗?
眼下乔峰只想做一件事,他想,他要找出真相揭穿这个阴谋。
这个阴谋一定是假的,只是被人布局地太严密,他暂时没有找出破绽而已,但假的终究是假的,他之后就打算回家向他的父母问询。
他想,他的身世如何,他们大概是最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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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旁观者清,她和乔峰的想法并不一样。
听了他诉说的整件事情来龙去脉后,她却觉得这场阴谋未必全然虚假。
乔峰如今身为丐帮帮主,丐帮是天下第一帮派,其势力在武林中相当于庞然大物,就算有人想要针对于他,要想从外部发难是很难的。
必须从丐帮里应外合,就像这一次丐帮几位长老的发难。
可近年来乔峰率领丐帮蒸蒸日上,威望日隆,长老们就算有异心,但底下的丐帮帮众只对他心服口服,没人支持,就是他们想做什么也不行。
而能做到长老这个位置,眼界不至于那般偏狭,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清,他们也不至于连一点深明大义都没有,肯定是以本帮利益为重。
若没有一个无法容忍的理由,他们绝不会轻易让丐帮内乱。
可乔峰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武功智谋,都无可挑剔,要想让他自己犯下什么大错几乎绝无可能。
在他身世上做文章,以他异族人的身份从根源上否定他作为帮主的合理性。
这的确是个足够强大的理由,也是非常聪明的计谋。
但这样的计谋却是很难凭空想出来的。
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若这件事从根本上就是伪造的,幕后之人绝没有这样大的底气掀起这样大的动乱,假的终究成不了真,以乔峰的本事迟早能查清真相。
幕后之人再如何心思缜密,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到那时以乔峰的武功,轻而易举地就能置幕后之人于死地,而丐帮必定也会重新迎回他做帮主,如此一场百般算计岂非成空?
幕后之人能布下杏子林这样老谋深算的局,岂会不清楚后果?
而最完美的局,反而是这理由恰恰为真,是无论如何也无可辩驳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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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种思量在李青萝垂眸小酌间在她脑海中转动。
但她终究没有和乔峰分说清楚。
她是个不爱和人长篇大论的性情,换做别人自然是如此,可乔峰是她结交多年的好友,若是必要,她便是和他说个三天三夜的话也无妨。
她此时不开口,恰恰是因为她了解乔峰。
他是个看似粗豪莽直的汉子,但他绝不是只会直来直去的武夫,相反他心细如发,观察入微,人情练达,八面玲珑,世事洞若观火。
论头脑,于习文练武上的悟性是李青萝略胜一筹,但若说这种江湖中的阴谋算计、人心叵测却定然是乔峰更加应对自如。
李青萝能想明白这整件事里的关键,她知道乔峰定然也能想到。
即便是现在想不清楚,之后他也会慢慢想明白的。
他现下只是不敢去相信。
即便是再如何顶天立地,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遇到这种要将他整个人变得自己不是自己的事,其实比之要他流血要他的命还更恐怖千万倍。
这世上任何人都会惧怕的,他当然也会怕。
他只是不敢相信,甚至有些人若是遇上他这同样的处境从高高在上的丐帮帮主一朝跌落变成人人喊打的契丹鞑子,承受不住神智崩溃也是可能的。
李青萝知道,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来自朋友的否定。
她现在早一些让他认清这一残酷的现实能如何呢?让他知道他真的是个契丹人只会让他更加痛苦,却对他如今的处境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还是要去追查他的身世,他还是要知道是谁害他揭破他的身世。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现下怀着对真相的期望去做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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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没有在曼陀山庄久留。
两人饮酒到天明后,他就向李青萝告辞了。
李青萝没有挽留,亲自送他到山庄的渡口处登船,此前他对她倾诉杏子林中的变故时,她对此未置一词,像是对此毫无兴趣。
她自然是不关心武林中的风风雨雨的,乔峰早就习以为常。
他此时其实也只是想要找朋友一吐为快。
而眼下要分别了,李青萝才终于就这件事开了口,她依然没有对此作任何评判,没有指责丐帮是否背信弃义,没有开解他是否冤屈。
她只是用平淡无奇的口吻对他许下了一个承诺。
“无论你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乔峰就是乔峰,是我唯一的朋友,无论何时,只要你来,曼陀山庄随时有酒供他一醉方休。”
“若你需要,我也可以陪你去江湖上走一遭。”
若说一开始李青萝只是因为想要体会入世出世的感觉而接受了乔峰主动提出的交友的邀请,但她一开始会答应便说明她的确是十分欣赏他的。
可不是谁来和她交朋友,她都会答应的。
而后的这七八年里,她们的联系并没有多么密切,不会通信,一两年也可能只是见上一面罢了,但只要见了面便全无生疏,无话不谈。
她酿的酒每年都会送出去,他在外寻到的珍惜花种和古籍每年都会送来。
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君子之交亦是莫逆知己。
李青萝不喜红尘纷扰,但若是为了这唯一的朋友走一遭又有何妨呢?她到底不是琅嬛福地里那一尊任身边人来来去去,悲欢离合都无动于衷的玉像。
乔峰已上了船,李青萝站在岸上。
太湖上的风振起她白衣烈烈,纤纤身姿巍然不动,犹如山巅悬崖上的一株雪松玉树,清冷面庞上一双眼眸总是沉静淡然,空无一物的。
像是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在她镜湖般的眸中掀起波澜。
但此时乔峰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就像他们初见那一日。
乔峰与她四目相对,看着她一切如常的态度,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杏子林里他可谓是众叛亲离,从前信赖地看着他的目光,尊敬地称呼他为帮主的兄弟,他付出心血的丐帮,只因一纸书信就轻而易举背叛了他。
唯有她始终如初见。
但正因她待他如此真挚,他反而越不想将她这样干净的世外之人,扯进这污浊尘世的诡谲云涌、阴谋算计当中,玷污了她那颗晶莹剔透的琉璃心。
乔峰再次一笑,朗声道,“好!世事变迁,知己长存!”
他这一次的笑容却是充满爽朗的豪情,眉峰舒展开来,长眉入鬓,锐利又智慧的虎目又恢复了往日炯炯有神的明亮。
这愉快的心情当他回到岸上,看到眼熟的白衣侍女为他牵来一匹高大矫健的宝马,马背上已经备好干粮银票后,就更是达到了顶峰,感慨万千。
他心下暗想,所谓患难见真情,便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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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离开了。
他说目前他打算先回家一趟,从父母那儿问个明白,这件事简单地很,倒不用李青萝陪着他跑一趟,若后来遇上什么棘手的事,自不会与她客气。
李青萝便不再絮言,就此目送他离开。
同时私下又吩咐侍女近日关注江湖上关于乔峰的消息,她自然知道他不愿连累她的心思,这是他为他的朋友着想,但她也要为她的朋友着想。
因这桩事,李青萝最近不打算再闭关。
日光不大的时候在花圃中与花草为伴,旁的时候便自己与自己下棋为乐,琴棋书画里她最喜弈棋,这种单纯动脑筋的游戏于她而言反而是放松。
黑子与白子,不同的阵营,在一方小小的棋盘上互相厮杀,攻城略地,互相用上各种计谋,或故布疑阵,或虚实结合,其中乐趣无穷。
只是侍女们没有一个爱下棋的。
慕容复倒是也学了棋艺,但他的棋艺实在一般,他知道李青萝喜欢下棋,每次来找她便主动提出和她下棋,但每次都是没一会儿就一败涂地。
他自己下的艰辛,她也下的不尽兴。
倒不如她自己用左手与右手互相弈棋玩的愉快。
如此数日过去,李青萝没有等到来自有关乔峰的消息,倒是曼陀山庄迎来了一位令她百味杂陈的访客,一位她已经多年不见的故人。
她的小师兄,丁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