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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亦是震惊万分, 不敢置信的。
面前这少女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与玉像竟然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
只不过玉像着泛黄绸衫,配珠宝饰物。
而这少女全身上下除一袭雪色白衣一根雪色发带,素净地再无它物, 虽与玉像不同, 但白衣无瑕, 不染纤尘,更显清雅绝俗, 不食人间烟火。
冰肌玉骨,秋水为神。
恍若霜雪凝成的雪白面庞神情淡漠, 唯有双眸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粲然生辉,光彩逼人,自有一番清冷淡雅、高华出尘的气度。
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但那冷傲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又让人不能不魂牵蒙绕。
一时之间,段誉真不知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天上?
“你是何人?”
直到那冰雕雪塑的神仙姊姊冷淡而锐利地居高临下看着他, 轻启丹唇,段誉才终于从痴痴迷迷、如坠梦中的状态里惊醒回神。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问话, 只自顾自说道:
“自那日在石洞之中, 拜见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庆福缘非浅,不意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 当非虚语也!”
段誉却没注意到, 此话一出那双淡漠无物的盈水杏眸微微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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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早已察觉到段誉的存在。
她开始本以为只是山庄里的花匠, 后来察觉到此人内功深厚才觉不对, 但当时她正与阿朱阿碧说话, 便也不曾太过关注。
无论来的是什么人,待会儿打发了就是。
但没想到这少年莽莽撞撞地自己跳出来了,一见她便跪倒在地,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口中称呼她为‘神仙姊姊’,
李青萝对此没有什么反应,直到他说起石洞中见到她的仙范。
她霎时就明白了这少年怕是阴差阳错间去了无量山中的琅嬛福地,见到了那尊玉像,那尊这些年里她已越来越少想起的玉像。
一瞬间,李青萝平静的心湖泛起涟漪。
她回想起许多事,百感交集的情绪也反映到了她那双黑曜石的眼眸中,眼光中神色更加难以捉摸,似怨似愁,似是欢喜怀念,又似黯然神伤。
像天边的云霞般多姿多彩,变幻莫测。
于是那双冷漠的眼眸竟突然变得有了感情,这冰雕雪塑般的人突然有了温度。
段誉从地上站起来后,仍然一直呆呆愣愣看着她。
见此,更是不禁瞧地痴了。
他几乎是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她。
一旁的阿朱阿碧却是被他突然来的这一套动作给吓了一跳,两人忙解释段誉的身份,只道他并非什么歹人,不过是个普通的单纯少年。
李青萝没有回应她们,几瞬后她便重新平复了心绪。
她审视地看向段誉,雪白面庞上一双眼眸盈盈如春水却映照地人心生寒意,从段誉的吐息中感知到他内劲深厚,但他的年纪显然并不符合。
如此,解释就只有一个了。
李青萝清清淡淡地开口问道,“你拿了玉像下埋的东西?”虽是问话,但她的语气显然已经笃定。
段誉听到她这样发问,不觉紧张反而惊喜万分。
他将头点地如同拨浪鼓一般,丝毫没有隐瞒地将自己误入石洞,见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后毕恭毕敬地磕了一千个头后打开了其下的机关。
拿到了里面的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的秘籍。
李青萝并不意外,她在琅嬛福地里住了十几年,里面每一处机关每一条暗道甚至是石壁上的每一条裂缝,她比任何人都更一清二楚。
她也早知玉像下藏了什么,是谁藏的。
她在沉思之时,段誉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呆话。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那里果真是神仙姊姊才能有的居所……”
李青萝听他口中念念有辞,越觉得他呆气十足,听他这般倾倒备至、失魂落魄的称赞自己美貌也无动于衷,甚至冷漠地打断了他,
“那的确是我家,那玉像却不是我。”
段誉神情一怔,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突然想到什么很有些犹疑地提起他在秘籍上见到的留言:
“秘籍上说让我学会逍遥派武功后杀尽逍遥派门人。”
李青萝神情没有丝毫异色,显然并不意外,她看似平静实则近乎漠然地道,“那玉像是我妈妈,秘籍也是她留下的。”
她言下之意是,他若愿听这驱策去行事便自去就是。
不必问她,也不要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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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却没听意会到,他只是想起在琅嬛福地的一间石洞里见到的一架摇篮,恍然大悟,原来那玉像竟是神仙姊姊的妈妈,难怪如此相像。
想来神仙姊姊便是在那里出生长大,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多半就是她的父母了,一家三口长居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
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后来定是出了什么极大的变故,才让出尘绝俗的神仙姊姊不得不离开清雅幽静的隐居之地,踏足这浊浊凡世。
他眼神却不禁流露出关切之情,“想来她逍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对她一点也不好,害苦了她,是她的仇人,因此她要报仇。”
段誉爱屋及乌,也恨屋及乌,道,“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的妈妈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
大理段氏信奉佛教,段誉自小受了佛戒,认可慈悲为怀的道理,正是因为不愿打打杀杀所以才不肯练武。
他爹爹也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
但他爹爹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
段誉此刻为神仙姊姊着迷,便觉他爹爹之言有理了。
他甚至想,假如此刻神仙姊姊开口吩咐他要杀谁,他竟也是无有不从的。为她便是下十八层地狱,那也是九死无悔的乐事。
但段誉这样说,并未让神仙姊姊显露丝毫喜色。
“她的师兄,正是我爹爹。”
这一句话她说的冷冷淡淡,但声音又是那样轻若无物,似要飘散风中。
落在旁人耳里却是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止段誉震惊,在旁听了许多他们云里雾里的对话但不敢插嘴的阿朱阿碧也是瞪大了眼眸。
三人都不愚钝,很快就明白过来这话里代表的涵义。
父母相杀,血亲相残。
段誉自来对情绪敏感地很,此刻一瞬不移地凝望着那张冰雪颜色,美撼凡尘的面庞。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在那看似无情无欲的冷漠表象下像是看到了压抑地极深地痛苦和悲惘,以及几分迷茫。
她怎么会不痛苦,不悲惘,不迷茫呢?
段誉反应过来只觉自己真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回想他方才竟问了神仙姊姊怎样的蠢问题,他竟问她要不要帮她的妈妈去杀她的爹爹?!
段誉猛然再次跪倒在地,“啪啪啪”清脆地扇在了自己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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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不断地请罪,言辞和行为极为诚恳。
李青萝其实没有感觉到冒犯,自然也不会在意他,父母相杀这一惨绝人寰的事实在她八岁那年就那么清晰直白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如今近三十年过去,再次提起虽仍免不了会心中刺痛。
但要说多么激荡地情绪却已不可能了。
正是因为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所以李青萝对那机关视而不见。
她是不愿管的。
她爹爹和妈妈之间是一笔糊涂账,互相亏欠互相纠缠,她夹在其中只能两不相帮。
眼前这少年能打开那机关便是他的机缘。
“你们走吧。”
李青萝是素来不爱见外人的,今日的段誉能和她交流这么久已是例外了,但在知晓他到琅嬛福地的来龙去脉后她也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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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开口送客,阿朱阿碧自然是不敢不从的。
尽管段誉恋恋不舍,但这是神仙姊姊的吩咐,他自己心中无论如何感受那也是要遵循的,于是两边脸被自己扇地通红的他又跟着二女离开了。
但走的时候,一直不住地回头眺望。
看着那雪衣乌发的少女迤逦如云般跪坐在花树下的身影,看她清冷艳绝的容颜与名花倾国两相欢,在她的清冷的神态中似乎看到了无尽地悲愁。
他想他是能感同身受的,父母反目成仇作为孩子夹在其中的痛苦。
尤其神仙姊姊面对的处境,比之他更为极端。
三人出了山庄,回到船上,眼见即将离开这座待了不久但已令他魂牵梦萦的曼陀山庄,段誉陡然才从恋恋不舍中回过神想起一件事。
“呀!我还不知道神仙姊姊的芳名呢!”
他只能问阿朱阿碧,然而阿朱阿碧竟也不知,段誉原本只知道曼陀山庄是慕容家的亲戚,但她们两人竟连神仙姊姊名字都不知,实在奇怪。
直到此时他才从二女口中得知,原来神仙姊姊是慕容公子的姨母,阿朱阿碧她们平日里只唤庄主,除此之外只隐约从年长的仆从口中知晓她姓李。
其实就连李青萝的身世来历,二女也是今日才偶然得知了一二的,到现在仍然不敢置信。
段誉虽心中遗憾不已,但也无可奈何。
阿朱阿碧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又想起他在山庄里对着李青萝时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样,虽心下觉得世间男人见了如此神仙中人的女子这般表现实属情理之中。
但仍然不免告诫叮嘱一番。
“你这呆子下次见了庄主可不能像今日这般冒犯了,先不说庄主会不会教训你,便是我们家公子知晓了,也是要痛打你一顿的!”
尤其阿朱又坏心眼地道,“不过你这小子这次之后只怕也没有机会再能入曼陀山庄见庄主一面了。”
至于在江湖上,李青萝十年都不见得出一次门,那概率就更小了。
段誉闻言自然是伤心欲绝,几乎肝肠寸断。
他想若是无福,怎地让他听到神仙姊姊的几声叹息、几句言语?又让他亲眼拜见了她神仙般的姿容风采?若说有福,怎么连她的一面也再见不到?
便是只要听她说几句话,听几句她仙乐一般的声音,也已是无穷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