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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是在王家表姐的葬礼上见到的那个孩子。
她虽然早在他幼时就见过他了, 但她离开姑苏时他才三岁,对她应当已经全无印象,因此这也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八岁的男孩,和她当初来到姑苏时是一样的年纪。
外甥肖舅, 这孩子眉眼间的模样与幼时的王家表哥颇为肖似, 李青萝看着这孩子情不自禁想起了当年那个躲在姨母身后红着脸偷偷看她的表哥。
才小小的年纪, 却已无寻常孩童地懵懂稚气。
就连神态都是同样聪慧早熟,
但王家表哥的目光是温暖柔软的, 看着她时充满了明亮的光芒, 而这个名为慕容复的孩子眼底却是深沉阴郁的, 心事重重像是担负了许多事情。
但未出生便丧父,八岁抚养他的母亲又逝世, 父母双亡的惨痛现实似乎又不得不令这孩子迅速成熟起来,不能不深沉阴郁, 不能不心事重重。
李青萝看着他, 难免生出怜惜之情。
“复儿。”
她回忆着少时她和姨母表哥环绕着还在摇篮中的他时的称呼,尽量柔声唤道。
但毕竟清冷惯了, 嗓音听来仍是冷冷淡淡的。
灵堂里披麻戴孝跪在地上的男孩闻言小小的身体僵了僵, 抬头看过来,苍白的小脸上是一双因为痛哭和守灵熬地通红的眼睛。
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恍惚失神。
或许是疲惫,或许是这称呼让他想起了已逝的母亲, 想必从姨母和王家表哥双双离世后, 他身边就只有王家表姐一个长辈会这样唤他。
李青萝从袖中抬起手, 向来不爱与人肢体的她本想轻轻抚摸一下这孩子的脸庞以作安慰, 她记得幼时姨母初次见到她时便是这样做的。
但男孩却猛地转头, 避开了她的触摸, 稚嫩雪白的小脸上一双清雅贵气的丹凤眼里紧盯着她, 眼神中满是对她的陌生和警惕。
就像一只失孤的小兽面对外来的入侵者极力守卫自己的领地。
李青萝莹白的指尖停在半空中。
她那张冰雪颜色,因长久不见日光而显得苍白无血色的面庞上神情依旧淡漠,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情绪波澜,只是自然而然地将手收了回去。
然后说完她该说的话,“我是你的姨母,以后我会照看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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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慕容复记忆里与他的姨母李青萝第一次的见面。
她一袭皓白素衣,与满室挂白的灵堂相得益彰,自室外一步步走来雪白的衣袂无风自动,飘飘乎宛如在她周身缭绕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山岚。
恍若神人般出现在他的世界。
有一瞬间,年幼的他几乎以为这是神话传说里的仙人来接母亲去往天上。
但他毕竟不是无知稚童,知晓怪力乱神之事都是莫须有。
慕容复不知她是谁,却听她唤他,明明看着只是个云英少女,不比他大多少,却用清凌凌如雪水的嗓音试图以母亲那样温柔地口吻对待他。
说实话,她做起这样长辈的姿态真是看地慕容复别扭极了。
明明她自己也不适应。
他不喜欢她这样叫他,太亲近了,而他们不过是陌生人,可是这熟悉的称呼还是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母亲的音容笑貌。
就算他不让她这样称呼,这世上也再没人能如此唤他一声“复儿”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突然伸手想安慰他。
慕容复却想,原来她这样看着清冷出尘,无情无欲地好似谪仙人,竟也并非不通人情。
她容貌生的极美,称一句美若天仙亦不夸张,身上当然也无一处不美。
纤纤玉手,皓腕素凝霜雪,肌肤与衣衫几乎不辨其白。
但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脸庞时,慕容复还是突然反应过来避了开来。
其一当然是出于陌生和警惕。
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从未见过她,他虽然才八岁,但自幼习武,躲避来自生人的接触已经算是本能,更何况他心中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的确是该警惕一切陌生人的。
其二……
凡夫俗子膜拜仙神,但乍见仙子临凡,大概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都是会避让开来的,毕竟凡人怎么能亵渎仙神呢?叶公好龙大抵如此。
但仙子却告诉他,她是他的姨母,将照看他长大。
姨母,慕容复后知后觉想起与病中常常昏睡不醒的母亲少有的对话里,的确听她提起过姨母的存在。
慕容复本以为会是一位和母亲一样温婉贤淑的长辈。
可是……
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美若天仙、清冷地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与温婉贤淑,更甚至是长辈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她实在太年少,看起来又太不通世事,或许连她自己都需人照顾。
要如何照看他呢?
但不管他是如何想法,慕容复今后的人生再也不可避免地多了她的存在。此时的他更想不到往后的他只想她能照看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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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过后。
李青萝住进了李家祖传的庄园里,慕容复则依然住在燕子坞。
这并不是因为葬礼上他们冷淡的初见。
李青萝并不介怀于当时慕容复的态度,毕竟于他而言,她的确是从无印象从无联系,在他母亲死后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而她虽然答应了王家表姐照看慕容复长大。
但本也不打算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她有她自己的修行要做,她也不是这样的性情,她的心神向来专注自我,很少能分给旁人一星半点。
因此照看就只是照看而已。
况且慕容氏家大业大,下有仆婢环绕照顾慕容复的起居,上有忠心的家臣们教导他武功和学业,他的生活显然井井有条。
李青萝能做的就是偶尔去看望他,保证他平安长大。
刚到姑苏的两个月里,李青萝忙着整理和照顾从无量山的琅嬛福地里搬过来的珍藏的各种神功秘籍还有她的无数名种茶花。
相比于金银外物,这些才是她看重的珍宝。
两个月里李青萝派侍女去了一趟燕子坞看望,去时慕容复正在习武,见了侍女后公事公办地回复说一切平安无事,多谢姨母挂念。
期间他也一次没来看望过她。
直到将这些都一一安置妥帖,李青萝才有空坐船亲自去了一趟燕子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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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萝到燕子坞时,是下人来迎接的她。
慕容复则正在习武。
李青萝对此并不意外,她也是上次侍女从燕子坞回来,才从山庄里的下人们口中得知慕容复习武极为勤奋,且作息和课程十分严格规律。
每日从天不亮晨起到深夜入睡,要花大量时间练武,极少有空闲。
甚至是在他母亲病重时,他仍然不能懈怠一日。
以致于王家表姐撒手人寰时,他这个唯一的儿子都不在病榻前守候。
李青萝赞同习武就该勤学苦练,即便天赋再高,若是时时懈怠,也是大器难成,她自己便是如此。
可是便是再勤勉不怠,如此也太过严苛不近人情了。
李青萝不觉得王家表姐那样的慈母会定下这样的规矩,那就只有慕容氏的家臣了,再结合表姐临终前的忧虑,她不免怀疑是家臣有欺上之意。
因此才决定亲自走一遭。
若不然的话,其实两边互不打扰,偶尔遣侍女去一趟看望,如此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相处,她其实觉得恰到好处。
在她提出要去见慕容复时,果然被人拦了下来。
言说他正在习练家传绝学,不能被人打扰,这的确是个很正当的理由,在江湖上窥视他人家传武功是为大忌。
但这样的规矩只能拦得住守规矩的人。
很可惜,李青萝并不是,她只冷冷道一句,“若我非要见呢?”
于是原本还用礼貌的表象来掩饰不耐烦的家臣顿时也不掩饰了,他眼里是显而易见地对她这样一个年轻又美貌的少女的轻视,
“那即便姑娘是公子的长辈,老夫也要不客气了。”
“我倒看看你如何不客气。”
李青萝仍是分外平静地淡淡回道,但神态间俨然是一派凌然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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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慕容复听见音讯赶过来时,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在他眼里德高望重,武功高深的几位家臣长辈团团围着他美若天仙但毫无疑问是看起来是个弱女子的姨母,以多打一。
慕容复不由担心起姨母的安危,正想开口阻止。
却见那一袭白衣如雪的身影体迅飞凫,脚下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般宛如闲庭信步般轻描淡写地躲过数人齐齐攻来几乎堵住所有退路的招数。
明明看得到,却完全无法跟上捕捉。
飘渺地如同一朵雪白流云。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门轻功身法名字正叫‘凌波微步’。
是逍遥派的独门轻功步法,以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为基础,每卦一步,步法之轻灵、玄妙当为轻功之最。
不通易经八卦者,莫说捕捉,便是看都别想看穿她的轨迹。
他们出完招了,便轮到她了。
只见她边运着轻功,两只纤纤素手从雪白衣袖中悄无声息探出,慕容复只觉得转眼间围攻她的六人就纷纷重伤倒地。
其实不止是他,便是与她对峙的六人都丝毫没察觉到她出招。
然而更恐怖的是,等到他们一个个重伤倒地之后,才发现六个人每个人身上的伤都不同。
擅长剑法的受的是剑伤,擅长刀法的受的是刀伤。
还有鞭伤、爪伤、掌伤、斧伤。
他们方才出了什么绝招对付李青萝,此刻就好似被他们自己的绝招打在了自己身上。
六人这下都大惊失色,有人直接大叫道,“你竟会斗转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