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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天龙寺时, 已近黄昏。
天边堆起乌压压的黑云,似即将有大雨倾盆,暗沉的天色让人心头更加闷闷, 风刮过天龙寺外高大的菩提树飒飒作响, 也带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侍女们当即就忍不住嫌恶地掩鼻。
她们都是极忠心的人, 本是被抛弃的贫家孤女,侥天之幸才得主人看中传下一身武功能够立足于世, 得以不被艰险的世俗洪流吞没。
在她们心中从前侍奉的两位主人便是世外谪仙一般高深莫测的人物,如今的小主人亦是天上的姑射神女, 如此冰清玉洁, 如此超凡脱俗。
她们理所当然认为她目之所及都应是最美好的一切, 怎能容许丝毫玷污?
因此对那脏臭不堪的乞丐不免抱怨一声晦气。
李青萝听了也并不责怪, 侍女们年纪都比她大许多, 是李秋水培养出来的,物似主人形,妈妈的性格霸道强势, 侍女们便也随了她几分脾性。
李青萝并不约束她们, 她喜欢姨母的温柔似水, 但也不觉得妈妈的性情有什么不好, 世道对女子苛刻, 便是蛮横一点泼辣一点又有何妨?
侍女们抱怨归抱怨, 最后的决定总是听李青萝这位主人的。
李青萝让她们将这乞丐送去医馆里,她们没任何异议地就上前要去把这邋遢的乞丐扶起来。
李青萝并不觉得自己心善, 她也不是出于什么怜贫惜弱的责任感。
她的父母都是那样傲世绝俗、蔑视教条礼法的超凡人物,她受他们言传身教和耳濡目染的双重影响又岂会被世俗礼教的道德枷锁框束?
她其实没有想太多。
仅仅只是因为刚刚参加了一场葬礼, 见证了两个亲人猝不及防的离世, 在这样的时刻不愿意见到又一条生命在她面前轻易逝去罢了。
况且她来天龙寺本就是想为地下的亲人点亮长明灯积福, 但佛家也说救人一命的功德胜过建造壮观的七级佛塔,比之长明灯应当也更盛吧。
或许正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提醒她救下这个人为地下的姨母和表哥积福。
尽管侍女说这人残疾至此,便是救了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李青萝却从这人被磨烂的膝盖和手肘手掌看出他是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来到此地。
这样的人一定有着无比顽强的意志,心中一定有一项未竟的莫大心愿。
怎么能说身体残缺,活着就没有意义呢?
李青萝看着那乞丐,脑海中想到的却是与她年少相伴长大的王家表哥的音容笑貌。
他和她一样,他们都是异于常人的孩子,她是因为性情,他是因为身体。
天生心肺的残缺让他的身体无比病弱,他不能做任何劳神的事,不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科考为官,不能接管家族产业顶立门户,甚至早早被判定寿数难长。
有人就说,他这样来到世上一遭,无所事事,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李青萝不觉得没有意义,她对表哥没有男女之情,但他的确是很好的一个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想他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
然而斯人已逝,说再多都无用了。
李青萝看看眼前佛光普照的寺庙,看看头顶参天的菩提树,和地上人残缺的身体。
从前随手读过却未曾留心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里的一段经文此刻莫名字字清晰地浮现在了她的心间。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其身下劣,诸根不具,丑陋顽愚,盲聋喑哑,挛躄背偻,白癞癫狂。”
“种种病苦,闻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诸根完具,无诸疾苦。”
或许她能做的唯有双掌合十,虔诚诵经。
为地下已死的表哥超度,为地上还活着的人祈祷,种种病苦,闻我名已,无诸疾苦。
乞丐似乎听懂了李青萝对他的祝福,双目大睁,眼球剧颤,他说不出话,但眼角却无声流出两行清泪冲刷了那满是脏污和疤痕辨不清本来面目的脸庞。
但很快又支撑不住陷入了昏迷。
李青萝让侍女把他搬上自己的马车里,送他去医馆,在马车行驶前,她将低头看了看,到底将自己手心里握了一路的玉瓶放到了那乞丐的手掌中。
她吩咐道,“让大夫看看,若用得上就给他吃下吧。”
这是她自己学习医术练出来的保心丸,用了许多琅嬛福地里爹爹妈妈珍藏的药材,原是为了表哥准备的,如今已用不上了。
她和爹爹一样涉猎颇多,琴棋书画诗酒茶,医卜星相,奇门遁甲,学的太杂,但她比起爹爹太过年轻,还没办法做到样样精通。
如今的医术只能称一句略知皮毛,还是叫经验丰富的大夫看看更为妥当,若是这药能派上用处,也算得上是表哥的功德。
玉瓶在李青萝手中握了太久,以致于都染上她的体温,那处于昏迷中的乞丐冰凉的大掌一触及这温热就下意识紧紧攥住,像是知道这是他的救命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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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送走后,李青萝就进了天龙寺,寺里有许多和尚,井然有序地来来往往,在瞧见她的第一眼时无不露出惊艳之色。
更有年轻定力不足者,直接顿在原地双目发直盯着她。
若是李青萝的目光无意间看过去,与他们四目相对,年轻青涩的小和尚的白净面庞上便会霎时通红一片,像是天边被乌云遮盖的晚霞落在了他的脸上。
对此种种反应,李青萝已习惯了不去在意。
在寺中点亮了长明灯后,她本打算径直离去,但这时黑沉的天空压抑已久的阴雨终于落下,大雨如注,裹挟着狂风让人寸步难行。
侍女们忧心不已,李青萝却淡定地顺其自然。
她站在大殿门口看着从瓦片飞檐上如断线珍珠般绵延垂落的水帘,见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便又重回殿内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专心致志默念经文。
侍女们见此便也安静下来跪在她身后陪伴。
在喧嚣的风声雨声之中,唯有这檀香袅袅的大殿内一派清净沉静。
圣洁、肃穆。
宛如一副神女朝拜的画卷。
当刀白凤冒雨进入天龙寺内躲避,行走在长长的木制走廊,偶然透过密密的水帘远远眺望到对面的大殿内的景象,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原本满是愤怒委屈、乱成一团的心宛如受到洗涤般瞬间安静了下来。
金光普照、垂眉慈悲含笑的满殿神佛。
一袭白衣的少女跪于其下,纤细的身姿脊背挺拔如一树琼枝雪松,她微微颔首,身后鸦黑的乌发与雪色的白衣勾勒出一抹素雅干净到极点的背影。
刀白凤也爱着白衣。
但明明是一样素净的颜色,在那檀香萦绕的佛殿中的少女身上却好似去除了一切世俗的浮华和红尘中的喧嚣,一切人间烟火和七情六欲都与她无关。
在她身上有一种极为特殊的、凡人难有的气质。
出尘脱俗,遗世独立。
清冷地好似高山之上万年不化的冰雪,又似天边永世孤独的一轮明月。
刀白凤突然有些自惭形愧。
为少女的超脱一切,为自己仍是苦苦挣扎在红尘情爱中的凡妇俗女。
骤然一阵狂风吹动,那道乌发雪衣的背影巍然不动,但垂落在蒲团上的雪色衣袂随风轻拂,飘飘渺渺如朵朵白云环绕在她身周。
似是随时要羽化登仙,乘风而去。
刀白凤又不禁在心中赞叹道:好一个神仙般的标志人物。
她忍不住起了结交之意,这样出众的女子,只一瞥便足以惊鸿,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但这时风吹地她浑身冰凉才后知后觉想起她被大雨淋湿了全身,因为刚痛哭过一场,想必双眼也是通红的,此刻真是狼狈至极,实在无颜上前。
她是大理国的王妃,天龙寺作为皇家寺庙,这里有她专属的禅房,一应物品俱全,刀白凤只能先去沐浴更衣一番,于是遗憾地匆匆离去。
倒是将原先心中痛苦烦恼之事给忘在了脑后。
然而等她再出来回到此处,大雨已经停了,大殿中诵经祈祷的白衣少女也早已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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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后,李青萝一行人没有再耽误。
原先的马车脏了,侍女直接重新买了一辆新的马车,还贴心地铺上新的地毯,点好熏香,在天龙寺门前等待着李青萝出现。
她进入车厢后,马车开始行驶,道路前方也传来车马声,与他们擦肩而过,驾车的侍女瞧见了对面为首的是一位锦衣华服、金相玉质的王孙公子。
那一行人在身后的天龙寺门前停下,隐约传来什么“王爷”“王妃”的字句。
侍女没有在意,马车中的李青萝也没有在意。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并不适合山间行路,他们本可以找个客栈暂住一晚,但这点困难对于身怀武功的她们并不算什么。
当晚她们还是回到了琅嬛福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