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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延庆快死了。
自从流亡在外, 他就受到多方追杀,此前他一直将自己的踪迹隐藏地很好,直到这次他听闻叛乱已平, 谋国的奸臣杨义贞已经伏诛, 于是决心回到大理。
但在湖广道上却遇到了强仇围攻, 虽然他奋力应战而尽歼诸敌, 但最后自己也身中无数刀伤, 不但面目全毁,双腿残废, 连说话都不能了。
如此重伤之下,段延庆本该尽快找到地方医治修养。
可一股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他挣扎着一路行来, 回到大理,来到天龙寺外, 他要见他的叔父枯荣大师,让叔父主持公道帮助他重回王位。
可他被拦在寺外, 得到的是枯荣大师正在坐禅不知何时出定的消息。
段延庆仍然不放弃地守在寺外等候。
一天、两天、三天,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又到日出, 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 人来人往,只有他狼狈匍匐在地的身影始终在寺外菩提树下。
他是从湖广道一路拖着残废的身体爬着回到大理的。
全身的多处刀伤没有处理,伤口早已腐烂发臭,尤其是两条没有了知觉血肉模糊的断腿,其中甚至有恶心无比的白色蛆虫蠕动。
遍布刀伤的面目狰狞可怖, 衣衫褴褛被磨地破损不堪。
整个人又脏又臭, 与乞丐无异。
路过的人无不报以嫌恶之色, 慌忙避开,好心些的人就会丢下一个馒头再走,段延庆饿了就吃这沾了泥土的馒头,渴了就舔地上的污水。
他这一路本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从始至终只有蛆虫和嗡嗡的苍蝇始终盘旋在他身边,等待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彻底啃食殆尽他这身最后唯一有些微价值的血肉。
就连他自己都厌憎极了这样的自己,更何况他人?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身体越来越虚弱,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其实段延庆心中十分清楚即便枯荣大师出定也未必会见他。
甚至他更清楚如今面目已毁,双腿残疾还不能说话的自己即便被认回身份,也再无可能登上那九五至尊的皇帝宝座。
天子怎能面容有损?怎能是个残废?怎能是个哑巴?
可他不甘心啊!
段延庆既然知道了叛乱被平定的消息,他当然也知道了因为以为自己身死,大臣们推举了段正明登基的消息。
回到大理后,他也亲眼目睹了如今国内的安定,百姓对段正明的推崇。
可他还是不甘心啊!
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延庆太子,从他降生到这个世上,上到君臣下到百姓都告诉他,他是太子,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臣民的希望!
段正明就算做的再好,可他段延庆从小学的是帝王之道,安民之术,难道就会做的比他差吗?
高贵的苍鹰被折断翅膀,从高高的云端跌落脏污的泥地里。
要叫他如何甘心呢?!
为了夺回王位,他甚至置生死于不顾。
因为折断翅膀的苍鹰不能回到天空也无法在地面生存,因为被当做帝王培养的太子失去了他的皇位失去了他的国家失去了他的臣民也无法为生了。
从前他们说他的存在是为了这个国家,那么今后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事到如今,段延庆已经不知道自己拖着一息尚存的身体在天龙寺外苦等到底真正是为了什么了,或许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回答,得到一个公道吧。
是他的臣子不忠,是他的百姓忘记了他,是他们背叛了他啊!
然而即便有再大的不甘,也无济于事了。
他快要死了。
段延庆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的菩提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生机在一点一点从他破败腐烂的身体里流逝。
或许,就这样一死了之也不错……
左右他已落到如今这样凄惨的下场,可谓是众叛亲离,人神共弃,他要守护的臣民不再记得延庆太子,虔诚信奉的漫天神佛抛弃他不肯眷顾于他。
还有谁会在意他的死呢。
就在意识渐渐陷入昏沉,头脑一片混沌之时,有马车行驶的声音逐渐靠近,天龙寺香火旺盛,怕是又一个前来上香的,并不稀奇……
段延庆没有在意,但周遭的声音仍然模模糊糊地传入他耳中。
马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
段延庆虽已残废,但内功仍在,他听得出一众侍女的脚步声,可唯独被她们簇拥在中间的地方没有传出任何细微的动静。
但他仍然没有在意。
一行人的脚步停下,似乎是注意到了他,因为接下来就有人不满道,“这寺庙前怎么会有乞丐呢,还是快死了的乞丐,真是晦气。”
但中间的主人没有动,侍女们自然也不能离开。
“把他送去医馆吧。”
一道清冷如山巅之雪的嗓音淡淡响起,是中间那位听不到脚步声的主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侍女们都很忠心,即便嫌弃不已仍是走上前来,但在走近看清楚后就被地上之人惨不忍睹的伤势惊地叫了一声。
“小姐,不用送了,这人肯定是活不下来了。”
的确,不光是身体遍布的外伤,内里段延庆还受了很重的内伤,心脉有损,这些侍女都精通武功,轻易将这些都看出来了。
她们还劝道,“就算他侥幸活下来了,一个毁容又残疾的废人,活在这世上又还有什么生趣呢,小姐实在不必再管他了。”
段延庆漠然地听着这话,心中竟无愤怒,反而不禁生出赞同之意。
那位小姐却没有听从,她走近了几步,亲眼确定了他的伤势的同时似乎也从他身上观察到了什么,他只听到她清清淡淡的嗓音里没有一丝嫌恶。
“他是长途跋涉来的,如此重伤。”
她说,“他心中一定有莫大的委屈想要向佛祖诉说,既叫我在寺外遇到了,或许正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段延庆心头猛然一动。
他终于挣扎着睁开疲惫的双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因为神智已然不太清晰,无法看的太真切。
朦胧的视野里只见一袭雪色白衣的身影,亭亭玉立于菩提树下。
虽看不清容貌,但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
她看了看里面的寺庙,又看了看他们头顶的菩提树,似乎想到什么,默了一瞬,然后是轻轻地一声叹息,其中似有无限怅惘和哀伤。
接着她双掌合十,微微颔首垂眸。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其身下劣,诸根不具,丑陋顽愚,盲聋喑哑,挛躄背偻,白癞癫狂。”
飘渺幽远好似世外天音低低响起。
“种种病苦,闻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诸根完具,无诸疾苦。”
她身边的侍女并不明白,但段延庆闻言却猛然睁大了双目,瘦削凹陷进去的两个深深的眼窝里遍布血丝的眼球剧烈颤动,然后自眼角无声流出两行清泪。
大理段氏世代笃信佛法,段延庆也曾是虔诚的信徒,他知道这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是药师琉璃如来佛十二大愿中的第六愿。
他知道这是对他的祝福,这是他的救赎。
直到此时此刻,抛弃他的神佛才终于回应他。
意识在激烈的情绪冲击下再也支撑不住,陷入昏迷前的段延庆用尽最大的努力终于再看清了一些。
他看到的是白衣无瑕的观音神女临凡,自九天的云端向他投来似悲苦又似怜悯的一瞥。
在她身后有光环、祥云、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