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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很早朱九真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习武关键在于勤学苦练, 即便是她这样自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是如此过来的,天光微亮的时候武当山上的弟子们就聚集在了校场上做早课,扎马步、挥剑、打熬筋骨……
朱九真出了门之后,抱胸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但她虽只是站在角落里, 整个人从容貌到气度彰显出的强烈而独特的存在感却难以被人忽视。
武当本就是个只招收男弟子的和尚庙, 许多弟子常年住在山上很少接触女子, 何况还是猛地遇上这样一位容光烨烨、耀如春华的绝代美人, 于是渐渐心神摇曳,注意力无法集中, 目光向她所在的方向飘飞。
今日负责监督弟子早课的是六侠殷梨亭和七侠莫声谷,两人很快就注意到了这点骚动,殷梨亭虽更年长,但他性格腼腆,两人之间对外交涉向来是开朗豪爽的莫声谷负责,但今天却不同寻常。
莫声谷看了朱九真那婀娜的身影一眼就仿佛她身上鲜妍的烈烈红衣是一团焰火般, 猛地像被烫到似的扭过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从神情到体态都具现化抗拒两个字。
无奈,殷梨亭只好挺身而出。
但等走到人加跟前又突然无言以对,毕竟小姑娘什么也没做, 只是站在那儿罢了,要怪也只能弟子们定力不足, 于是本就不善言辞的内向青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只唤了她一声,
“朱姑娘……”
最后只把一张清秀白面涨地微红, 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朱九真倒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窘迫的神情, 并且看出对方意图的她不但不好心出言缓和他的尴尬, 反而故意微微挑眉作出刁蛮不好惹的神态道, “殷六侠,怎么?这是怕我偷师?”
不等殷梨亭解释,她又轻轻嗤笑一声,带着微微轻蔑的讥诮,“一个个不过是既不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便是武当的功夫再好,外人怕是偷师也跟着学不到什么的,何况我峨眉派武学博大精深,就更看不上了。”
要说起来江湖上虽然严忌偷师,但这会儿弟子们练习的只是基础招式,要说偷师当然说不上,而一个门派里大多不过是普通弟子,能将基础勤学苦练已是难得,有天赋者毕竟是少数,因此朱九真说是花架子也没错。
可她语气里的轻蔑,必是任何一个对武当有感情、以武当为傲的派内弟子都无法忍受的。
朱九真这话并没有刻意收敛声音,习武之人又耳聪目明,几乎整个校场的人包括莫声谷和宋青书都面色一变,纷纷看了过来,而直面了她这一番言语的殷梨亭更是瞬间神情肃然,再无任何腼腆之态。
他双眸沉沉看向眼前容貌美艳张扬,性情更是锋芒毕露十倍百倍的少女,“……这些孩子们学艺不精,若朱姑娘真想见识一番武当绝学,在下愿意奉陪。”
朱九真既然主动挑衅了,此时面对邀战自然不会畏怯,她微微一笑。
“好啊。”
不远处的宋青书原本还想过来解围,没想到就这样电光火石间朱九真就要和他六叔打起来了。
他和她赶路的期间也不是没有遇上过一些麻烦,宋青书看过朱九真出手,甚至他们初见时就被她不动声色地戏弄了一番,他知道朱九真的武功应该是隐隐在他之上的。
可是,他们是同龄人,但六叔大了她近十岁,年龄的差距代表着内功和对敌经验上积累的落后再加上六叔自身亦是天赋出众,宋青书此时并不觉得朱九真能赢,事实上退到一边为两人让出空间围观的弟子们包括莫声谷都是这样想的。
但他们即便对朱九真方才的话有些不高兴,可看着昂着头眉眼明艳飞扬的少女倒也很难生出什么真切的恶感,只是个骄纵傲气的小姑娘罢了,一看就是被家里长辈自小千娇百宠长大,可她生的这样美,落到谁家又怎么能不宠着爱着予取予求呢。
不过是年轻气盛,搓搓她的锐气叫她往后谦虚一些也就是了。
朱九真是全然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她的腰间一直系着一条黑铁钢鞭,其上遍布倒刺,是件看着便极其狠厉阴毒的兵器,平常她对人下手也丝毫不会心软,但这可不代表她只会用鞭子了。
比如现下她看了看殷梨亭手上的剑,却是笑道,“你用剑?那好,咱们就来试试武当剑法和峨眉剑法哪个更胜一筹!”
话毕她右手从腰间缀满精美刺绣和宝石的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这剑一出鞘就让人大吃一惊,只因这剑不但剑身极薄,且比寻常的剑几乎窄了一半,看着那软趴趴垂下的剑简直像一根小女孩把玩在手里的寻常缎带一般。
围观等人觉得这胜负的结果更确定了,有些还忍不住放松地笑了起来。
而远处关注着这边的一双苍老而清亮眼睛却恰恰相反,霎时间郑重了几分,看的更为专注了,但他的目光显然重点落在了少女一人身上,昭示了他心下对于接下来的战局的胜负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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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七侠各有所长,而殷梨亭毫无疑问是其中剑术最精之人。
少年之时他便能凭借一手神门十三剑在江湖上闯出自己的名声,昔年张翠山刚刚回到中原受到各帮各派的围追堵截,他便是以此从容对敌,杀进杀出,自身却无丝毫损伤。
混迹江湖多年的他对敌无数,见识了多种多样的剑法剑招后自身的剑术也更为精进,即便他本性谦和,但在面对朱九真这个初出茅庐在江湖上还没任何名声的小姑娘时显然也认为自己不会输。
可是,事情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从双方出的第一剑开始,殷梨亭就陷入了莫大震惊之中,并且在之后的交锋中这种情绪不减反增。
只因,对方的剑招实在太诡异了!
只要是练剑之人必然都知道要到达剑道最高境界便需要‘人剑合一’,武当剑法便是如此,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要做到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六合之中亦需要手、眼、身、法、步神形俱妙。【1】
也就是说,‘人剑合一’的主体必然是人。
可是,朱九真的剑法却完全打破了他以往在剑道上的认知,她竟是身随剑走!
她手中软剑本就轻薄细窄,握在手上出招之时便容易左摇右摆,飘忽不定,她偏偏竟不刻意控制剑的走向,剑往何处使,她身法便如何变换出最适合发力的姿势。
气顺剑走,眼随剑行,腰随手动,步随腰动。
如此下来虽然剑形似燕飞,剑若如风停,剑势极为诡异难以捉摸,但对持剑之人的身法和轻功要求极为苛刻,一般人若要学她这般,只怕不是闪了腰便是左脚绊了右脚,更别提跟上飘忽的剑势了。
可偏偏朱九真做到了。
她的先祖朱子柳乃是大理段氏的家臣,后来大理国被蒙古人灭亡后,曾带出了一部分绝学,其中除了一阳指外便还有凌波微步这门轻功。
这门轻功精妙异常,但十分难学,须精通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使用时要按照特定顺序踏着卦象方位行进,一步都不能踏错,不然便会真气紊乱,而易经八卦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种排列方式,更何况是六十四卦呢。
可谓变化无穷,可以说这是专门给聪明人还需是绝顶的聪明人练的功夫。
朱家几代后人包括朱长龄绞尽脑汁都无法掌握,朱九真生来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倒是将之掌握地很快,但她却不甘心止步于前人的余荫。
不管是家传的武学还是峨眉武学她掌握的速度都远远快于常人,要说起来其实早就达到了可以闯荡江湖的水平,但灭绝师太珍惜她这块良材美玉,生怕她年纪尚幼踏入江湖会有损心性,或是遭人嫉恨过早夭折。
正好那时候江湖上正因为张翠山夫妇的出现而乱成一锅粥,朱九真知道那时候并不是她插手的好时机,便顺从地隐藏在了幕后。
但她可不是就在峨眉山上虚度光阴了。
结合峨眉轻功和她在易经上的深入研究,最后朱九真在一次酒醉后,成功在原有的凌波微步的基础上将须按照特定顺序和方位的步法卦象变为了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动态。
如此便是真的心随意走,为所欲为了,因为每踏出的下一步都是一个新的卦象了。
此时便是当真有同样精通易经八卦之人在场,也绝难看穿朱九真看似凌乱随意的步伐,就更不用说眼前正和她处于紧张的对敌之中需要全神贯注应对的殷梨亭了。
要知道剑道上的切磋终究要落到手中的剑锋之上,而朱九真的剑只会比她的轻功身法更为恐怖。
原本看着古怪的软剑因为分量极轻,于是变化起来轻灵迅捷,格外莫测,但这样的剑按理来说也很难刺入敌人的身体,刚开始朱九真与殷梨亭的交手也的确一直处于周旋之中。
殷梨亭很难捕捉到她的剑势和身形进而做出有效的攻击,但他纯熟老练的剑法也足以让他将自己防护完好,于是就成了这样一个情形,以殷梨亭为中心是个圆,而在圆外是朱九真无处不在如密密麻麻的细雨般的剑招。
校场上的诸人早已在越来越激烈越累越精彩的对阵中看入迷了,哪里还顾得上猜测胜负,唯有莫声谷和宋青书还有余力分析一二,此时其实显而易见是殷梨亭稍微落入了下风,被朱九真压制住了。
他们两人虽然为朱九真诡谲但又实在高明的剑法和身法大吃一惊,但在眼下这种胶着的形式下却并不如何担心,概因到目前为止两人的比试基本只是单纯地过剑招,但之后无论是继续这样耗下去还是朱九真进行最后一击的强攻,都免不了内力上的比拼。
而在这点上,十岁的年龄差给朱九真带来的是难以弥补的劣势。
不过……真的无法弥补吗?
远处那双一直注视着这边的老人叹息地摇了摇头,他看到的和其他人看到的截然相反,胶着的缠斗在他的眼里分明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在游刃有余地戏弄着已经在她掌控中的猎物,并且从猎物的挣扎中飞速学习着对方的技巧。
意料之中以朱九真锋芒毕露的性格,她并没有选择一直消磨下去,而是主动出击,于是在一个所有人都没看出不对劲的瞬间,缠绕包围着殷梨亭的绵绵细雨骤然化作了一道尖锐锋利、势不可挡的冰箭。
剑身过于细窄的软剑在朱九真手里发挥出了独一无二的优势!
因为那剑在她手里成为了一枝箭、一根针——一个最好的适用于作为她施展一阳指媒介的工具!她竟将一阳指和剑道融合在了一起!
一阳指其实原本就是大理段氏绝学六脉神剑的入门功夫,但后者已然失传,朱九真并没能观摩一二,她只是从祖上流传下来的记载中得到了将一阳指融合于剑法的灵感,便就这样试着去做了。
昔年的段氏先祖成功了,创造出了六脉神剑,朱九真也成功了,她创造出的当然不会和六脉神剑一模一样,或许如今年少的她还处在一个摸索萌芽的时期,但焉知日后她不会是又一个超越前人的宗师呢?
而眼下,猝不及防下殷梨亭急忙挡住了软剑,却没能挡住其上的一阳指剑气。
他又调动内力抵抗,却又愕然地发现这两股内劲相撞后竟然是自己这一方落在了下风!剑气最终还是冲破了朱九真最开始作为目标的穴道!赫然是他右手腕上的神门穴!
她最后一招所用的正是殷梨亭成名于江湖的神门十三剑,方才在比斗中他曾施展过,而现在短短时间内朱九真便现学现卖并且青出于蓝胜于蓝了,这是何等妖孽的天才!
伴随着手腕被刺中,殷梨亭手中的长剑不受控制地一颤,然后呛啷一声落在了地面,此时此刻他才算是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从前被他这样夺去兵器的敌人们心中的屈辱和恐惧。
但最终殷梨亭只是苦涩地一笑,苍白着脸道,“我输了,输地心服口服。”
与败者的颓唐不同,对面的朱九真因着这一场难得激烈的比斗越发神采熠熠,原本狭长微眯的狐眸此刻完全睁大,紧盯着殷梨亭的黑亮的瞳孔像是捕食中的兽类的竖瞳,有一种兴奋而残忍的择人欲噬的野性。
直到听到他认输才终于餍足地收敛了狐眸。
骄纵的大小姐朱九真此刻却并无多少赢家的洋洋得意,她挺拔着婀娜身姿昂着头,仍然如开始般微微一笑笃定道,“我早知道赢的会是我,只会是我,一定是我。”
她的态度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就像在她的认知里这世间的一切只要是她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以至于即便她这话是以平静的语气道来反而更加给人一种极端的狂妄与傲慢之感,霸道的气势扑面而来。
而此刻少女雪白的脸庞泛着粉意,额间朱砂痣和眼尾的两抹胭脂红晕越发深泅,鸦黑鬓发微微松散,但凌乱中自有一股生机勃勃的肆意之美,鬓边如雨露晶莹的细密汗珠更衬得她容色越发娇艳欲滴,光彩无匹。
恰恰此时天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仿佛天地都在印证着对少女的偏爱般为她鲜妍红衣披上一身更为耀眼夺目的万丈霞光。
当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在场诸人望着视线唯一中心的朱九真,竟都目光呆怔,鸦雀无声,更无反驳,不管是作为对手的殷梨亭还是围观的宋青书和莫声谷等人,无不为其独一无二的绝世容光和豪情气魄所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