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华殿。
一袭湖蓝色烟水裙的女人半躺在贵妃榻上, 旁边有人正在给她摇扇子。
“这仲夏的季节,人一乏就爱犯困,小英子, 本宫的茶呢?”
替她打扇的人正是杜德英,他端起案上的一杯清茶, 送到她的唇边:“这儿呢。”
黎云英抿了一口茶, 满意地笑:“不温不热, 味道恰好,还是你伺候得尽心。”
“奴才是最了解娘娘的。”
黎云英有些感叹地道:“也是,我都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年了。”
“奴才会一直陪着娘娘的。”
两人是何时相识的呢?
黎云英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可杜德英却清晰地记得。
那是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 当时他随着他去兰陵王府拜见兰陵王, 也就是在那时遇见的她。
那会儿的她, 天真烂漫, 随性张扬,惹人喜爱。
他当时因为一件小事惹怒了太子殿下,差点被砍头,是她站出来帮他求情, 留下了他一条命。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后来他在宫中见到她因长平侯的死哭得肝肠寸断时,就动了恻隐之心。
她要建魂断聆, 他愿意帮她。
她要替长平侯夺回天下,他也愿意帮她。
就算她现在要拥护世子为天子, 他还是会帮她。
他见她又闭上了眸, 问:“在娘娘心里, 我真的只是个奴才吗?”
黎云英睁开了眼, 看着他, 良久,才开口:“德英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呵,只是助手……”他阴恻恻地笑。
“我知道,长平侯在娘娘心中的地位无人可撼。奴才跟了娘娘二十年,也不过是娘娘寂寞孤独时寻的一个慰藉罢了。”
“瞧,是小黎来了。”他望着窗外的方向,“长得真像年轻时候的长平侯啊。”
每次看到这张脸,都令他很想要将其摧毁。
每次看到他罚跪,他心底就会涌出一丝快意来,仿佛看到了长平侯跪在自己面前。
每当他叫自己义父时,他都在心里想:长平侯,听见了吗?你儿子叫我义父呢!
他控制不住想将其折辱、毁掉,这一切都来源于他藏在心底对长平侯的嫉妒与怨恨。
“义父。”
一声义父将他拉回现实,他站了起来,道:“如今你已认祖归宗,便再叫不得我义父,我也受不起这一声义父。”
他举步离开:“娘娘要同你说话,你且陪陪她吧。”
“过来……”黎云英向沈青杏招了招手。
“我吗?”少女很诧异。
她走到了她的榻边,黎云英让她坐在身旁,然后从身后取出一个首饰盒来,打开将里面的一对玉镯拿出来给她。
“娘娘?这使不得。”沈青杏惶恐地拒绝。
“拿着。这是姑母给你的。”
沈青杏抬头去看卫纪黎,见他没什么反应,她只好道谢:“谢娘娘。”
“不要叫娘娘,叫姑母。”
“姑……母。”
今日淑妃娘娘叫他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说,只是让陪着她一起吃饭、下棋、喂鱼。
这让沈青杏着实摸不着头脑。
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
“启禀娘娘,六殿下来了。”有一名太监匆匆走来汇报。
话音刚落,门外就走进来一道颀长矜贵的人影。
“母妃这里好热闹啊。”赵意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笑,“怎么不叫上儿臣一起来用膳呢?”
黎云英坐在凳子上,缓缓说道:“意儿如今这么忙,我哪儿敢随意传唤?”
沈青杏听到两人之间的暗藏汹涌,心下忐忑,她在桌子下扯了扯卫纪黎的袖子,给他递眼神:咱们要不要走了?
赵意:“只要是母妃传唤,儿臣必定抛却一切事务赶来。”
黎云英吩咐道:“去给殿下备一副碗筷。”
赵意笑着撩袍入座。
“表哥,表嫂。”
沈青杏差点噎住,这一声表嫂可真是折煞她也。
两个争夺皇位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这气氛也太尴尬了。
“陛下如何了?”卫纪黎开口问道。
“我刚从勤德殿出来,父皇的状况不太好。”
这桌上,一个刺了昭平帝一剑,一个又给他下毒,赵意坐在这儿,是怎样笑得出来的?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赵意亲自给卫纪黎斟了一杯酒:“表哥,那块兵符……”
寒暄了那么久,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如今的皇权已经被赵意架空,但他却不得不忌惮卫纪黎手中的兵马。
赵意含笑道:“表哥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这块兵符,表哥想如何处理?”
“意儿!你这话是何意?你也要做那夺权杀兄之人吗?”黎云英不满地看向他。
“母妃,儿臣只是想问问表哥的想法,母妃却这么快就给儿臣定罪了,儿臣可真是委屈。”
卫纪黎抬眸道:“若我不给呢?”
赵意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片刻后,他又笑了起来:“那我便恭迎……”
他的话还未说完,卫纪黎就从衣襟内取出一块坚硬的兵符来,丢到了桌子上,拉着沈青杏起身:“我们走。”
沈青杏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他就这样把兵符交出去了?
“小黎!”后面,黎云英大声唤住了他。
卫纪黎并未回头,拉着少女步入了昏暗的夜色中,他的声音幽幽荡荡飘回来。
“我回来,只是为了替十二绣楼与明义堂讨回公道,仅此而已。”
“表兄……”赵意盯着他的背影呢喃。
卫纪黎拉着沈青杏走出了茹华殿,他感受到少女灼灼的目光,低下头问:“怎么了?没当上皇后失望了?”
“才不是。我是担心……”
“担心他会杀我?”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怕啊……”
他们还未走出宫门,就看到有士兵疾奔入皇宫:“报!边关急报!南越一夜之间连进犯三座城池!”
两人顿住脚步。
“什么?南越怎么又进犯了?”沈青杏拉着卫纪黎问,“他们不是与你达成了合作吗?怎么在这个时候进犯?”
卫纪黎面色沉下来:“区区五座城池,怎么能够满足他们的狼子野心?”
“他们的目的从来都不是那五座城池,他们是想利用我,先除掉你哥哥,看我们窝里斗,等我们斗得几败俱伤时,他们再一举攻城,直入中原。”
“所以你早就看穿了他们的计谋,才让哥哥伪装一场假死?”
“你哥不能死。大昭需要他。南越人看到你哥死了,必会掉以轻心,恨不得马上入主中原,所以接下来必定有一场仗要打。”
“那现在怎么办?谁去做主将?叫我哥回来吗?”
“不……”
卫纪黎转身往回走。
还未步入茹华殿,就看到赵意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
卫纪黎走过去,正欲开口,就被赵意塞了一枚兵符到手中,“表兄!方才的消息你都听到了吗?南越进犯,我大昭朝中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主将,还请表兄不要怪弟弟方才的无礼。”
卫纪黎看了眼手里的兵符:“殿下真的放心将兵符交给我?”
“我信表兄!”
他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卫纪黎吩咐一边的太监:“军情耽搁不得,立刻召集枢密院来宫中议事。”
“是。”
卫纪黎回头对沈青杏说:“乖,你先回家。我让人送你回去。”
“嗯……”沈青杏恋恋不舍地抓着他的袖摆,虽然很不想他去打仗,但是国难当头,她不得不将这些儿女柔情压在心底。
以前哥哥每次走时,她都会哭上好一阵子,现在她的夫君也要去打仗,这种担惊受怕的不安感占满了她整个心脏,她努力扬起笑来与他告别:“我先回去,等你回家。”
“好。”他低头吻了下她的眉心,“回吧。”
卫纪黎叫了几个人送她回府,在行至宫外大道时,她看见了沈振南骑马疾奔而来。
“爹爹!”
沈振南竟然穿了朝服,他已经很久没有上过朝了,这衣裳也是很多年前的。
“阿杏,你回你的家,爹爹进宫有要事。”
他肯定是也听到了南越进犯的消息,沈青杏给他让开道,心里惊讶地想:他该不会是想挂帅上阵吧?!
哥哥还活着的事情,他并不知道,他现在心里一心想为哥哥报仇,说不定真有上阵的想法。
“爹……”
沈振南的烈马从她身边快速跃过,很快就行至了皇宫门口。
*
皇宫枢密院中,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官员,大家都是收到急令匆匆赶来皇宫的,有些甚至连官袍都没有整理好。
“沈老将军?您怎么来了?”
有人看到沈振南坐在里面,吃惊不小。
因他曾是卫纪黎的岳父,虽然现在没关系了,但大家都还是礼貌问好。
过了片刻,赵意与卫纪黎都来了。赵意手中拿着一份圣旨,让人宣读。
是卫纪黎承袭长平侯爵位的诏书,以及,任命他为此次的主将领兵对战南越。
“主将?”
四下窃窃私语起来。
卫纪黎道:“各位有什么话不妨畅所欲言?”
一人顶着冷汗说:“非我们不信任小侯爷,只是,小侯爷作战经验太少,要对抗难缠的南越……”
卫纪黎倒是好脾气:“那敢问温大人可有举荐的人才?”
“这……之前沈将军身边有几名副将,与南越也交战多次……”
“那好,那就从他们中选一人为主将,我做副将即可。”
又有一人出来道:“小侯爷怎么能为副将?依臣所见,小侯爷做主将最为合适,小侯爷乃长平侯之子,光是这个身份,就能振奋多少士气。”
赵意问一旁不说话的沈振南:“沈将军认为呢?”
“臣以为小侯爷可当主将,至于经验么?臣愿随小侯爷一同去战场对抗南越。”
“沈老将军也要去?”众人一惊。
“老夫虽然是个半废人,但是也与南越交战过数回,深知南越人的作战习惯,臣愿意给小侯爷做军师。”
卫纪黎微笑道:“有岳父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
“岳父?”
卫纪黎解释:“对了,忘记跟大家说了,我与沈小姐并未和离,之前只是闹小矛盾而已,现在已经和好了。”
“啊……”
*
沈青杏在府中等了卫纪黎许久,等到一不小心睡着了过去。
这夜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喜欢的少年身穿一身铠甲,同哥哥策马而来,他们打赢了南越,得胜回朝,威风凛凛。
她站在城门口迎接他们,热泪盈眶。
她的少年与哥哥终于回来了!
她睁开眼睛时,眼角还挂着泪珠,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揉了揉太阳穴,喊了一声书云,书云立刻小跑了进来。
“小姐,你醒了?”
“大人呢?他回来了吗?”
“回过了,又走了。”
“又进宫了吗?”她撑坐起来问道。
“不是……是已经出发了。”
“出发?”
她瞳孔睁大,“蹭”一下站起来:“已经出发了?”
“是的,小姐。大人快天亮时回来了一趟,回来看了小姐,见小姐在睡,就没有打扰你。对了,大人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书云从旁边的梳妆台上拿起一个东西走过来,放在了她的手心。
“这是?”
那是一块柔绿色的丝绢,上面绣着一朵玉兰花,她好奇地将丝娟打开,看到里面竟然是一块碧绿色的耳坠。
“这……”
她眸光惊讶,拿起那个耳坠在阳光中打量,她的耳环有很多,款式复杂多样,可她却记得这一枚,这是她当年去春风楼时送给卫纪黎的那一枚。
他竟然还留着!
这么多年了,他还留着?
她以为这耳坠早就被他拿去当掉了,可他竟然一直保存完好着。
“大人临走之前说,这耳坠是他心爱之物,等他凯旋归来时,会亲自替小姐戴上。”
沈青杏握紧那枚耳坠,拔开步子就往外面跑了去。
她要见他,她迫切想要见他!
她只知道他从很早起就喜欢自己了,可没想到竟然这样早。
他曾说过他在长安等了她一年又一年,她起初以为那是玩笑话,并没有相信,可现在她信了,他一直都在等她,等她回来见面。
那漫长的两年里,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只能以此作为慰藉。
他一直在思念她,可她却不知道。
“卫纪黎!”
“你在哪儿?”
书云追着她跑:“小姐,大人已经走了,辰时就走了,现在早就已经出城了。”
沈青杏就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一股脑地往城门口跑。
她跑到城门处时,那里站了不少百姓,全都是来给将士们送行的。
他们有很多都是将士们的家属,虽然队伍已经远去,但是他们仍旧站在这里目送着远方。
每次一打仗的时候,都会是这样。
沈青杏站在人群中,周遭哭声连连,她眺望着远方,那里早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
“小姐,你跑得也真是太快了。”书云追上来,气喘吁吁,“小姐,你别担心,姑爷这次去当主将,老爷也随着一同去了,有老爷助阵,他一定会打赢这场仗的。”
“爹爹也去了?”
“嗯,老爷随着姑爷一起去了。”
她转身就往回走:“走,收拾东西,咱们也去。”
“去哪儿?战场上?”书云大惊失色,“小姐,去不得啊,太危险了。”
“我不是去战场上,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沈青杏心意已决,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然后就出发了。
她边走边打听卫纪黎队伍行走的方向,顺着他们的路线一路南下。
南越这次接连进攻三座城池,是对大昭明晃晃的挑衅,因为哥哥身死,大昭士气受挫,所以他们便要抓住这次机会,趁机入侵中原。
“小姐,我打听到了,南越已经打到永川了。”
“永川?”
那地方……
是昔年长平侯战死之地,卫纪黎去那儿真的没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