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褚赫又来了,他手里提着两坛女儿红,走到了沈月微房间, 拉着他一起喝酒。
“敏之,你怎么了?”
“清逸,我心情不好, 你陪我喝两杯。”
两人是竹马之交,常常一同喝酒, 沈月微见他最近因为黄淘的事情, 一直心情烦闷,便也答应下来,接过一坛酒:“好,我陪你喝。”
褚赫没用杯子, 直接用的碗, 倒了一碗酒后, 端起与他碰杯:“清逸, 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 斗转星移, 两人都有些醉了。
褚赫仍记得今夜的正事,先前沈青杏让他帮一个忙,竟是让他帮忙把沈月微灌醉。
“清逸,来,我们再喝。”
沈月微单手撑着脑袋,长睫垂下,嘴里嘟囔着, 却是没有抬手:“喝……”
“清逸, 你是不是醉了?”
“我没醉, 没醉……”
“清逸,我看你自从云州回来后心情就很沉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月微听见云州二字,揉了揉眉心,说:“云州的那些山匪里,有当年明义堂的人。”
“明义堂?!”褚赫吃惊。
明义堂是当年江湖上一个很有名的门派,传言他们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在百姓心中很有威望,虽然有名,但是却行踪不定,后面不知怎么的,明义堂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江湖上都传言,他们是被仇家给灭了。
褚赫作为京中人,对江湖纷争并不感兴趣,所以对这个门派了解得不多。
“是,明义堂……他们恨我……他们恨沈家……”
“为何?”褚赫不解。
“十年前,南越进犯桂川,我随着父亲大哥上了战场。”
“那会儿的蛮子多嚣张啊,接连占领我们三座城池。”
“长平侯战死,他们士气大涨,野心勃勃,觉得攻下中原不在话下。”
“那一场仗,打得太难了,大哥死在敌军的金刀下时,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救下他。”
“我与父亲被迫分开,父亲的副将带着我去最近的韶州找援兵,可是我们在泸关时,却遭到了埋伏,我们一行人被困于泸关,困了整整三日,当时弹尽粮绝,援军也无法去请,我以为这场仗必输无疑,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那里。”
“在绝望之时,有人赶来了,那是明义堂的人,他们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了粮食。”
“我们绝地反击,冲出了泸关,一行人去找援军,一行人回到桂川支援父亲,那明义堂的堂主是个厉害人物,若非是他取下敌军将领的首级,这场战恐怕胜不了。”
褚赫见他突然不说了,问:“后来呢?”
沈月微捧起酒坛,饮了一口女儿红:“后来,在韶州援兵赶来前,明义堂的人走了,他们请我不要说出他们来,在堂主的再三恳求下,我答应了。”
“我们回京后,陛下对沈家大肆封赏,天下人都以为是我们沈家顽力抵抗,都说我沈月微是少年英才,才打赢了这场战,殊不知,我们也只是窃取了别人的功劳而已。”
“云州的那些山匪里,有当年明义堂的人,他们抓走阿杏,也有这个原因,他们怨恨我们沈家,想报复我们沈家。”
“都怪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保护好阿杏……”
褚赫听后内心震撼,手掌放在他肩头:“清逸,这不怪你。”
……
门外,沈青杏听了这些秘密后,心情难以平复,她双手吃惊地捂住嘴,原来那个山匪的怨恨是因为这个。
她从来不知道哥哥竟然还背负了这么多……
当年那场仗,哥哥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很多,他好像突然间变成熟了,大哥的离世,还有明义堂的事,全都压在他身上,不仅如此,从那以后,爹爹便对他更加严格了,将他往大哥的方向培养,可是那时候的他,也才仅仅十五岁啊。
哥哥这些年压着这个秘密,谁也不能告诉,而且还要被明义堂那些不知情的人怨恨,他内心该有多么苦啊。
*
束城
卫纪黎自从河里上来后,晚上就发起了热,章见晨连夜去请大夫,但来的人却是黎扬灵。
她也会医术,听见卫纪黎生病,主动前来看诊。
章见晨一直守在卫纪黎帐篷内,黎扬灵道:“你不用守着我,我对他没那种想法。”
章见晨脸颊一红: “我不是守你,我是担心刺客刺杀大人。”
“原来做你们这一行的,都这么拼命的啊。”
“那不然呢?我们大人所经历过的刺杀,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黎扬灵将一块帕子打湿,放在了卫纪黎额头上:“那他还能活到现在,也挺厉害的。”
她开好药方后,吩咐了人去煎药,之后也没有着急离开,反倒是在卫纪黎的床边坐下了。
她双手撑着下巴,仔细打量睡熟的少年,章见晨见她看入了迷,硬着头皮提醒:“黎姑娘,大人要休息,你要不也回去休息吧?”
黎扬灵没有动,轻声道:“你这么防备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刺客。关于他的传闻我都听过,你别告诉我,你也是个断袖。”
“我当然不是!他是我妹夫!我要替我表妹看好他!”
“妹夫?”黎扬灵来了兴趣,转过头来,“你妹妹是他夫人?”
“对啊。”
“你快跟我说说,你妹妹长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你问这个干嘛?”他眉头一皱。
“好奇嘛,不是说他和他义父是那种关系嘛,原来他也会成亲的呀。”
章见晨低吼:“你说什么!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那好吧好吧,不是。那你快说说你妹妹。”
章见晨不想说,总不能让他告诉她自己妹妹是个傻子吧。
但看她异常期待的眸光,他还是开了口:“我表妹是绝世无双大天仙!”
“噗嗤。”黎扬灵忍俊不禁。
*
卫纪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日后了,他睁开眼皮,看到面前坐着一个少女,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朝少女伸出了手去。
黎扬灵忽被他摸了一下头,她表情凝固,突然想起了很久远很久远的一幕,在她很小的时候,其实还有一个哥哥的。
她早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家里的人都说他死了。
她只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黎司檐。
“二哥哥……”
她不知不觉间竟唤了出来。
卫纪黎手指顿住,眼神慢慢恢复清明,看清面前的少女,他蓦地收回手:“黎小姐,怎么是你?”
黎扬灵亦知自己说错了话,眼神慌张,道:“大人,你生病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现在已经退烧了。”
卫纪黎静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你去帮我把章见晨叫进来吧。”
“好的。”
她走了出去,章见晨就在门外,立马就进来了。
“大人,你醒了!”
卫纪黎从榻上撑坐起来:“帮我研墨。”
“是。”
章见晨小跑过来扶他下榻到桌前坐下,见他似要写奏折:“大人,你肩膀受了伤,要不我帮你写吧。”
“我亲自写。”
“那些刺客实在可恨,他们要杀大理寺的人灭口,竟然连大人都不肯放过。”
卫纪黎左手抬起,揉了揉眉心:“我头疼,你别说话。”
“……是。”
章见晨赶紧闭紧了嘴巴。
卫纪黎写了半页纸后,开口道:“黎家小姐怎么守在我帐内?”
章见晨立马慌了起来:“大人,我一直有请她出去的!而且她在的时候,我一直都守在帐篷内的,刚刚不过就是出去方便了一下而已,没想到她竟然又来了。”
“她……可有问过你什么?”
“没!什么都没有!”
他可不敢说昨夜跟那丫头彻夜聊天的事。
卫纪黎将写好的信递给他:“寄回京城去。”
章见晨接过,正欲离开。
卫纪黎却叫住他:“等会儿,我再写一封,一起寄回去。”
章见晨抿嘴一乐:“是写给我表妹的家书吧。”
卫纪黎睨他一眼。
*
天水河畔,一袭青衣少女立在一棵柳树下,独自发神。
黎扬灵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就喊出来了呢?”
那分明不是二哥,是她脑子糊涂了。
“灵儿,你在发什么呆?”黎高琦从远处走了过来,不高兴地数落,“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离那个缇春司的走狗远些吗?你怎么不听?你还跑去给他看病?”
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目光发亮地看着他:“哥哥,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二哥哥还活着?”
黎高琦点了一下她的眉心:“你想什么呢?他要是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回来找我们?”
她垂下了眼睑,表情失望:“也对啊,他要是还活着,怎么不回来找我们和祖父呢?”
“你怎么突然间想起他来了?”
“没什么,就是做梦,梦见二哥哥了。”
黎高琦安慰她:“再过几日,便是二叔的忌日了,我们准备准备回兰陵吧。”
少女吸了吸鼻子:“嗯。”
*
五日后,黎氏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天黑前回到了兰陵,不过家里人已经在白日里去祭奠过二叔了。
黎扬灵道:“那我们两个单独去给二叔烧点纸钱吧。”
在兰陵城城西有一座山,是兰陵王府的私家王陵,里面有一座恢弘气派的大墓,那正是他们二叔的陵墓。
两人来到墓前,黎扬灵看到地上还未燃尽的纸钱,忽地扭头环顾四周。
“你在看什么?妹妹。”
黎扬灵仍旧在察看四周:“方才有人来过。”
“这不是很正常吗?每年这一天,城里不少百姓都会来这儿给二叔祭拜,你大惊小怪什么呢?”
黎扬灵没在四周看到人,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只是觉得那人走得真快,纸钱都没烧完,就不见了踪影,怕是轻功极好。”
“害,这太正常了,你当二叔是什么普通人吗?来祭拜他的人中,各路江湖豪杰都有。别磨蹭了,快点跪下,我们来得本就算晚了,赶紧给二叔请罪。”
黎扬灵双膝跪了下去,给墓碑磕了三个头:“二叔,不要怪灵儿,灵儿今日临出门前有事情耽搁了,灵儿给二叔请罪,望二叔不要与我这个小辈计较。”
“来年,我一定是第一个来祭拜二叔的!”
“二叔,你们一家三口在下面要好好的,我会一直想你们的。”
……
不远处,一个黑影从树后走了出来,少年静看着那座墓,神情悲怆,墓碑上雕刻着几个苍劲大字。
“长平侯黎长缨之墓。”
*
将军府内,少女独自一人坐在藤椅上,举头望着天穹,已经不知道望了多久了。
书云走进院子里的时候,见她还是这副模样,轻叹了一声气,走过去道:“小姐,徐管家又来了。”
徐管家拿着一封信走上前:“夫人,这是大人寄回来的家书,你快看看吧,瞧你,都相思成疾了。”
书云替她接过信,将信封拆开,把信纸递到她的面前:“小姐,看看吧。”
沈青杏转眸扫了一眼,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娘子勿念,不日便归。”
她看了后没什么反应,只是说:“收着吧。”
之后又抬头望天了。
徐管家见状,连忙解释道:“夫人,大人虽然内容写得少,但也是有在关心夫人的。”
书云眼观鼻鼻观心,笑着说道:“管家要不你先回去?”
管家只能离开,边走边想:这大人怎么不多写几个字?现在好了,夫人更加不想回去了。
沈青杏其实根本没有太在意那封信,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晚哥哥说的话,明义堂的人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的,要是有,那么岂不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
那些人不明真相,以为是沈家抢占功劳,若是活着,肯定会再来伤害哥哥的。
*
卫纪黎是五日后回到的长安,他打马过朱雀大街,并未回府,而是直入宫门,先去面了圣。
“启禀陛下,司徒先生已经被臣请到了束城,等到三月枯水期时,就可以重新施工了。”
“好好好,爱卿快起来,你写的折子朕都看了,你身上的伤严重吗?”
“多谢陛下关心,小伤,无碍。”
“怎么能无碍呢?朕给你放三天假,这三日你就好好在家修养,去陪陪你夫人。”
“谢陛下!”
他退出了金銮殿,看到了立在不远处的杜德英,他步了过去,垂头喊道:“义父。”
“听说你遇刺了,没事吧?”
卫纪黎摇了摇头:“黄淘的案子……”
“陛下震怒,已经派人去把王钦衡抓入大理寺,只不过他嘴很硬,这个时候还在狡辩,还妄想有人能救他呢。”
两人交谈片刻,卫纪黎便离开了。
在经过一个园子的时候,他瞥到了一抹雾白的人影,他扭头行礼:“下官见过淑妃娘娘。”
淑妃今日穿了一件素袍,头上仅仅别着一根银簪子,清素得像是冷宫里的妃子。
她向他施施然走过来,从阴影处走向明亮地,红唇轻启:“大人这次途径兰陵了么?”
卫纪黎仍旧回答:“并未。”
淑妃闻言久久未说话,末了,倏而柔然一笑:“大人这么着急着回来,不会是心系家中新娶的夫人吧?”
她的笑容即使在这春光明媚的二月天,也依然令人胆寒。
“娘娘说得是,若无事的话,臣就先告退了。”
淑妃语气冷冰冰的:“大人切莫沉醉于女儿香。”
“娘娘垂询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