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夏日总是闷热无比, 所以每年皇帝才会带着后宫妃嫔们前往玄清行宫避暑。
然而今年因为与真真国开战的原因,皇帝留守京城,未曾带领后妃前去避暑, 所以这些后妃们的日子就很不好过了。
永寿宫与坤宁宫的冰份内务府不敢短缺。
一个实权宠妃, 一个中宫皇后, 内务府便是再胆大都不会为难, 但东六宫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三个小公主随着母妃居住,她们的母妃也占着公主的光,能多用些冰份, 其它的小答应们住的又很密集,冰份又不够,日子过得苦哈哈。
不到半个月功夫, 东六宫里就抬了好几个中暑的小太监出去了。
小宫女们在寝殿伺候主子,好歹能蹭点儿冰用, 小太监们的日子就是真不好过了,寝殿内没资格进,在外头又实在热的慌,唯一能盼着的就是傍晚的沐浴, 夏日汗水多, 为防止身上生了异味熏着主子,这才给这些小太监破例多提供了一些水, 只是这水也是冷的。
贾元春在延庆殿里等了将近两个月,只有每日的吃喝和用水, 其它什么都没有。
什么冰例, 衣料首饰, 胭脂水粉, 什么都没有,甚至她想蹲送饭的小太监拿银子换点儿东西,那小太监也是一副不敢的模样,扔下食盒就跑了。
延庆殿本就不大,又被四堵高高的围墙给堵的密不透风,又没有冰例,贾元春只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死去,尤其在晴儿倒下后,她就更惧怕了。
“公公,求求你公公,帮忙叫一个太医吧。”
贾元春将一根金簪子往送饭的小太监手里的塞,仅仅两个月的功夫,如花似玉的美人已经被寂寞与忐忑给折磨的没有了活力,身形消瘦,脸色灰败的仿佛那些病重多年的老太妃。
她身着女史服饰,却因为浆洗多次,而有些褪色褶皱,发髻虽梳的整齐,可头上寥寥两根银簪,显得格外朴素,可她递给小太监的金簪却又是那么的华丽。
小太监没说话,而是将金簪接过来随手往怀里一揣,然后便拎着空食盒跑了。
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乾清宫。
“她还说什么了?”长安接过金簪打量了一番,并非宫里的东西,想来是从荣国府带进宫来的。
只是……
宫内早有规定,女官入宫只能带一些换洗的寝衣里衣,其它的东西宫里一应都会准备,就连这首饰,女官也是有严格标准的,除非有主子赏赐,否则妆奁里面只能放一些制式首饰。
之所以不允许从宫外带行李,也是为了主子们的安全着想,万一这簪子是个镂空的……自从那个公主出现后,后宫不管主子奴才,都被吓出了PTSD了。
这贾氏倒是胆大。
怕也是到了强弩之末了,否则又怎会铤而走险拿出这样的簪子来呢?
之前两个月她都硬扛着不曾拿出来,如今为了个贴身宫女倒是拿出来了,听说那宫女还是她从荣国府带出来的贴身丫鬟,从小一起长大,由此看来,倒是有几分仁善之心。
只是……这样的仁善之心有几分是真为了丫鬟,又有几分是为了算计呢?
“小的谨记大总管吩咐,未曾搭理她,只拿了这根簪子就走了。”小太监缩着脖子,背脊都被冷汗给浸湿了,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一个跑腿太监碰上乾清宫大总管,他还能镇定说话,已经是他小泉子心态强大了。
“做得好。”
长安将簪子收进了袖子里,继续吩咐道:“小泉子,你去太医院喊一个太医学徒过去,该怎么说,你心里应该清楚。”
“是,大总管。”
小泉子领了命,立即便跑去太医院,拉着一个木讷的太医学徒去了延庆殿,至于为何一定要是‘木讷’的呢,这就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了。
小泉子走了,长安又在门外等了半个多时辰,在内殿议事的大臣们才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他们一路沉默地到了乾清门,直到进了旁边议事堂的门,才恍惚传来些许微弱地讨论声。
等大人们的身影消失,长安立即招了招手,带着早就等候片刻的奉茶宫女进了门,水琮这会儿正垂头看着桌面上得奏折,手边还铺着一张纸,时不时在上面写上一两句什么。
长安不敢打扰,只从奉茶宫女的托盘上取下茶杯,又叫奉茶宫女出去,这才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水琮手边,又忙活着将冷掉的那杯茶送到了旁边的高几上,奉茶宫女又悄无声息地取了杯子离开。
水琮虽在写字,注意力却没那么集中,旁边那点儿小动静他自然是知晓的,茶水上了桌,便自然地搁下毛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入喉,滋润了他的喉咙。
前线捷报频频,水琮这个皇帝自然开心无比,就连说话语气都带上几分轻松的调侃:“你如今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在乾清宫门口收下面人的孝敬了?”
长安闻言一怔,连忙从袖子里掏出那根金簪来双手捧着奉上前去,满面都是讨好的笑容,他能听的出来,陛下的口吻不似生气的样子,便也讨饶道:“陛下,奴婢哪儿敢呐,这金簪可不是什么孝敬,而是延庆殿那位贾女史的贴身丫鬟病了,拿了金簪出来托人请太医呢。”
“哦?”
水琮放下茶杯,目光盯着金簪好一会儿没说话。
长安赶忙解释:“便是荣国府小选入宫的那位贾姑娘,之前在赤水行宫凤藻宫藏书楼当差。”
水琮这会儿想起来了,只是想起来的同时也记起另一件事:“朕记得,小选女史入宫除了银子之外,其它东西皆不可带入宫?”
“确实如此。”
“那看来这位贾女史着实有些胆大包天了,从赤水再到内宫,竟能连续两次‘暗度陈仓’。”水琮捏着金簪看了两圈,发觉就是个普通金簪后,便随手往桌上一扔,身子往后一仰,神情恹恹:“她的丫鬟要死了?”
“听说是病了。”
“倒是主仆情深。”水琮嗤笑。
也很聪明。
“奴婢叫那小的喊了个太医学徒过去给贾女史的丫鬟看病。”
水琮重新拿起笔:“嗯,等那丫鬟养好了病,再将她带过来,朕倒要听一听,到底什么事情能称的上动摇国本。”
原本还算镇定的长安背脊到底出了一层冷汗。
走出乾清宫大门时长安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随着陛下大权在握,龙威日盛,哪怕他这个从小陪伴着陛下长大的人,也渐渐起了畏惧之心,只是……长安觉得,许是只有这样的陛下,才能够威震四海吧。
晴儿是中暑了,太医学徒虽顶着个学徒的名头,却也是有真材实料的,几副药灌下去,晴儿到底是挺过来了,只是高烧数日,似乎有些伤了脑子,做事儿总慢一拍。
贾元春耐心在延庆殿等了几日,见晴儿彻底好了,才松了口气,接下来便是日日盯着延庆殿通往启祥宫的门,期盼着那扇门能有打开的一天。
虽然很可能是另一扇通往斋宫的门被打开,但贾元春还是更希望从启祥宫内走。
因为启祥宫属于后宫,她从启祥宫中离开延庆殿,也算是一个好兆头。
可惜最后还是从斋宫出去的,走过长长的甬道,与进入后宫的门擦肩而过,从月华门进,便来到了乾清宫,贾元春连忙抬手理了理头发,又拉了拉裙摆。
哪怕她在延庆殿时就已经打理好了自己,此时却还是有些紧张。
很快,御前的公公带着她进了乾清宫。
她进去后,甚至不敢抬头便双膝一软跪下了,声音还带着因恐惧而生起的颤抖:“奴婢叩见陛下。”
“嗯。”
水琮没叫起。
贾元春便跪着不敢动,只低垂着头不说话。
长安看着着急,便主动开口问道:“贾女史不是说有重要的事与陛下说么?”
贾元春攥了攥手指,又跪趴下来:“还请陛下摒退左右,此事……着实不堪入耳,不能有损皇家名声。”
水琮倒是没想到,这贾元春胆子这么大,便也应了她,且看她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手一挥,殿内的宫人便退下了,只留下一个长安在角落里伺候着。
贾元春倒是想叫长安也出去呢,但显然,这个长安公公是极其受陛下重视,不需要避开的。
“说吧。”
水琮说了贾元春进殿之后的第二句话。
贾元春只觉得这淡淡的两个字,好似大山一样压在她的背脊上,仿佛要将她压趴下一般。
“陛下容禀,奴婢乃是荣国府嫡出二房的大姑娘,闺名贾元春……”
“无需说这些,只说你知晓什么消息便可。”
水琮没耐心听她在这自我介绍。
贾元春手指微微攥紧,听出了皇帝语气中的不耐,到底不敢在多言,只用柔美了几分的声音继续说道:“奴婢要上告甄氏一族狼子野心,想要叛乱背主!”
这句话一说完,贾元春的身子就好似被抽干了力气一般。
她本想只告知宁国府秦可卿之事,可这些日子她被关在延庆殿,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便知晓,陛下对她口中所谓的秘密兴趣并不大。
贾元春也意识到,一个废太子庶子的女儿,这样的分量太轻了,不足以她跟皇帝做交易。
她还记得,晴儿病愈后的那几日,她天天盯着启祥宫那边的门,等待着开启,等待着能够走进这座巨大的皇城,能够为家族带来前途,所以……她必须说个能让皇帝重视的秘密,才能够作为交换,长长久久地留在这座皇城里,成为下一个珍贵妃。
“继续说。”
贾元春听着那愈发冷硬的声音,心下松了口气,感兴趣就好,就怕不感兴趣。
“奴婢被分配到赤水行宫侍奉太妃娘娘后,太妃娘娘便找到了奴婢,说都是老亲,想给家里的蓉哥儿介绍个好姑娘,奴婢只想着能得太妃娘娘青眼的,定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女孩儿,便也就借着与家中通信的机会将此事说了,可谁曾想,太妃娘娘介绍的竟是一个营缮郎家的长女,若只是嫡出长女也就罢了,只要是个好姑娘,能跟爷儿们好好过日子,琴瑟和鸣,家里也不挑拣,可谁曾想,那个女孩儿竟是秦营缮郎从善堂抱养的一个姑娘。”
说到这里,贾元春攥紧了手指,语带哽咽,语气更是满是气愤:“可恨此事婚前并不知晓,还是婚后一次小夫妻闺房之乐,吃醉了酒才说漏了嘴,堂堂国公府邸的未来宗妇竟是个父母不详的孤儿,奴婢知晓此事后心中愤恨难当,一时忘了尊卑便跑去质问太妃娘娘。”
“可谁曾想,太妃娘娘竟说是宁国府沾了光,因为那秦氏非但不是个父母不详的孤儿,还出身尊贵非常,乃是老义忠亲王的孙女,奴婢心知不好,便想着托人到宫中来报信,却被太妃娘娘发觉,将奴婢关了起来,日日折磨,用针扎,用水浇,娘娘竟想要将奴婢折磨死。”
贾元春泪水滑落,却不敢哭出声音,她还记得长安说过,宫内女史是没资格哭的。
“有一日奴婢被针扎晕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听到太妃娘娘跟一个小太监说话,竟说起了秦氏的身份,奴婢这才知晓,原来甄家早年暗中将老义忠亲王的庶长子偷偷送去了金陵,他隐姓埋名,被甄家掩藏了起来,他不仅有秦氏一个女儿,还在姑苏生了一个儿子。”
“奴婢听闻后心中骇然,只觉甄氏一族着实狼子野心,竟敢把持皇家血脉……”
“……恰好奴婢在藏书楼当差,听闻御前的长安公公去了行宫,奴婢一死事小,陛下不知此事事大,这才大着胆子去半路上等着公公。”
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贾元春最后泣不成声,仿佛真的是一个被折磨的,只求一条生路的可怜女子。
水琮并不动容。
但也将贾元春的话给听进去了。
甄氏一族啊……
这些年确实挺跳,有个甄太妃在宫里,也养肥了他们的胆子。
“此事朕知晓了,你能冒死求见,可见忠心,小选入宫做女官到底折辱了你国公嫡女的身份……”水琮沉吟,似在思考。
贾元春却是瞬间激动了起来。
心跳都跟着狂乱的跳动着。
女官折辱了她的身份?那便不做女官,做妃……
“朕封你为乡主,赐你还家如何?”
水琮好整以暇地看着下面跪着的贾元春,便是告密甄氏谋反这样的大事,一个乡主的爵位也足以打发了,毕竟她母亲的诰命也才五品。
贾元春却是脸色一白。
她要的不只是乡主的爵位!
一个乡主有什么用,没有封邑只有虚名,为荣国府带来不了任何帮助。
贾元春到底才是十几岁的女孩儿,心思还有些不稳,只听这样一句,便急忙开口恳求道:“奴婢,奴婢只求能陪伴在陛下左右,奴婢小选入宫,便是出了宫亲事也难寻,求陛下怜惜。”
“你想留在宫里做妃嫔?”水琮气笑了。
好好的乡主不做,非要做个妃嫔,真当这后宫好进的?
贾元春咬咬牙:“是。”
“那便封个答应,赐居钟粹宫。”
答应?
贾元春骤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的袍角,她用这么大的秘密,竟只换来了一个答应?
她可是荣国府的嫡出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