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国啊……
水琮放下口供, 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目光幽深地看向窗外。
乾清宫的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广场,中间并无草木,只有两个防火用的太平缸, 看起来浩瀚且孤寂, 水琮背着手, 看着那空无一物的广场, 又看向广场尽头的乾清门。
那边窗户敞开着, 里面偶有人影绰绰。
理国公府的计谋十分简陋, 处处透露着一种想要将他这个帝王, 将这个皇宫大内玩弄股掌之间的气魄,偏偏做出的事却又那样错漏百出。
不, 也不能算是错漏百出。
若非武常在突然告密,说不得他还真不会发现这样一个不受宠的妃嫔突然换了个人, 若是他真如那宫女所言, 宠幸了那个‘柳贵人’,她再与太医院的太医勾结筹谋, 这混淆血脉之事俨然便会成功。
只是……
这真真国太子是否有些太理所当然了?
他有龙凤呈祥的皇长子, 更有同胞双生的两个皇子,便是‘柳贵人’这一胎真能生出个皇子来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会放弃优秀的皇长子不培养,而去亲近幼子?
多少有些想当然。
李代桃僵, 混淆血脉, 守备松散……按理说他该极其愤怒才是, 只是, 当看见柳贵人案件与真真国扯上关系的时候, 他心底那股子愤怒瞬间就没了。
剩下的只有荒谬, 还有可笑。
又是真真国……自从当年那个公主入了后宫, 皇室似乎就和真真国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明明只是个蕞尔小国,却将两代帝王搞得这么狼狈。
想到前朝还有一些混账东西不同意攻伐真真国,水琮就恨不得将这些口供塞进他们脑子里去。
只是到底是丑闻。
水琮先将此桩丑闻给掩下,只通敌卖国的罪名,就足够惩办理国公府了,一连几道圣旨下发,原本热闹的京城瞬间变得风声鹤唳了起来,理国公府一夕之间被抄了家,无论男女,主子奴才尽数被收押了。
本以为家出门的女儿不会受到波及,谁曾想,往上数三代的外嫁女尽数被抓捕,包括她们身边贴身伺候的,也尽数被拘捕归案。
纵然如此,理国公府的三房男丁与四房男丁也尽数失踪了。
水琮并不意外。
既然理国公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想来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藏起两房的男丁实属正常。
抓捕便是,不过一群纨绔废物,便是真去了真真国,难不成还想肖想高位么?
自从太上皇逐渐放权,他这个皇帝对勋贵倚重越来越小,理国公府除了大房一家尚且有点儿实权,其它几房尽数未曾举业,往常在京中也多是纨绔名声。
谁曾想,这理国公府竟有这么大的志向,竟会通敌卖国,想要改朝换代。
京城那么多勋贵,只不知除了理国公府,还有多少人家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这一夜水琮没有睡,就站在乾清宫寝殿的窗口,目光深沉地看着空旷的院落,心中思绪万千,任由身后的长安与有福急的团团转。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长安背着一个包袱,骑着快马来到了城门口,一言不发地出示了令牌,守城官一见,立刻招呼人将城门打开一人一马能通过的缝隙。
长安将令牌收好,骑着马从那缝隙中快速穿过,很快背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一边骑马一边背脊冒汗。
他觉得自己这一去说不定小命即将不保,但他也心疼陛下,圣人当年造下的孽果,全叫陛下给背了,若非珍贵妃娘娘是个有福的,为陛下生下了几个小皇子,说不定陛下如今膝下还空着呢。
莫说陛下了,便是他长安都觉得东六宫的妃嫔们不争气,这么多年了,三十多人竟只生了三个公主。
一路疾驰到了赤水行宫。
长安手持令牌,一路毫无阻碍地见到了太上皇。
太上皇年老觉少,天没亮就起了身,长安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书房看书了,哪怕如今半边身子没了知觉,脾气也诡谲多变,但这么多年的苦读习惯,太上皇依旧没有改变。
“长安?”这名字在太上皇脑海中滚了滚。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水琮身边那个长相讨喜的小太监,看看天色,此时也不过刚刚天亮,从京城到行宫,便是快马疾驰,也需两个时辰,看来是定有急事,否则不会来的这么匆忙。
太上皇虽避居赤水行宫,消息却不滞后。
他知晓,因为玉石案的缘故,他的皇帝儿子恨毒了真真国,如今坐稳了皇位,又连续数年无天灾,不仅粮食丰收,税收也节节攀高,如今兵强马壮,水琮便忍不住对真真国发兵了。
他其实不太同意此事,但如今的皇帝是水琮,他的意见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可现在……
难不成是前线出了什么问题?
太上皇精神一振,立即开了口:“叫他进来吧。”
很快长安接到通传,背着小包袱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跪下了:“奴婢叩见圣人。”
“你这般着急过来,可是宫里出了事?”
“回圣人,奴婢是为陛下送信来的。”说着,便将背上的小包袱给解了下来,在地上平摊开来,取出一方小木匣,打开盖子从中取出一摞纸张来,然后对着旁边的小太监点点头。
小太监赶忙上前将这一摞纸检查了一遍,确定无疑后便双手捧着送到了太上皇跟前。
这些纸张上面,自然是理国公府以及宫中柳贵人一脉的口供,水琮要长安走这一趟没别的目的,就想要太上皇亲眼看看,当年他的一次冲动,到底带来了多少麻烦,造了多少孽。
太上皇看着这厚厚的一摞没说话,只拿起一张细细看了起来。
越看脸色越阴沉。
“砰——”
突然,太上皇手一挥,桌面上刚沏的茶被狠狠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真真国——
太上皇无声呐喊。
他猛然抬手捂住胸口,剧烈的绞痛让他的身子瞬间轻颤了起来。
“圣人,圣人……”长安一看不好,赶忙连滚带爬地爬上台阶,扶着御案就站起来不停地为太上皇顺着胸口,就连旁边伺候的小太监都慢了一步。
太上皇不爱用贴身太监,可小太监又惧怕太上皇威势,向来伺候的战战兢兢。
长安到底习惯了伺候在水琮身侧,最是关注上位的变化,此时处理起来也更为迅速,当机立断地吩咐下去:“快去请太医。”一个小太监飞速往偏殿的方向跑去,因顾着太上皇的身子,太医都在偏殿候着,就怕太上皇有个不测,耽搁了诊治时间。
说话的功夫,长安已经背着太上皇去了旁边的软榻。
至于那一份口供则被长安手脚麻利地放回了匣子里,重新扎好了小包袱背在背上,这些东西决不能给旁人看见了,否则皇家颜面无存。
太医很快就到了,经过一番抢救,太上皇的心绞痛有所缓解。
只是年岁大了,痛了这么一场身子便更加虚弱了几分,这会儿靠在靠枕上,醒来后第一时间便看向长安,见他身上又背上了小包袱,神情微松。
再想到刚刚长安那迅速的反应。
夸赞道:“你是个好的。”
得了太上皇一句夸奖,长安赶忙跪地磕头谢恩。
“那些东西再给拿给朕看看。”太上皇用了药,头上还扎着金针,心思却已经又放在了那堆口供上面。
长安却有些不敢了,赶忙劝道:“奴婢这几日都会留在行宫,圣人什么时候想看都行,只望圣人龙体为重。”
“拿来——”
太上皇又是一声吩咐,只是语气愈重,俨然到了发作边缘。
长安见他又要动怒,虽说心肝颤颤却还是将东西拿了出来,双手奉给了太上皇。
好在太上皇早有了心理准备,再看虽然也生气,但依然不似刚刚那般冲击大,一直到看完了,他才往后一靠,靠在了软枕之上,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明白皇帝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明白了,才愈发情绪翻涌。
他将长安喊来了床榻前,摒退了左右,开始询问这些时日宫中的情况,从怎样发现事情的不对劲,又是如何处理此事的,尽数问了个便。
当得知是因为武常在‘莽’而告状,珍贵妃又‘莽’而告状,两重‘莽’之下,竟歪打正着破了局。
“……陛下瞧着虽未曾动怒,却也是雷霆手段,如今理国公府只三四两房的男丁早早逃去,剩下的无论是族中子女,还是外嫁女儿,皆已收押。”
至于收押的下场是什么,以前或许是流放,但这一家……怕是要满门抄斩了。
这是动了真怒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
旁的皇子自小由各自母妃抚养长大,便是母妃早亡,他也会为他们寻好养母乳娘,一应用度自有她们来操持,只因那时候他是皇帝,天下万民等着他去管理,还有无数的政务等着他去处理,唯有这个儿子……是他亲手带大的。
虽说长大后与父争权叫他很是不满,但自始至终,他从未想过废了他换人当皇帝,他年幼登基,由他亲自抱在膝头教养长大,他的心性,他的性情,他可谓了如指掌。
若他暴跳如雷,那份怒便有些过于浅薄,唯有像此次这般不动声色,才是真正入了心。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真真国这一仗的结局,唯有真真国灭,方能止他心头之恨。
“他长大了……”
许久之后,太上皇语气怅惋地感叹一句。
当年抱在膝头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个真正的皇帝了,他有些心酸,又有些欣慰,本该是天下最亲密的父子,如今却到了难得一见的程度。
皇帝心中怨他,所以在得知真相后,才会派人到行宫来告知他,就为了叫他伤情,若说这辈子有何对不住这个儿子。
便只有‘温氏’之事了。
他那时候鸳鸯失伴,正是心伤,骤然看见一个与亡妻容颜相似的女子,到底耐不住心底欲念动了手,后来有了甄妃,为防皇室丑闻散播民间,他也只能同下狠手,倒是连累了不少人。
“你回去吧。”
太上皇不想长安在赤水行宫久留,这是皇帝的内侍,他不愿与他再起龃龉。
长安逃过一劫,里衣都湿透了,这会儿听到这样一句话,顿时如蒙大赦,正是因为知晓那堆口供中说了些什么,他才一直觉得,此行必死无疑。
谁曾想太上皇虽然动怒,却未曾迁怒。
谁不赞叹一声运道好呢?
有了特赦长安也不管天色如何,午膳可曾用,便直直往西北角的马厮走去,他早晨骑着的马在那边有人精心伺候着,他着急回去,自然没人早早的将马牵到门口去,只能他自己去马厮牵马。
却不想走到半路时,却被两个宫女给拦住了去路。
“求公公救命。”
前面那个女子见到长安就跪下哭诉了起来。
长安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蹙眉斥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在宫内哭嚎?”
宫内便是娘娘受了委屈都要埋进枕头里偷偷哭,这普通宫人哪有哭的资格?更别说还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哭诉。
宫女瞬间收了声,却还是小声抽噎,只是那帕子擦眼泪擦的很快。
长安再一看,这宫女穿的竟还是女官的衣裙。
能做到女官的宫女,又岂会做出当中哭哭啼啼之事?
长安只觉得蹊跷非常。
“公公容禀,奴婢乃是凤藻宫的女史贾氏,乃是年前小选进宫的女官,奴婢虽在凤藻宫藏书楼当差,却被太妃娘娘唤去折辱,日日非打即骂,奴婢实在受不住了,才向公公求救。”
说着,又小声抽噎了起来,她身后的晴儿也跟着哭。
谁能想到呢,那甄太妃娘娘面若观音却心似毒蝎,说是将姑娘喊过去手把手地教导如何侍奉陛下,关上门来却又是泡冷水,又是用针扎,偏扎的都是后腰,大腿内侧等地儿,叫她想要找太医治病都不行。
只是贾元春到底有本事,这几个月也拉拢了几个人手,承诺当了妃嫔后会想办法将他们从行宫调入宫中后,这些人也帮着她盯人了。
狗有狗道鼠有鼠道。
长安的到来虽不声势浩大,却也未曾避开人,这才叫贾元春抓住了机会在这里等候着。
至于为何知晓长安会去马厮,便也只能靠赌了。
现在看来她是赌赢了。
贾元春有心卖惨,奈何长安不吃这一套:“竟敢攀扯太妃娘娘,来人……”
话没说完,贾元春便膝行几步,快速说道:“奴婢有一事要跟陛下禀告,这事乃是关乎于国之根本的大事。”
若是以前贾元春说这话,长安高低要将这女官拉下去打个五十大板。
但是想到前几日刚‘莽’出了理国公府大案的武常在。
长安看向贾元春的眼神瞬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