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翎这一箭射杀柳国公的壮举, 别说底下的季渊晚了,就连站在霍翎身后的文盛安四人都惊呆了。
早就知道霍太后出身将门,习得一手好骑射。
但知道和亲眼目睹到, 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尤其是在这一箭下饮恨的,还是柳国公。
当然,文盛安四人没有为柳国公打抱不平的想法。
无论是毒害先帝, 还是举兵谋逆, 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柳国公是肯定要死的。
他们只是没想到, 柳国公会死在霍太后手里。
原以为霍太后留他们在宫里, 是要与他们商量如何拿下端王府和柳国公府, 现在看来, 霍太后留他们在宫里, 分明是为了立威!
在他们忙着为先帝治丧、筹备新帝登基大典时, 她正忙着设下陷阱,等待敌人自投罗网。
这其中, 也以文盛安心情最为复杂。
他和先帝一直想要削弱柳国公府的势力, 但结果并不算喜人。
今夜过后, 大燕朝再无柳国公府。
天地间的风雨愈发喧嚣。
那一箭来得实在太快, 季渊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箭洞穿柳国公的咽喉,等他终于回过神时, 柳国公摇摇欲坠的身体已轰然倒下。
柴承嗣正在指挥作战, 听到季渊晚凄厉的惨叫, 下意识回头, 目眦欲裂。
柳国公捂着自己的脖颈,微微张嘴, 满口血沫, 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倒在地上, 积水从铠甲的间隙漫进来,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残存的生机随着体内鲜血的流逝而不断消逝,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柳国公视线微移,努力看向那道手握弓箭的身影。
不知怎么的,柳国公突然想起了自己年少之时。
那时候,朝廷还不禁止柳国公府的人在军中任职。他刚入军中,就在霍太后的曾祖父帐下听命,跟随那位霍老将军去南边平叛。
叛军首领何等嚣张跋扈,面对那位叛军首领的一再挑衅,霍老将军只是搭箭挽弓。
一如今日。
詹凌这回反应极快,在霍翎收箭之时,他高声呼喝:“柳国公已死,尔等还要再负隅顽抗吗?”
叛军在人数上本就不占优,只是凭着一股气势才勉强与禁军僵持。这会儿听到柳国公已死,那股强撑着的气势顿时泄了大半。
在禁卫的不断呼喝下,有叛军主动丢刀弃甲。
有第一个人这么做以后,抛下刀甲、放弃抵抗的人越来越多。
到最后,始终坚守在季渊晚和柴承嗣身边的,不过寥寥数十人。
略作一番缠斗,这些人都被拿了下来。
郑新觉亲自上前,搜走季渊晚和柴承嗣身上的利器。
霍翎微微偏头,对全程沉默不语的文盛安四人道:“几位大人,随我一道过去看看吧。”
有宫人在身侧撑伞,霍翎走到季渊晚面前,看了眼柳国公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看了眼掉落在尸体不远处的长箭。
箭尖寒光凛冽。
其上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
“季世子。”
自柳国公倒下以后,季渊晚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神游天外的恍惚中。
他被按倒在地,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碎裂了,头发凌乱披散,被雨水打湿后,紧紧贴在他的脸庞和脖颈处,浑身上下写满狼狈。
一大团鲜血自柳国公身下洇开,混合进雨水里,漫过他的膝盖。
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冰冷女声,季渊晚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他缓缓抬头,望着伞下一身清爽、纤尘不染的霍翎,恐惧自心底蔓延开。
那是一种远比面对皇伯父时还要深刻的恐惧。
霍翎微垂眼眸,居高临下打量着季渊晚。
她进宫已有数年之久,但为了避免麻烦,她极少和季渊晚碰面,偶尔碰到了,也是以季渊晚低头行礼问安告终。
这还是霍翎第一次端详季渊晚的面容。
他生得与端王很像,尤其是一双眼睛。
但不同的是,如今这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
“大燕开国几十年,出过不少位亲王。每一位亲王世子能承袭到的爵位都是郡王。”
“只有你是例外。”
季渊晚愣愣地看着霍翎,也不知道有没有将霍翎的话听进去。
“这难道是因为你的父王曾经为国朝立下过什么大功,才惠及了你吗?”
“你能不降等袭爵,是因为你曾被先帝养在皇宫里;你能有此殊荣,是因为你受了先帝的恩惠。”
“可是现在的你在做什么?”
霍翎回头,望向身后的太和殿。
那里灯火通明,是先帝停灵之所。
季渊晚依旧在愣愣地看着霍翎。
漫无边际的黑暗,铺天盖地的素白,以及长明灯所构筑出来的昏黄,成为天地间仅剩的三种色彩。
霍翎恰好身处于这三种色彩的中间。
这一刻,周围的风雨声和伤患低低的痛呼声都在远处,季渊晚只能听到这位皇伯母冰冷的声音,仿佛九天之上的神明在对罪人降下审判。
“哀家说过,世子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只可惜,你的孝心用错了地方。”
“在天章阁读书时,你的表现一向很好,教导过你的夫子也都夸你聪慧知礼。从皇宫离开后,你在端王府和柳国公府待了这么久,难道从未察觉过他们的狼子野心吗。在他们决定起兵谋反时,你又做了些什么?”
“先帝尸骨未寒,你就亲自领兵,杀入皇宫,杀来太和殿。”
“对你来说,亲王之位还不够吗?”
季渊晚唇角微微颤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说不出什么。
但霍翎的话,终究还是在他心底掀起了波澜。
他忍不住问自己:亲王之位,还不足够吗?
霍翎等待片刻,没有听到季渊晚的回答,视线重新落回他身上,却只看到一张茫然无措的脸庞。
“怎么,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吗?那我来告诉你答案吧。”
“试想一下,如果今天晚上柳国公的谋划真的成功了,他拿下了哀家和陛下,扶持你登上皇位,然后呢?”
“然后端王会成为太上皇,端王妃会成为太上皇后,柳国公会彻底把控朝政。”
“他们每一个人都曾为你的皇位付出过许多努力,你身为他们的儿子、曾外孙,既然平白坐享了这个皇位,又怎么能够不回报他们呢?可是这样的拥护之功,又该回报多少才算足够呢?”
“你的父王和母妃口口声声为了你好,但是当他们做下这个决定,将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拖入无可挽回的深渊时,当真询问你的意见吗?”
季渊晚颤抖得越发厉害,泪水从他眼角滚滚落下,他却连自己为何哭泣都想不明白。
“你要争抢这帝王宝座,到底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权力欲望?”
“真正不满足于亲王之位的,到底是你,还是你的父王、母妃,和你身后的柳国公府呢?”
霍翎深深凝望着季渊晚,而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向那支泛着寒芒的箭羽。
“事到如今,季渊晚,你还不知罪吗?”
季渊晚顺着霍翎的视线望过去,惨淡一笑。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季渊晚竟在一瞬间挣脱了身后禁卫的束缚。
“保护娘娘!”
詹凌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脚步一移,挡在霍翎前面。
那些围在周围的禁卫也都纷纷动了起来。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季渊晚扑出的方向并非霍翎,而是柳国公的尸体。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季渊晚捡起了那支箭羽。
“母妃说,帝王之家,不过成王败寇。”
话毕,他反手,将箭送入自己的心口。
鲜血飞溅,惊呼声起。
霍翎看着季渊晚的举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神情无悲无喜。
季渊晚今年不是两岁,而是十五岁。
如果他真的不愿意,难道端王妃和柳国公还能强迫他带领叛军杀入皇宫吗?
既然迈出了这一步,那就以死谢罪吧。
“这……”
直到季渊晚的身体倒在血泊之中,一旁的文盛安最先回过神来。
他神情复杂地望着霍翎。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知道,季渊晚会走到自绝这一步,霍太后说的那番话正是最大诱因。
这是一位行事手段都与景元帝截然不同的摄政太后。
……这样的掌权者对大燕来说,当真会是好事吗。
文盛安心底的想法,霍翎无从得知,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宽容与仁慈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品性,但安儿年幼,她在朝中根基不深,没有如先帝那般的威信,如果只知宽容与仁慈,那朝臣不会感念她,只会小觑她。
只有举起必要的屠刀以后,宽容与仁慈才有用武之地。
霍翎没有多看地上那两具尸体一眼,只吩咐郑新觉:“拔出箭矢,取一个匣子来装它。”
等郑新觉领命退下,霍翎又看向一旁瘫软在地,嘴巴被死死堵上的柴承嗣。
禁卫军设有四大营,分别是麒麟营,朱雀营,玄武营,白虎营。
詹凌既掌管着麒麟营,又总领着四大营。
除了詹凌外,霍翎比较熟悉的就是朱雀营的白大统领。
她与柴承嗣接触不多,但也从景元帝那里听说过柴承嗣的不少事迹。也许连景元帝都不会想到,柴承嗣居然是柳国公的人。
霍翎摆手:“先将他带下去吧。”
在禁卫押送柴承嗣等人离开时,无锋悄悄出现在了一旁,胸膛剧烈起伏着,气息还未喘匀。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只有霍翎朝他望了过去。
“娘娘。”无锋走了过来,以只有霍翎一人能听见的音量回禀道,“事情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