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从日正中天跪到日暮西沉, 太和殿内都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就在众人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一看时,紧闭多时的朱红色殿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
红到泛紫的诡异晚霞铺满天际,霍翎牵着季衔山走出太和殿, 视线从文盛安、陆杭、陈浩言、柳国公、端王等人身上一一划过。
“娘娘……”
“陛下, 殡天了。”
霍翎这句话, 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般, 原本安静到死寂的太和殿外, 瞬间哭声成片。
几乎所有人都在低头抹泪, 只有霍翎没有。
她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悲伤的痕迹,只是静静凝望着台阶之下哭泣的群臣, 一直到周围哭声渐弱,霍翎才看向陆杭:“国不可一日无主, 陆尚书,颁布陛下的遗诏吧。”
陆杭是一众重臣里与霍翎接触最多的人, 从霍翎还没正式入主中宫时,他就已经见识过霍皇后的手段。
他相信,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霍皇后心中的悲痛绝对远超在场众人。
尤其是太子年幼,霍皇后在朝中根基不稳,陛下这一去,就算有遗诏在,她的处境,也绝不会比陛下在时要好。
但从她的身上,陆杭感受到的, 只是极度克制的冷静。
陆杭不敢耽搁, 从匣子里取出遗诏。
绝大多数人都是刚知道遗诏的内容。对于景元帝的安排, 他们心中各有思量。
就连那些个被请进太和殿里, 先一步知道遗诏内容的人,也都没忍住泛起了嘀咕。
其实对于第一道遗诏,他们是很不满的。霍世鸣原本就执掌了一支燕羽军,如今又被提拔为行唐关主将,日后必定有外戚坐大的风险。
只是在那种情况下,谁都不可能站出来反对陛下的安排。
陛下的想法很好揣测。一方面,他是想增加霍皇后手中的筹码。一方面,他也是想防范柳国公的势力。
这几年里,柳国公府的行事确实低调了许多,但事实上,柳国公府的根基并未受损,勋贵依旧以柳国公为首。
可陛下在安排辅政大臣时,不仅越过了柳国公,还安排了三个与柳国公没有太多交情的大臣。
文盛安就不用说了,这些年一直在帮助陛下削弱勋贵的势力。
陆杭是朝中有名的老狐狸、墙头草,不会轻易站队。
陈浩言与柳国公也没什么私交。当初季渊晚刚被选进宫里,端王一系势力大涨时,他没少上书弹劾端王一系的人。
……
陆杭念完遗诏,跪在季衔山面前,将手中的遗诏呈给他:“请太子登基。”
所有朝臣跟着跪下,声音整齐划一:“请太子登基。”
季衔山之前已经得过霍翎的叮嘱,虽然被这如海浪般的呼声吓了一跳,但还是伸手去接了圣旨。
所有人再喊:“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喜欢学大人说话。朝臣三呼万岁的场面,季衔山见过很多次。他也记得在朝臣三呼万岁后,父皇都会说些什么。
“众爱卿平身。”
颁布完遗诏,就是从法理上定下了季衔山的新君身份。至于登基大典,在霍翎询问以后,陆杭表示,礼部会在二十天内筹备妥当。
霍翎没有给陆杭讨价还价的余地:“半个月后,举办登基大典。”
若是按照正常的情况,霍翎的立后大典筹备了两个月,季衔山的立储大典同样筹备了两个月,登基大典的场面只会更加盛大隆重,所需要用到的各种器物仪仗也只会更多……
但如今只能一切从简,先将大义名分彻底定下。
霍翎看向文盛安:“文尚书是大行皇帝钦定的辅政大臣,朝中文臣也一直以你为首,大行皇帝的丧事,哀家就托付给你与其他几位尚书了。”
文盛安拱手行礼:“请太后放心。”
霍翎摆手:“你们都先退下吧。”
文盛安领着众人下去。
柳国公站在端王身边,他低着头,眼眶周围还带着哭过的红痕。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柳国公突然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却发现太和殿外已经没有了少帝和霍太后的身影。
“怎么了?”端王压低声音。
柳国公隐晦地摇了摇头。
***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消散,黑暗如潮水般淹没太和殿,又被一盏盏长明灯驱散。
在文盛安带着朝臣离开时,霍翎多看了柳国公和端王的背影几眼,就牵着季衔山再次进入太和殿。
李满来到霍翎面前,请示过后,带着宫人去更换太和殿里的东西,撤掉那些颜色艳丽的物件。
无墨也走了过来,面上还稳得住,眼底却毫不掩饰担忧之色:“娘娘,德妃她们过来了。”
霍翎道:“请德妃过来。”
德妃来得很快,她面容憔悴,眼眶红肿,显然也是刚大哭过一场:“娘娘节哀。”
霍翎直接道:“后宫之事,交由你代掌一段时间,带着两位公主和妃嫔们好好送先帝最后一程。”
“臣妾遵命。”
退下之前,看着霍翎平静而疲惫的面容,德妃没忍住劝了一句:“娘娘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陛下那里,还需要娘娘多加照拂。”
季衔山靠在霍翎怀里,早已经累得睡着了。
霍翎垂下眼眸,抚了抚他的脸庞,对德妃道:“放心吧,哀家还没那么容易倒下。”
她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悲伤,都止于她走出太和殿的那一刻。
接下来,她有一场只能胜不能败的硬仗要打。
等德妃出去以后,无墨端着温水走了进来:“娘娘,您先喝口水吧。今天一整天您都没用过东西,要不要让御膳房那边送些东西过来?”
霍翎其实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但她还是道:“让御膳房给我准备一碗甜汤。”
东西送来得极快,霍翎吃东西的时候,季衔山闻到饭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甜汤……”
无墨想去给季衔山也端一份,霍翎制止了她。
霍翎可以饿着自己,却不会饿着孩子。季衔山是吃过东西才睡着的。
“想吃吗?”霍翎低声问。
季衔山揉了揉眼睛:“想。”
霍翎让他坐好,等他清醒了,才一边吃饭一边分出几勺去喂他。
季衔山吃了几口又开始揉眼睛了,在霍翎再次伸勺子过来时,他困得眼睛眯起,嘴巴闭着摇了摇头,重新靠在霍翎的身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下意识道:“母后,都天黑了,父皇怎么还没过来啊。”
无墨心中一酸,又一次为她家娘娘落下泪来。
霍翎放下勺子,只道:“别说话了,快睡吧。”
季衔山嘟囔了几句什么,就又睡着了。
霍翎喝完碗里最后几口甜汤。
无墨收走空碗,看了看霍翎怀里的季衔山,低声道:“娘娘,您还是别的事要做,要不要我来抱着陛下。”
霍翎原本是要摇头的,但犹豫了下,她还是点头:“好,你多看着他些。”
“娘娘放心。”无墨保证,“我不会离开陛下身边半步的。”
“你留在这里陪他,再让小陈太医来给他看看,他今天哭得太厉害了。”霍翎轻轻托着季衔山的头,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与无墨交换了位置。
她走出偏殿,就听到了主殿那边传来的哭声。
霍翎问守在宫殿门口的内侍:“胡太医回去了吗?”
一刻钟后,霍翎见到了匆匆赶来的胡太医和崔弘益。
霍翎看到他二人居然是一起过来的,立刻道:“先帝今天触碰过的东西,可有不妥?”
崔弘益看向胡太医,胡太医答道:“没有不妥。不过老臣与几位太医聊过后,怀疑先帝极有可能是中毒。”
霍翎道:“还是无法完全确定吗?”
胡太医道:“如果先帝真是中毒,这种毒药绝对不是产自中原。老臣已经让太医院的人都回去翻找资料了。”
中原王朝地大物博,但也有很多东西,是其它地方独有的。比如说牵机引这种毒药,产自西域,与钩吻、鹤顶红并列为三大奇毒。
霍翎点头,让胡太医先下去,又让崔弘益去叫李满。
“彻查凤仪宫与太和殿的人手,尤其是太和殿这边。”
景元帝来后宫的话,都是宿在凤仪宫里,但有时朝政繁忙,或者遇到第二天有大朝会的情况,景元帝就会宿在太和殿,方便上下朝。
今天有大朝会,所以景元帝昨晚上宿在了太和殿。
等霍翎将自己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下去,已至深夜,主殿那里的哭声也停了下来。
无墨正在一下又一下给季衔山摇着扇子,看到霍翎来了,她用气音道:“小陈太医来看过了。”
霍翎点头,坐回季衔山身边。
无墨看着霍翎的眼神里,既有担心也有心疼:“娘娘,你要不要也跟着睡一觉?有我在旁边守着,如果发生了什么情况,我第一时间喊醒你。”
霍翎没有困意,也不想休息。
她的心底始终有种难以抹去的恐惧感。
只要景元帝的死因一日不能确定下来,她就一日不能真正放下心。
如果景元帝真是中毒而亡,那最有可能对他下手的,就是端王和柳国公。
毒害天子,是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
如果这件事情真是端王和柳国公做的,那他们……
迷迷糊糊中,霍翎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们没有安排其它后手吗?
他们会眼睁睁看着安儿登基,看着她成为摄政太后吗?
这个念头一起,霍翎猛地清醒,终于知道自己心底挥之不去的那抹恐惧,到底来源于哪里了。
她看着外面微微透亮的天色,抱着完全蜷缩在她怀里的孩子起身,让无墨喊来崔弘益:“拿着哀家的手令,让丁景焕立刻滚进宫来。”
在等待丁景焕进宫时,霍翎给燕西那边写了两封信,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过去。
丁景焕来得匆忙,头发都是在来的路上扎的,发冠戴得歪歪斜斜。
霍翎与丁景焕认识已有三年。这三年里,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单独见面的次数更是只有初遇那次。
但这三年里,每个月的五坛酒没有断过,每年年底的年礼也没有断过。
霍翎从来没开口问过丁景焕是否愿意效忠于她,丁景焕也从来没开口对霍翎表露过一次忠心,更没有在朝堂上为她发过一次声,做过一次事。
就连无锋都在私底下着急,宁愿充当冤大头请丁景焕去樊楼喝酒,都要追问丁景焕是怎么想的。
丁景焕是怎么想的?
丁景焕其实没什么想法。
他这样俗气的人,三年的买酒钱,已经可以买断他的忠心。
所以当他来到这位年轻太后的面前,她没有任何废话,也没有任何铺垫,直接下令。
“哀家限你十日之内,找出端王府和柳国公府毒害先帝的罪证。”
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若是让其他人听见了,不说面色大变,也绝对是心神巨震,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但丁景焕这个素来喜欢嬉皮笑脸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眉梢猛跳了一下。
要查案,应该找刑部,找大理寺,找宫里的人,而不是找他。
所以太后要的,不是真相。
而是可以直接置端王府和柳国公府于死地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