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病情来势汹汹, 等老臣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用银针暂时封住陛下的穴位,护住陛下的心脉。如果娘娘做好了准备,老臣可以拔出银针, 强行唤醒陛下。”
胡太医的话略有些隐晦, 但霍翎还是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
她沉默了下, 又问:“陛下能醒来多久?”
胡太医叹气,心下也不是很好受:“以陛下的身体情况,至多一个时辰。拔针时间越晚, 陛下的情况会越糟糕,还请娘娘早做准备。”
霍翎凝视着胡太医,还有一事不解:“陛下的平安脉一向是由你来负责, 他的身体,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这几天陛下的身体都很正常,顶多就是因为受了风有些头疼, 怎么会突然到了这种地步?”
胡太医道:“陛下的脉相很古怪, 像是突发恶疾,导致心脉枯竭。”
霍翎蹙眉,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是中毒?”
胡太医犹豫了下, 慎重道:“确实有这种可能,但老臣不熟悉毒理, 无法确定。”
“崔弘益,你带着人, 将陛下今天触碰过的东西都封存起来。”
霍翎迅速吩咐下去。
她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让守在外面的太医都进来给景元帝看看。就算……就算不能救回景元帝, 让景元帝多清醒一些时辰也是好的。
随后, 霍翎没有继续待在这里, 而是抱着安儿去了外殿——陛下为何会突然倒下,事后肯定要进行彻查,但这并非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李满,你去将文盛安、陆杭和詹凌请进来。”
在李满匆匆前去请人时,霍翎将安儿放到了景元帝以往常坐的位置上。
脱离温暖的怀抱,安儿扭了扭身子,下意识贴了回去,想要重新钻进霍翎的怀里,却被霍翎一把按住。
霍翎坐到安儿的身侧,就像平时她坐在景元帝身侧一样。
她捧着安儿的脸庞,用帕子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又为他整理头发,抚平衣襟。
“安儿,你还记得你父皇平时坐在这里时,是什么样子的吗?”
霍翎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和平时区别不大。
“你要跟他一样,好好坐着,不要乱动,也不要哭。你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安儿乖乖不动,只用一双眼睛去看霍翎:“可是母后,我不想坐在这里,我想去陪父皇。”
霍翎抚了抚他的头:“等一等好吗。你先在这里陪母后,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陪你父皇。”
安儿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应好。
文盛安三人都跪在殿外,一听皇后娘娘传召,立刻起身往殿内走。
待看清太子和皇后的坐位后,如文盛安、陆杭这样的聪明人,已经猜到了端倪。虽然早在景元帝吐血倒下时,他们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心中伤感。
从景元帝还是皇子时,文盛安就已经在他身边辅佐。
陆杭稍晚一些,但在景元帝登基以后,也一直被景元帝重用倚仗。
经历过先帝那样胡来的君王,大家都觉得在景元帝手底下干活很舒心,根本不用担心自家的顶头上官突然一拍脑袋,就搞得满朝动荡。
况且,景元帝确实是一位宽厚仁慈的君王。
他垂御天下二十六载,手中的权势是如此强大而稳固。
如陆杭这样的人,虽说一直在向皇后示好,但也绝对没想过景元帝会突然出事。
相比起他们脸上的哀痛,霍翎却是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你们三人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本宫找你们来,是有几件事情要吩咐你们。”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詹凌身上。
景元帝突然出事,皇宫的安危就是重中之重。
“宫中守卫情况如何?”
詹凌的个人能力不算出众,但这么多年下来,他能坐稳禁卫军统领的位置,除了景元帝信任他以外,还因为他行事向来认真。
这会儿霍翎问起宫中的守卫情况,他回答得不假思索:“在陛下出事的第一时间,臣就命底下人戒严了。”
“还不够。”霍翎道,“从现在起,皇宫内外,除了出示本宫手令的人,所有人不得擅自进出,几处宫门也要加派人手。你亲自去盯着。”
詹凌也知道情况特殊,拱手再行一礼,领命退下。
看到詹凌退下,霍翎心下稍安,这才看向文盛安和陆杭:“陛下的病情,你们应该都心里有数了,本宫也不瞒你们。”
“娘娘。”陆杭语气哽咽,反应却极快,“陛下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江山社稷,还请娘娘早做安排。”
文盛安也开口附和。
只是看着如此年幼懵懂的太子殿下,两人心下都不禁长叹。
还好……还好皇后娘娘稳得住。
想到这儿,两人都悄悄抬眼打量霍翎,却只能从她脸上,看到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前奏。
“那就将其他几部尚书、左都御史和翰林院掌院都请进来。”
文盛安提醒:“宗室那边,也需要人出面。”
“让端王和诚郡王也一起进来吧。你们先在此恭候。”
霍翎抱着安儿重新回到里面。
几位太医正在低声讨论,胡太医看到霍翎进来,轻轻摇了下头。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霍翎下令:“让陛下醒过来。”
景元帝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先是哭得小脸通红的安儿,然后才是霍翎。
他从霍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或许,也不需要从旁人的神情去推测。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现在的他到底有多孱弱。
“太医怎么说?”
霍翎唇角微颤。
胡太医告诉她的话,她可以复述给文盛安和陆杭听。面对景元帝,她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但最终,霍翎还是开了口:“太医说,陛下只剩一个时辰来交代后事。”
景元帝疲惫地闭上眼睛:“……太医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暂时没有。”
“满朝文武都在外面跪着吗?”
“在。”
“那朕的死讯瞒不住。”景元帝重新睁开眼,“让文盛安他们进来吧。”
几乎在景元帝传召的下一刻,文盛安他们就进来了。
看到他们来得如此之快,景元帝眼中闪过一抹欣慰。
这必定是皇后的安排。
他原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孩子长大,为孩子铺平登基的道路,可意外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
主少国疑。
在太子还如此年幼的情况下,他需要的,大燕需要的,都不是一位只会哭哭啼啼守在他塌边的皇后,而是一位可以迅速抽离情绪冷静下来,把控局面,辅佐太子稳定朝政的皇后。
景元帝看了看身侧的安儿,心下一叹,吩咐陆杭拟旨。
他的诏书一共有两道。
第一道是将行唐关主将周嘉慕调去燕北,行唐关副将霍世鸣接替主将之职。
第二道是他大行以后,皇太子于柩前即皇帝位;吏部尚书文盛安、礼部尚书陆杭和左都御史陈浩言三人辅政;尊皇后为皇太后,新帝大婚之前,军国大事,兼取皇太后处分。
等所有人确认过上面的内容,陆杭捧来遗诏,请景元帝用玉玺。
景元帝对霍翎说:“皇后,替朕用印吧。”
霍翎握住玉玺,在诏书右下角落印。
立好遗诏,景元帝仿佛卸下了心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黯淡。他急促喘息了几下,再次开口:“你们都退下吧,朕还有些事情,要单独交代皇后和太子。”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景元帝、霍翎和安儿三人。
霍翎压低身形,凑得离景元帝极近,方便景元帝与她说话。
景元帝先说正事。
他强撑着精神,给霍翎报了几个地点,又给霍翎报了几个人名。
霍翎没有追问这些地点和人名有什么用,只是点头:“陛下放心,我都记下了。”
“还有朕私库里的东西,留出两成,分给大公主、二公主和宁信她们……余下的,都留给你和安儿……你们会有很多需要用到钱的地方……”
“主少国疑,朝臣在朕活着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等朕不在了,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詹凌是可以信任的,但他能力不足。周嘉慕是端王的人,由他继续担任行唐关主将,朕终究不能放心,只能在仓促间将你爹提拔上去……”
“在京中有禁卫军可以保护你和安儿。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在燕西也有一支大军能够接应你和安儿,作为你们母子的后手。唯有如此,才能保你们母子性命无虞……”
霍翎听着他在一桩桩一件件交代后事,终于还是没忍住,将头埋在他胸口上。
该交代的事情,景元帝都交代得差不多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余下的最后一点时间,景元帝终于还是留给了自己的私心。
“有几句话,朕从来没对你说过……”
“朕有时候会想,如果能在十六七岁时就遇到你,那该有多好,我们会有漫长的岁月可以相伴。但有时候又会想,如果朕在十六七岁时就遇到你,朕依旧会对你动心,但在漫长的岁月里,朕无法保证自己能完全不猜忌你。”
霍翎诧异。
景元帝笑了一下:“偏偏命运让朕在四十岁时遇到了你。”
她是如此年轻、鲜活、野心勃勃。
在她入宫的头两年,他知道她有能力,也需要用她来制衡朝臣,于是就顺手推舟,让她从后宫走向前朝。
再后来,她怀胎十月,为他生下一个壮实的、聪明的、伶俐的继承人。
相伴的六年时光里,她陪着他走过人生最后的岁月,他帮她铺好了通往权力的台阶。
他即将离她而去,她必须要独自一人护住他们刚满两岁的孩子,面对那群狼环伺的朝局。
这时候,他只怕她不够强大,只怕她护不住自己,护不住他们的孩子,护不住他们的江山。至于余下的事情,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考虑了。
安儿是他们的孩子,是他选定的太子,日后的新君,但比起安儿,她才更像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在处理朝政时,在日常谈话中,他将自己的政治理念一点点灌输给她。
她是他的皇后,妻子,爱人,也是他的学生。
“现在没有外人,要是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等朕不在了以后,你会非常辛苦。”
“陛下。”
霍翎抬起头,泪如雨下。
看到母后哭了,原本还小声抽噎着的安儿,顿时开始放声大哭。
景元帝努力抬起右手,但手刚抬到一半,就无力垂了下来。霍翎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庞上。
景元帝动了动手指,为她拂去眼泪。
“陛下,我不要您走。”
霍翎原以为自己可以伪装好,不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怯懦,让他能更安心地离开。但是……但是……在她的人生里,景元帝是对她最好的人。
即使未来她还有漫长的岁月,但是她已经可以确定,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一个人能如他一般宽容她、纵容她。
他不顾朝臣反对,册封她为皇后,为她举办盛大的册后大典。
在她入主中宫以后,一直专宠于她,采纳她的建议,允许她涉足前朝,为她铺好了通往权力的台阶。
他给了她最想要的权力和地位,他是她的丈夫,亲人,老师,知己,朋友,是她最坚定的同盟。可现在,她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她就要永远失去,她此生最重要的人了。
“傻姑娘。”
景元帝叹了口气:“朕本来就是会走在你和安儿前面的。”
霍翎不断摇头:“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霍翎,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霍翎感受到景元帝的气息越来越弱,放在她脸庞上的手掌也在脱力滑落。霍翎死死抓着景元帝的手不放,语气急促:“季鹤淮。你叫季鹤淮。”
景元帝的目光移向安儿,又再次看向霍翎。那里面闪烁着霍翎也无法完全分辨明白的复杂。
但最终,他的眼神还是一点点温柔下来。
“阿翎,这江山社稷,从此以后,全都托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