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储大典结束后的第四天, 宫里收到了肃亲王的死讯。
肃亲王这几年一直缠绵病榻,病情时好时坏,偶尔恢复一些了, 也能出来走动一下。但大多时候, 他都是待在王府里养病。
这会儿得知肃亲王病逝的消息,霍翎和景元帝也不意外。
只是,景元帝与这位亲叔叔的关系一向不错,心下难免唏嘘。
“前些天皇叔还说身体好些了,能来参加安儿的立储大典。谁想大典刚结束,人就去了。”
霍翎也道了句“可惜”。
她与肃亲王只见过几面,彼此间少有交谈接触。但只观肃亲王府的行事, 也能看出肃亲王的智慧。
景元帝道:“早知道朕就不同意他参加大典了。”
霍翎却不赞同:“皇叔心系社稷, 能看到陛下后继有人,国朝定下储君, 他这一去,也去得安心。”
“皇叔只是命数到了,强求不得。”
“要是陛下当时没有同意他出席, 说不定皇叔就要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了。可见陛下的决策是何等明智。”
景元帝也就是突然心生感慨罢了, 听霍翎这么劝慰,也没有多纠结这个问题。
霍翎又道:“我们多给肃亲王府赐些奠仪, 让皇叔的身后事更体面些。”
景元帝一叹:“也只能如此了。”
命人去传唤陆杭。
肃亲王病逝的折子是直接递进宫里的, 礼部那边还没收到消息。
陆杭是进了宫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他与肃亲王年岁相仿,两人虽没有结下很深的交情, 也未必说得上是朋友, 但总能称一句“故人”, 也难免伤感。
“皇叔的谥号, 朕已经拟好了。”
景元帝将刚写好的纸张递给陆杭。
“皇叔一生克己复礼,持节守身,兢兢业业,当得起一个忠字。”
一位亲王,能得到“忠”这个谥号,评价不可谓不高。
陆杭在心底反复默念几遍,拱手对景元帝道:“这个谥号,确实适合肃亲王。”
除了拟定谥号,景元帝还给肃亲王府赐下奠仪和治丧银子,甚至还带着霍翎过府祭奠了一番。
肃亲王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
作为京中宗室里辈分最高之人,不仅宗室来了许多人祭奠,就连朝中臣子也都带着家眷过来。
听闻帝后驾临,肃亲王府的人和一众宾客都有些讶异。
肃亲王世子亲自出面接待帝后二人。
看着肃亲王世子悲伤的面容,霍翎温声道了句“节哀。”
肃亲王世子叹道:“其实今年胡太医上门给我爹请脉时,就提醒过我们,让我们早做准备。”
“他老人家这一去,也好。这一去,就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
霍翎给肃亲王上过三炷香后,又去见了见肃亲王府的其他人,最后还摸了摸季二娘子和季三郎的头。
“瞧着都瘦了。”
季二夫人看霍翎亲近自己的儿女,心下也高兴。
不过如今这个场合,她也不会傻到将高兴显露出来,只道:“两个孩子和他们祖父关系好,这几天没怎么睡好。我们这些大人忙前忙后,一时也顾不上他们。”
霍翎温声道:“还是得多保重身体,尤其是孩子正在长身体。”
因着霍翎和景元帝身份特殊,略聊了几句话后,也不多留。
肃亲王世子送他们离开王府时,正好碰到端王和端王妃带着两个孩子过来祭奠。
两个孩子站在端王和端王妃中间,恰好将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分隔开。
端王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这几年的不如意,让他原本疏朗清隽的眉眼,添了几分阴郁低沉。
这种若隐若现的阴沉,冲淡了他身上的富贵风流气。
端王妃的变化就显得很大了。
她瘦了许多,因为是上门祭奠长辈,她穿了一件素净的衣裙。潮湿闷热的风迎面吹来,衣裙紧紧贴在背脊上,勾勒出她瘦削到几乎只剩骨头的身形。
她的嘴唇天生向下,不过以前的她气色红润,唇角常带着温和不失礼的笑容,很难被人注意到这一点。
如今她面颊消瘦,薄薄一层粉遮不住苍白的肤色,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整个人的面相都显出几分讥诮刻薄。
“陛下,娘娘。”
看到帝后二人,端王第一个反应过来,抱拳行礼。
端王妃反应慢了一些,在端王行完礼后,才带着两个孩子行礼。
她的头埋得极低,一直到帝后二人的衣角都消失在视野里,才默默起身。
***
在肃亲王下葬以后,肃亲王府的人递上了辞官守孝的折子。
霍翎对景元帝道:“守孝是应有之义,我们不能拦着肃亲王世子他们尽孝。”
“皇叔这些年在国事上一向尽心,肃亲王世子也是个知礼能干之人,如果能早些将爵位定下来,也能让肃亲王府的人更感念陛下的恩德。”
景元帝笑道:“你说得对,是该早些定下来。”
肃亲王世子没有季渊晚那样的机缘,在肃亲王去世后,肃亲王世子只能继承郡王爵位。
景元帝直接下旨,让肃亲王世子承袭了郡王爵,成为肃郡王。
空缺出来的宗人府宗正一职,景元帝交给了诚郡王。
这位诚郡王,在宗室里名声不显。
和肃郡王一样,诚郡王也是在先帝弟弟诚亲王去世后才承袭了郡王爵。
将旨意传达下去,景元帝对霍翎道:“如今先帝那一辈的兄弟姐妹,除了一位远嫁的衡安大长公主,就不剩什么人了。”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难免带上几分惆怅。
霍翎知道景元帝为何会做此感慨。
有长辈在世时对于年岁的认知,和长辈都不在了以后对年岁的认知,是完全不同的。
她安慰道:“陛下若是想念大长公主了,就给大长公主赏赐一些东西,再请她回京师多住一段时间。”
景元帝摇头一笑,压下心底的怅惘:“赏东西就好,回来一趟太折腾了,看姑姑自己的心意吧。”
肃亲王府的人在收到宫里的旨意后,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都觉得,陛下和皇后娘娘不会阻拦他们袭爵,但只要旨意一日未下,他们就生怕出现和承恩公府一样的变故。
季二夫人掰了个橘子,一边吃着一边道:“承恩公府有那样的下场,是因为他们不知好歹,看不清形势。我们家与娘娘素来亲厚,要我说,你们就是太多虑了。”
肃郡王在心里连连感慨自家老爹的英明。
要不是有肃亲王提醒,他们怎么会早早与皇后娘娘交好呢。
“如今爵位已定,我们也可以安心在家守孝了。”
***
随着肃亲王府的人闭门守孝后,肃亲王去世的余波也在慢慢消散。
枫叶染红,天气渐凉,尚衣局给太子殿下做好今秋的衣服后,第一时间送来凤仪宫。
霍翎拿起一套绣着老虎花纹的黄色袄衣:“这衣服好看,安儿穿起来肯定精神。”
“还有这一套红色的,也很喜庆。”
尚衣局石奉御笑着奉承:“皇后娘娘说得是。这套衣服的料子,我们选用了最正的红色。太子殿下肤色白,穿上去肯定和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霍翎笑着对一旁的宫女道:“将安儿抱过来,让他上身试一试这些衣服。”
宫女领命退下,正好与进殿禀报的无墨擦身而过:“娘娘,德妃娘娘又派宫女送东西来了。”
霍翎道:“让她进来吧。”
石奉御立刻提出告退。
霍翎没有留她,摆手示意石奉御退下。
不多时,德妃身边的大宫女被请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布老虎。
霍翎拿起布老虎,来回看了几眼,赞道:“德妃的绣工当真精湛,怕是废了不少功夫吧。”
德妃身边的大宫女笑道:“我们家娘娘平日就喜欢做这些绣活,大公主小的时候,许多贴身衣服都是我们家娘娘亲手做的。只要娘娘和太子殿下喜欢,她下的那些功夫都不算什么。”
霍翎一笑,收下布老虎,又给德妃赏了不少东西,算是承了德妃的情。
等人一走,无墨道:“德妃娘娘这些天总派人往凤仪宫送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向本宫多多示好。”霍翎放下布老虎,笑道,“德妃真不愧是陆家人,这八面玲珑的性子,与陆杭颇有几分相似。”
霍翎才夸过陆杭,结果没两天,陆杭就给了霍翎一个惊喜——
陆杭上书,提议恢复皇后亲蚕礼。
亲蚕之礼起于周代,依照《周礼》上的记载,每年春天,皇帝要去天坛地坛祭拜农神,主持先农礼,祈求风调雨顺;皇后则要率领内外命妇前往北郊,主持亲蚕礼,祭祀先蚕神。用躬耕亲蚕的方式,来规劝农桑,鼓励百姓勤于耕织。[注]
在本朝建立后,只有太|祖时期举办过一次亲蚕礼。
自那以后,本朝就再也没有过关于亲蚕礼的相关记载。
如今陆杭突然提出恢复亲蚕礼,自然是为了向霍翎示好。
而这种事情,由他这个礼部尚书来提,实在是再顺理成章不过。
霍翎在得知此事后,心中一动,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好处。
她以皇后的身份参加过许多祭祀仪式。但她所参加的每一项祭祀仪式,都是与景元帝一起的。
亲蚕礼却不同。
这种沿袭自周代的古礼,是历史上唯一一项,单独由皇后来主持的祀典。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马政、骑兵都算是戎事,她在军队一事上闹出的动静足够多了,短时间内确实不宜再向军队伸手。
那么在祀事上做文章,确实是个极好的方向。
如果能够恢复亲蚕礼,重新制定亲蚕礼的仪注,让它再次成为一项惯例,无疑能极大提高她在前朝的影响,体现中宫皇后的威仪。
“也难怪陆杭能做礼部尚书。本宫没想到的事情,他先替本宫想到了。”
心中打定主意,霍翎对无墨道:“去看看安儿醒着吗,醒着的话,抱他过来。”
无墨连忙去了,不多时,就将安儿抱来了。
“母后。”
安儿已经能站稳了,他不肯窝在霍翎的怀里,而是扶着霍翎,站在榻上。
霍翎也由着他,只是虚虚用手臂环在他身侧,以防他一个不小心没站稳。
安儿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问霍翎:“这是什么?”
他今天穿上了那套黄色的绣有老虎花纹的袄衣,整个人裹得胳膊都有些抬不起来。
霍翎低头看去,笑着反问:“是什么?”
安儿咧开嘴:“是,老虎!”
霍翎看他胸口鼓鼓胀胀,似乎塞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就指着他胸口问:“那这是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才想起来这里面藏有东西,连忙将它掏出来:“会咬人,藏起来。”
霍翎一看,哑然失笑。
原来是德妃送的那只布老虎。
“你是想说,它会咬人,所以要藏起来吗?”
安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反正是点头了:“母后不怕。给母后。”
正说到这里,李满就过来了。
“娘娘,陛下请您去太和殿一趟。”
“好,本宫这就过去。”霍翎应了一声,扭头看向安儿,“要不要去找父皇?”
安儿脆声应好,又用力挥舞布老虎:“给父皇。”
霍翎佯怒,掐了下他肉嘟嘟的脸:“好啊,刚才还说要给母后,现在就要给你父皇了。”
太和殿里,景元帝站在窗边,负手而立,正出神想着事情,突然就听到秋风送来孩子清脆的笑声,还有模糊的对话声。
景元帝唇角含笑,快步走了出去。
霍翎才刚走进太和殿,迎面就看到了景元帝。
她二话不说,直接将怀里的安儿递了过去:“陛下的儿子,陛下自己抱吧。”
安儿双腿在空中扑腾两下,还以为霍翎是在跟他玩闹,咯咯直笑。
景元帝接过安儿,目光却落在霍翎身上,笑问:“怎么,安儿惹你不高兴,你就将气撒在朕身上?”
霍翎被他这话逗笑:“臣妾可不敢对陛下生气。”
景元帝单手搂着安儿,另一只手来牵霍翎:“朕让人准备了你最爱的莲子羹,一会儿就该送来了,先进来坐吧。”
才刚坐下,安儿就从怀里掏出了布老虎,在景元帝耳边小声道:“父皇,老虎。给。”
景元帝看着他手里的布老虎,又看着他身上的老虎衣服,夸他:“像只小老虎。”
安儿一下就来劲了,两只手放在腮边,做出老虎要吃人的样子。
景元帝哈哈一笑,再次搂住安儿,说:“行吧,这只小老虎给朕,这只小老虎——”
景元帝将安儿转了个向,让安儿的胳膊伸向霍翎:“娘娘要不要?”
霍翎失笑,从安儿手里接过布老虎。
景元帝顺势打量了几眼:“这只布老虎做得真不错,是内务府做的?”
霍翎摇头:“是德妃送给安儿的。”
提到德妃,景元帝就想起来陆杭。他微微点了下头,吩咐人赶紧去给太子准备一份鸡蛋羹。
用过东西,安儿就困了。
霍翎将他放到榻上,为他盖好被子,才轻声问景元帝:“陛下突然找臣妾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景元帝道:“陆杭上了一道折子,是关于恢复亲蚕礼的。此事与你有关,朕就找你来商量一下。”
“亲蚕礼?”霍翎只当自己是刚知道,“臣妾听说过,但本朝似乎没有皇后主持过亲蚕礼吧。”
景元帝回:“有过一次记载,是太|祖时期的事情了。不过那时简皇后重病,亲蚕礼是派遣了官员代简皇后祭祀先蚕。”
景元帝其实也不记得这件事情了,但陆杭的折子里有提到,这会儿听到霍翎问起,他也就说了出来。
霍翎问:“陛下是在哪里看到的记载?”
景元帝将折子找出来给她。
陆杭呈上来的折子非常厚,里面提到了本朝礼书中对亲蚕礼的规定,还有前朝时有关亲蚕礼的规定。
霍翎仔细看了一遍,合上折子:“本朝对亲蚕礼的规定,似乎大都沿袭自前朝礼书?”
景元帝道:“本朝只举办过一次亲蚕礼,仪注不够完备也是自然。”
霍翎眼眸一弯,自然而然道:“天下百物皆出于农,养蚕关乎国计民生,如果朝廷恢复了亲蚕礼,也能让百姓感受到皇室对养蚕织布的重视和推崇。”
“臣妾身为皇后,也愿意尽一份心,代表百姓祭祀祈福,祈求先蚕神赐福显灵。”
景元帝笑了下:“那就让礼部先准备着。”
霍翎用折子轻轻拍着掌心,温声提议道:“是该好好准备起来。前朝都亡了近百年,别的不说,前朝时举办亲蚕礼的祭坛,早已毁于战火之中。”
“正好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重修我朝礼书中有关亲蚕礼的部分。”
既然已经同意恢复亲蚕礼,景元帝自然也愿意将它办得更隆重些。
霍翎身为太子的亲生母亲,她的体面,也代表着太子的体面。
***
陆杭今天的心情十分愉悦,回到礼部衙门后,他也不急着处理公务,坐在窗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顺手给自己泡了杯御赐的明前龙井。
才刚品完一杯茶,就见礼部右侍郎急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宫里的旨意下来了。”
陆杭微微一笑:“我看你步履匆匆,还以为有什么急事。原来是为这个。”
右侍郎道:“大人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陆杭请他坐下,微挽袖子,给他斟了杯茶:“恢复亲蚕礼对皇后娘娘来说是好事。只要娘娘愿意,陛下也不会驳娘娘的面子。”
右侍郎顺着陆杭的话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只是没想到宫里的旨意下来得这么快。”
折子是大早上递上去的,旨意下午就下来了。亲蚕礼可不能算是一件小事啊。
陆杭听到这话,也深以为然,更觉得自己的示好十分有必要:“宫里还说了什么吗?”
右侍郎道:“确实还有一事。宫里说要重新制定亲蚕礼的仪注,最好是能形成明文规定,以供后人遵循。”
陆杭眼神一闪:“那就得重修我朝礼书了。”
想了想,陆杭又问:“宫里有明确亲蚕礼的规格吗?”
右侍郎再次回忆了下,确认道:“没有。”
陆杭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了杯中茶水,笑道:“那能制定多高的规格,就制定多高的规格。”
既然要向皇后示好,当然得做得尽善尽美。
不然那就不是示好,是膈应了。
右侍郎:“中祀?”
陆杭:“中祀。”
朝廷祭祀,分大祀、中祀和小祀三个级别。
只有祭祀天地、宗庙和社稷才会用到大祀的规格。
皇帝亲自主持的先农礼就是中祀。
而亲蚕礼,在历朝历代里都没有明确的祭祀规格。
若遇上比较重视的朝代,场面就会略显隆重一些;若遇上不太重视的朝代,场面也会略有削减。
面对宫里那位皇后娘娘,礼部当然是越重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