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攥着霍翎的手猛地加重力道, 霍翎吃痛,闭了闭眼。
“王爷,你弄疼我家小姐了。”一旁的无墨想过来又被拦着过不来, 连忙开口提醒,希望端王恢复一点理智。
端王一愣, 下意识松开力度, 视线余光扫见霍翎手腕上的鹅黄色发带。
发带末端的黑色轻羽在空中来回摇曳, 端王盯着它看了几眼, 突然惨笑一声:“阿翎,你我之间,连坐下来好好聊一聊都不能了吗?”
他先服了软, 霍翎的语气便也跟着缓和下来:“我刚回到府邸,殿下就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这是要与我坐下来好好聊一聊的样子吗?”
端王沉默,颓然松开霍翎的手腕。
其实在来找霍翎之前,端王已经做了许多心理准备。但那些心理准备, 在整整三个时辰的漫长等待中, 一点点消磨殆尽。
正如她所说, 她来京中时日尚短,能去的地方不过几处。
随驾队伍刚回到京城, 大家都只想赶紧回家好好休息。与霍翎同在一条巷子的两座府邸, 也有人随驾去了御林苑行宫,他们的马车早就回来了, 唯独霍翎, 迟迟不见人影。
她在何处, 他心知肚明。
怒火与妒意不断烧灼着他的理智, 当看到她在马车里露出那样明媚动人的笑容时, 名为理智的弦终于被彻底烧断,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直到此刻,听到无墨的惊呼,他的理智才逐渐回笼。
端王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听说你在校场惊了马,伤势如何了?”
霍翎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端王又问:“是因为何泰吗?”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霍翎却听明白了。
是因为何泰。又不只是因为何泰。
只是她心里的那些想法,没必要剖析给端王听。
她反问端王:“殿下现在知道,我为何不肯放过何泰了吗?”
端王语塞,突然回想起当初他问霍翎的话。
——他问霍翎,她能放过险些害死她爹的李宜春,为何就不肯放过何泰。
校场惊马一事后,一切都有了答案。
李宜春可以与她握手言和,何泰与她,早已不死不休。
“为了给你出气,皇兄罢免何泰的职务,又将他暂时扣押在牢房里。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吧。”
“何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何泰死,朝臣也不可能允许皇兄下令处死何泰。他能做到的,我也做到了,不是吗……”
霍翎无意一再激怒端王,却也终究没有忍住:“陛下能做到的,与殿下能做到的,当然不一样。”
端王并没有被她这话激怒,反倒像是抓住了她的什么马脚般:“所以你看重的,只是他皇帝的身份,对吧。”
霍翎审视着面前的端王。
许是近来常听景元帝说起他少年时的事情,现在再看端王,霍翎终于知道端王为什么总表现得有些天真了。
当他长到三四岁时,储君之位已定;当他开始启蒙时,景元帝已经登基。
如果只把端王看作一个富贵闲散亲王,那他的很多想法就不难理解了。他是有资格天真的。
除了无缘皇位外,端王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堪称顺风顺水。
即使他罢免了何泰的官职,还将何泰驱赶出燕西,他也没有过丝毫担忧——因为他打从心底里清楚,何泰不敢报复他。
也许他从来没有过得不到的东西,没有过得不到的人。
这样的顺遂,让他无法理解她的担忧,也让他在她与端王妃之间不断摇摆。
而景元帝与端王不同。
他不会在意她最看重什么。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
正如她问端王,如果她没有这样的美貌,端王还会在永安县外驻足,还会爱慕她吗?
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既然有这样的优势,就应该好好利用优势。
难道王爷的身份,不也是端王的优势吗。
她与方建白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可端王在方建白面前,从来都很自信,不视方建白为威胁。
如今的他,在景元帝面前,自然也不是威胁。
“我有些累了。”
霍翎平静道:“等殿下什么时候可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而不是一味从我身上找问题的时候,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吧。”
“等等。”
这回端王没有伸手去拽霍翎,只是叫住了她:“明日一早,我会再次登门拜访。”
霍翎想了想,觉得她要是不应,端王应该会一直堵在这里不走:“也好。”
说罢,霍翎迈过门槛。
无墨狠狠瞪了眼拦住她的亲卫,绕过亲卫追了上去。
无锋也赶紧跳过门槛,看了眼低头杵在门外不走的端王和一众亲卫,连忙把大门给关上,丝毫不给端王后悔的机会。
***
霍翎踩着满地月色,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微微放慢步子。
等无墨追上来,霍翎才恢复原先的步伐。
两人都没有就端王一事进行任何交谈。回到屋里,霍翎找来一个玉匣,将怀里的龙纹玉佩妥善放进去。
方才在马车上,无墨只看到了卷轴,没有看到这块玉佩,这会儿瞧见了,顿时轻“咦”一声。
“这也是陛下送给小姐的吗?”
霍翎微笑:“是啊。”
无墨道:“我记得端王之前也给小姐送过一块鹿形玉佩。要不要把那块玉佩找出来,明天还给端王。”
霍翎抱着匣子,思考该放在哪里比较好。
听到无墨的话,霍翎随意道:“不用还。”
“端王现在肯定也想不起那块玉佩,先留着吧,也许以后还有用得到的地方。”
无墨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点头。
放好匣子,厨房那边也送了热水过来。霍翎沐浴一番,再醒来时已是白天。
她刚梳洗完毕,就听说端王到了。
“这么急?”无墨小声道,“他不会气得一宿没睡吧。”
霍翎笑着对无墨说:“这么急,就肯定不只是为了那点儿女情长了。”
无墨好奇道:“小姐怎么知道的?”
霍翎和无墨一起向厅堂走去:“因为大公子这几日会待在王府里。”
“端王可以为了儿女情长来找我一回,端王妃却不会坐视他为了儿女情长,一大清早就过来找我第二回。”
霍翎寻思着,如果不是她昨天在皇宫里待太久,直到入夜才回到府邸,端王应该会一次性将所有来意说清楚,而不是拖成两回,反倒给足了她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果然,当霍翎坐在端王面前,端王立刻看向霍翎身后的无墨:“让你这个小丫鬟出去吧。”
霍翎颔首,无墨乖乖退了出去。
“殿下有什么要说的,就直说吧。”
端王捧着手里的茶盏,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嘶哑:“昨晚是我失态了。”
“我在十几天前就知道了校场之事,王妃跟我说,你是肯定要入宫的,但我不愿信。我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美好,才过去了不到三个月,为什么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呢。”
“我想找你问个明白,想找你要个解释,这十几天里,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
他发出一声苦笑,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有浓重的青黛,确实是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
“好不容易终于盼到你回京,我第一时间就赶来郡君府。可我左等右等,等来的只是又一场痛苦煎熬。”
“阿翎,这对我来说实在太残忍了,我没有办法克制自己。”
霍翎没接他的话,只是安静听着。
端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昨天晚上,你要我回去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我就在书房里坐了一宿,想了一宿,也听雁雪叫了一宿。”
“何泰之事,是我第一次失约;答应陪你去皇家猎场,却没有同行,是我第二次失约。”
“与你一起进京,却没能保护好你,这是我犯的最大错误。你要怪我,怨我,恨我,我都能接受。但我不愿看到你为了和我赌气,就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霍翎终于开口:“在殿下眼里,进宫就是牺牲吗?”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端王强忍着心中的难受:“皇兄的性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你入宫以后,一没有资历,二没有子嗣,三没有好的出身,就算能得一时宠爱,但这份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呢。”
“阿翎,也许短时间内,你进宫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时间一长呢,你有没有……”
端王声音放得极轻:“想过以后?”
霍翎唇角紧抿:“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端王却不肯再往下说了,只道:“阿翎,不论如何,你在宫里都需要帮手。”
“之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但以后不会了,只要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跟我开口。就算我不方便进宫,也有渊晚那孩子在。”
霍翎心下冷笑,原来端王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这是知道阻止不了她进宫,就来找她结盟吗。
她和端王妃、柳国公府之间确实有许多矛盾。但这些矛盾,大都是因为她要进端王府当侧妃才引发的。
现在她不进端王府,她和端王妃、柳国公府之间就没有了直接冲突。
相反,她和端王之间还有一份旧情在。
如果利用得好,他们不仅不需要防备她陷害季渊晚,还可以让她成为季渊晚的助力。
在后宫有一个得宠的妃子帮季渊晚说话,对季渊晚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应该就是端王口中的“以后”了。
不得不说,想出这个主意的人,非常厉害。如果她只是后宫里的一名妃子,即使是一名宠冠六宫的妃子,也有可能会对这个主意心动。
在足够的利益面前,原先的敌人也是可以握手言和的。
但是啊……
但是她不是。
霍翎缓缓抬眼,问对面的端王:“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王爷和王妃共同的意思?”
顿了顿,霍翎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又或者是,那位柳国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