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寂寂,男人沉沉气息压下,沈清央下意识微屏呼吸。
鼻尖钻入一股很淡的香水味,不知是他在哪个场合染上的,她脑袋晕晕的,不知道是要笑,还是不要笑。片刻恍神,徐行知已经收了手机。
看她一眼,他转身离开。
沈清央没反应过来,懵了一会儿,慢慢把脑袋靠
在晃悠着
秋千上,望着男人渐渐走远的身影。
喝酒又吹了风,次日醒来,头微微痛。
沈清央下楼,已经九点多,徐行知破天荒
还没出门,在楼下喝咖啡回工作邮件。
他手边搁着她的手机,背板换了新的,完好如初。
连云从花园进来:“早啊,清央。
“连姨早。”
连云走到岛台前:“你哥等会儿要去附近的一个文物展,你想跟他一起去看看吗?”
难怪他上午没出门,原来是有事。
沈清央将手机开机,面前有一本手册,她翻了翻,惊讶:“都是中国的?”
“没错。”连云笑着点点头,“字画和一些古董瓷器的专场。原本是山石斋的珍藏,去年山石斋主人窦先生离世,他后人遵照遗愿,把部分珍玩捐赠回了国家博物馆。另一部分可以流通的,委托给了嘉德拍卖。“最近秋拍快开始了,嘉德借用窦先生故居办了一场展览,不是公开的,也算是一种纪念吧。
沈清央翻过一页手册,余光里瞄到徐行知并没有抬头。
咖啡机发出“滴滴滴”的工作声响,连云把做好的拿铁端到
沈清央面前:
“窦先生久居海外,收藏了不少文物,你哥看中了一幅画,你跟他一起去玩吧。”
沈清央没说话,看向徐行知。
他合上笔记本:“十点出门。
出差在外,沈清央行李箱带的衣物并不多,她换上白衬衫和半身裙,整个人清爽干净。
走之前经过客厅,连云在整理墙角的角柜,顺口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
窦先生故居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大约二十分钟车程。驶过华盛顿大桥,车在一栋风格非常独特的建筑面前停下,院中喷泉池水汩汩,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前来迎接。进去之后,沈清央第一感受是视觉惊艳。
比起博物馆中隔玻璃柜展览的文物,这里灯光布展设置得非常好,甚至可以在工作人员陪同下亲自触摸把玩。受邀人不多,现场十分安静。
她一眼看中一只彩纹小胆瓶。
大半手掌大小,釉彩烧得鲜妍生动,沈清央小心地摸了摸,心生感慨。
工作人员见她喜欢,详细介绍了胆瓶的年代和来历。
“这能用来做什么?”徐行知无甚兴趣,倚着实木台面漫不经心地问。
沈清央欣赏完,完璧归赵时顺口解释:“胆瓶一般用作书房装饰,或者插个花,没有什么实际用途。”他伸手转了转:“你很喜欢?”
“有句话叫‘摩挲钟鼎,亲见商周’。”沈清央转身,“华高以前不是会给每个班的读书角定国博的馆刊吗,我记得有一期封面就是胆瓶,和这个几乎一模一样。”徐行知微顿,他压根没看过。
“这种叫玉壶春,轮廓很圆润。”她似乎很有兴趣,都不用工作人员讲解,爱不释手地摩挲,
一一给他介绍,“这种颈部有一圈圈凸起的叫弦纹瓶,徐伯伯书房有一个。
一连把玩了数十个,沈清央忽然想起来,扭头:“哥,你不是要看字画吗?”
工作人员适时插话:“字画在楼上。
徐行知要看的是一副黄宾虹山水画,见到实物,他无甚评价,只说有人爱宾翁,还个人情。
中午,二人在三楼准备好的自助式餐厅里吃饭。
离开时,沈清央见到了岑川。
他刚来,等在车旁,仍然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沈小姐,我送您回去。”
沈清央一愣,转身,徐行知在打电话,并未打算和她一起走。
电话结束他看过来,语气淡淡
“下午有事,想去哪儿让岑川送你。”
她顿了下,微点头,拉开车门。
弯腰进去之前沈清央鬼使神差又回头:“哥。”
他掀眸。
“我明天上午的飞机。
“我知道。”徐行知问,“几点?”
"十一点。"
“会有司机送你的。”他平静道。
一股若有若无的闷意萦绕在胸口。
沈清央抿抿唇,没再出声,匆匆上了车。
回到家连云不在,沈清央回房间把衣服收进行李箱,然后去昨天那架秋千上发呆。
小时候就很想要秋千,她跟爸爸提过几次,沈父虽然一口答应她,奈何工作忙一直没把这事放心上。没想到在连云这里如了愿。
秋千在午后阳光里晃晃悠悠,沈清央出神
也想着在加州,在新泽西度过的这几天,一时竟生出微弱的不舍感。
只是分不清舍不得的是轻松的度假时光,还是某个人。
她安静地发呆,忽然肩头落下一件披肩,秋千一沉,连云在她身边坐下。
“想什么呢?”连云温柔问道。
沈清央回神,弯唇说没有
“有什么不开心的跟我说。”连云摘下她头发上飘落的树叶,“方琴对你好吗?”
“那就好。”连云说,“我见过她,她是个好人。”
“琴姨很照顾我们。
沈清央侧目:“您不讨厌她吗?”
“我为什么要讨厌她,又不是她破坏了我的婚姻,是我自己想跟徐文衍离婚。我们在一起的那几年,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并没有来打扰过我的生活。
一席话是非分明,沈清央看着连云经历风霜仍然美丽的面庞,忽然好奇:“连姨,您跟周先生是怎么认识的?”连云好笑道:“想听故事?”
“一点点好奇。
“我们认识....比较偶然。我那时候为了节省积蓄半工半读,他名下有一笔资助华人学生的慈善基金,我就去申请了。”沈清央听得专注:“您就这么喜欢上他了?”
“当然不。”连云否认,“我当时很讨厌他,傲慢自大。他也看不起我,觉得我一个离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能做成什么事。”"后来呢?"
连云微笑:“后来我提前修完学分毕业,拿到他死对头公司的offer,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沈清央乐了,她能想象到周秉诚的神情。
“别人怎么看我都不重要。”连云靠着秋千晃动,
“我没有看不起自己就行了。
沈清央慢慢绕着披肩上的流苏:“您有后悔过吗?”
聊到这里,连云微微沉默,很轻地叹了口气:“当然。我不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很对不起行知。”“那时候他才六岁。行知从小就早慧,不爱说话但什么都懂。我走的时候他问我以后还会回来吗?”她陷入回忆,眼圈泛红。
沈清央无言安慰,掌心轻轻覆上她的手。
连云收起情绪,浅淡笑了笑:“后悔也就是偶尔,再来一次我恐怕不会改变选择,若要对得起行知,就要对不起我自己了。”“所幸行知的性格,对在乎的人不太计较得失。”她话锋一转,“清央,你们兄妹关系应当很好吧。”沈清央下意识点头。
“我一猜就是。”连云轻拍她的手,“他未必肯认那个大哥,却一定会拿你当妹妹。”
“他....."沈清央垂睫。
某中意义上,他是她成长的引路人。
静了片刻,连云笑笑,正色道:“其他的都不重要。清央,虽然你妈妈和方琴现在生活都不错。但连姨还是想多话一句,依附他人不是长久之计,你那天跟周说的话很对,认真走好你自己的职业生涯。”沈清央不由动容:“我知道的,谢谢连姨,只有你会这么跟我说。”
“快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好。''
沈清央脱下披肩还给连云,新泽西的天气瞬息万变,她们聊天的这会儿功夫里,天色不知不觉阴沉了下来,隐隐有要下雨的征兆。穿过连廊回客厅,转角时,沈清央一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实木角柜。
沉闷一声,柜子连同上面摆着的东西一起倒地,连云及时把沈清央拉远,不让她去扶。
“傻丫头,这么重怎么扶得住。”连云嗔怪,“摔就摔了,砸着你怎么办。
沈清央愧疚:“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
“不怪你。”连云让管家过来把角柜扶起来,自己蹲下身捡东西,“有地毯摔不坏。是我中午挪了它的位置没放好。”沈清央蹲下跟连云一起捡。
角柜上摆着的多是一些相框,有风景也有人像照。她拾起一张,视线忽而定格。
“这是.....""
雪山下,年轻男人一身黑色登山服,背影寂寥落拓。
熟悉感涌上心头,沈清央总觉得在哪里看过,片刻,她突然想起来是几个月前去徐行知家送东西时,卧室床头柜上也摆着一张。连云将手里的物件摆好,接过来:
“你说这个啊,这是我一个朋友在珠峰大本营给行知拍的。”
“珠峰大本营?
“没错。”连云笑道,“尼泊尔境内那条EBC大环线,你听过吗,终点就是珠峰大本营。
沈清央愣住,轻皱眉。
她依稀记得在一本旅游指南上惊鸿一瞥过,那里被称为世界上
美也最惊险的徒步线路。
再看向那张照片,沈清央问:“他什么时候去的?”
“什么时候....连云指尖轻点玻璃表面,回忆着算了一会儿,“差不多是五年前,他从斯坦福辍学的时候。沈清央脑子嗡得一下炸开。
".....辍学?”她难以置信,“连姨,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连云也惊讶。
她当然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徐行知从来没向她提过这件事,恐怕徐家夫妇更是一无所知。
浑身血液冲到头顶,半晌,沈清央突然抓住连云的手:“几月,连姨,是几月?”
她的反应之大让连云察觉出异样:“那年秋天,应该是九月前后。”
九月....沈清央面色苍白。
连云语气温和:“行知的性格,不告诉你们也是正常的。他自小聪明,学什么都快,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我很担心他会过分自负,但也没想到会一下子有那么多完成在即的毕业项目无缘无故被毙,只有延毕一条路
刚融资的创业公司同伴携款潜逃,他背上几百万美金的债务。
学校邮件躺满邮箱,律师函如雪花般满天纷飞。
无数心血付之一炬。
连云轻叹:“我原本也不知道的。只是他从国内飞来我这儿,连续一两周高烧不退,我才打电话去他学校了解情况。”“行知颓废了很久,我怕他就此消沉。恰好那时我有一个徒步爱好者朋友要去挑战EBC大环线,我就让行知跟着他一起去了。“回来后,他就申请了退学。”
沈清央被钉在那里,从头凉到脚。
再后面发生的事已无需多言。
十二月,寒冬落雪时徐行知回国见她。
他睫毛上沾了雪,声音轻得像从冰上滑过:“你不问问我吗?”
她沉默以对,换来他的转身离开。
五年时间有多久?
是他一蹶不振时,她翻开资料书;他沉默遥望雪山时,她落笔交卷。
珠峰脚下的空气是否和考场外的相同,她不知道。
这五年,尘土飞扬,繁荣落幕,疫情卷着时代的洪流碾过,一切又终归于沉寂。
纳斯达克飘扬的彩带飞回那扇楼梯间门后
沈清央终于明白,他何以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在桩桩件件里。
她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