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哦!”
听他这么说, 小原晴之的嘴一下子张成了“o”型,她觉得这个神秘少年可真酷。换做是自己,每次学上一出新戏, 都忍不住找姑姑婶婶,叔叔伯伯们轮流炫耀一番, 怎么也得听上一箩筐的表扬和赞美才肯善罢甘休。
他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却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
“你好谦虚啊!”
小女孩纯粹直白的夸耀让被夸奖者温度更高, 有从耳后转移到全身的趋势。
为了掩饰这种从未有过的不自然,声音的主人倨傲地轻咳一声。
在学戏一途上,原晴之真正钦佩的人只有爸爸和妈妈, 现在或许还得加上眼前的这位神秘少年, 毕竟后者一眼就看出了她哪里跳得不对, 这种老辣的眼力, 就算是名角也很难做到。
涉及到戏曲, 她总是愿意虚心请教的。
“那你以后也可以教我跳祈神舞吗?”
“不行。”
声音无言一瞬:“我教不了你。”
“啊?为什么?是不愿意吗?”
这时,房梁后的黑影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过于生硬,于是又道:“我的意思是,不是不愿意教你, 是我不会跳。”
“......”
神祠陷入沉寂。
见下方久久未能传来回应, 少年方才涌到耳后的热度逐渐冷却,心里浮现出懊悔。
他自幼天生地养, 成功渡过九重雷劫以后,便自动知晓了世间所有常识。
在山野中游荡了不过一天, 便从遇见的零星几人身上觉醒了勘破人心, 感知情绪的能力。然而这几个人身上沾染的负面情绪让天生无垢圣体的神明相当不舒服, 他能听见贪婪的心声, 看见这些人的心肠同森林水沟里的污泥同色, 臭不可闻。
‘走吧,走吧。’
少年清楚自己目的。他诞生后还只是弱小的幼年期,并没有多少傍身的力量。必须离开这蛮荒之地,去往最近的都城,去接触更多众生。因为神的力量终究来自于人。
神明决定踏上旅途。
在踏上旅途之前,他来到最近的神祠,准备在这里补充点香火再走。
却不想正是这一次意外的驻足,让他旁观了一场优美稚嫩的祈神舞。从满是淤泥的地方,发掘出一颗纯粹干净,毫无污染的稚子之心。那样的光华吸引住了他,产生了冲动和好奇。
于是从未同人交流过的神明主动开口。
可就算是通晓世事的神,也察觉不到女孩子的心思。未经世事的少年还不知道,这种情绪轻轻松松被她所牵动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本能的,不想被她讨厌而已。
“咦,你怎么不说话了?”
片刻后,原晴之疑惑地开口。
轻快的话像是一道赦免符,一下子打破了沉寂的氛围。
“没有。”比方才低几个度的声音迅速从上方落下:“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呀。”小女孩疑惑地歪了歪头:“我爸爸平时跳的舞也和我不一样,虽然爸爸说以前园子里也有男孩子反串旦角,从小学女步的情况,但随着时代变化,现在已经没有了。你如果学的是生角,不会跳我这种舞,也很正常。”
“再说了,你没法教我,但是总可以指点我吧。到时候爸爸妈妈教了我,你再偷偷给我开小灶,回去后我就可以一举惊艳所有人!”
一想到那个场景,原晴之小脸红扑扑的,格外开心。
其实方才年幼的她已经暴露出许多属于戏外的内容,但奈何对面那个看上去年长于她的家伙白长了这几岁,又或者是注意到了,只是没放在心上。
房梁上的少年刚想回答,却听见神祠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原晴之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
数息后,神祠大门被猛然推开,露出门外一队凶神恶煞的成年人。
为首的那位猎户大摇大摆地扛着刀,刚想迈进神祠的门槛,看清里面有人后便愣在原地,一条腿抬也不是,收也不是。
“那个,原小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村里两位祭司的女儿众人都认识,平日里见到了也是毕恭毕敬的。显然,他们也没能想到这个时间点本该无人的神祠里竟然会有人,于是便只能讪讪地收腿。
原晴之答:“爸爸让我到这边来练习祈神舞。”
说完,小女孩站在原地,将手背在身后,眨巴眨巴眼睛:“叔叔们,你们忽然来神祠,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没什么。”几个大人对视一眼:“就是前两天不是雷雨天嘛,咱们村周围可能出了个灵宝,啊不,妖魔鬼怪。”
“没错,那玩意将大壮家的二娃吓得丢了魂,现在还人事不知。我们把周围的山都搜遍了都没有找到,怀疑它躲到村子里来了,正准备挨家挨户逐个排查一遍呢,现在只剩神祠这边没看过了。”
听见这番话,高高的房梁上,黑影不着痕迹地往柱子背后又挪动了一点。
“嘎吱——”一阵冷风忽然将神祠的木窗吹开,吹起层层叠叠的幕帘。
“原来是这样呀。”小原晴之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今天一个下午都在神祠这里练习祈神舞,没有看到有东西过来,你们放心吧。”
几位壮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作罢:“那好吧。”
在这个年代,人们虽然野蛮,每次进森林残杀的野兽可以染红半条小溪,但面对祭司这等神职人员,还是不敢造次的。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原晴之松了口气。
确定了周围没有人后,她重新掩上门,这次特地记得将里边的门闩拉好,这才回头,做贼那样踮起脚往上张望:“小哥哥,小哥哥,你还在吗?”
穿堂风经过,恰巧将神祠里从房梁上垂下的白色布条纷纷扬扬掀起。
原晴之费力地拨开这些往她脸上招呼的布条,便听见动静。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
少年清冷好听的声音里带着一星半点的困惑。这回听位置,已经不再刚才的那根房梁,而是挪到了神祠天窗旁。遗憾的是,以原晴之现在的小胳膊小腿,同样没法看清那里。
“不是小哥哥你自己说,你不能出现在人前吗?”
小女孩露出得意的表情:“妈妈每次都夸小晴聪明记性好,我记得可清楚了。”
“哦,我说了你就信?”
“当然,毕竟我们是朋友呀!”
“......朋友?”神明重复了一遍,眼底浮现出困惑。
“对呀对呀!”
原晴之一阵点头如捣蒜。
虽然一副看起来很熟练的模样,但事实上,因为特殊的半戏中人身份,从小到大她的玩伴并不多。梨园里学戏的童生只有师哥一个,村里的孩童对她又敬又怕,仔细想来,这竟然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交朋友。
这么想着,原晴之心底也生起几分紧张。
她不自觉用手抓住自己的裙角,眼眸里带着几分期待。
“你指点我跳舞,我帮你引开他们,难道我们现在还不能算朋友吗?”
“......”那个在她眼里十分厉害,什么都知道的哥哥停顿一下,忽然问:“什么是朋友?”
“啊!你好笨呀,竟然连朋友都不知道。”
小女孩松了一口气,旋即叉腰:“朋友就是可以一起玩的人呀!我们可以一起讨论戏曲,一起去小溪旁看蝌蚪,去山上摘果子,这就是朋友!”
闻言,房梁背后的黑影又沉默了。
“朋友?”他自言自语。
声音仍旧冷冽高傲,却也克制不住其中的些微上扬。
那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其名为‘欣喜’。
自诞生后便孑然一身,与孤寂为伴的神明不懂朋友是什么,但他能够用自己那双洞察世间的眼眸看到,世间的某种因果规则正在连结成一条线。一头系在了小女孩的手腕,另一端则逐渐成型,等待着他的抉择。
人的语言尚且带有力量,能够给动物进行敕封,更何况神的言语。
冥冥中有个声音正在告诉他,若是答应下来,在这人世间,便真正有了能够束缚住他的“绳”。那是身为神,万万不可沾染的东西。
心大的原晴之压根没注意到少年这点犹豫。
“对啊,我们是朋友。我平时只和师兄玩,还是第一次交到朋友呢。”
她压根没考虑对方会拒绝的可能,当即兴冲冲地在神祠中央转了一圈:“小哥哥小哥哥,我再跳几段这两天妈妈教的舞,你可以帮我看看哪里有能改进的地方吗?”
小女孩扬起的裙摆仿佛即将盛开的花苞,让他第一次生起违背自己本能的冲动。
于是一个跳,一个指点,偶尔还夹杂着兴高采烈的讨论。不知不觉间,时间飞速流逝。等原晴之抬头时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黑沉一片。
她急急忙忙起身:“哎呀,我得回家了!要不然爸爸妈妈又得担心。”
神祠里再一次恢复了沉寂。
房梁上的黑影沉默地看着木门开了又关,在原地面无表情发呆一会,然后安静地闭目养神。就像原晴之没来神祠之前,他最常做的那样。
然而没过多久,听见声响的少年又警惕地睁眼。
若是有什么不对,他可以随时通过窗口离开,不同方才那些意欲捉拿他的人类纠缠。
半开的门扉里,忽然又探出一个小小的可爱的脑袋。
去而复返的小原晴之低声道:“小哥哥小哥哥。”
“刚刚走得急忘了说。村子里的大人最近都在外边到处找些什么,你如果不想被人看到,就一定要注意呀。等我明天做完功课,就来这里找你玩!”
听着下边叽叽喳喳的吵闹,少年脸上带上自己都没能发觉的笑意。
“好。”他如此许诺,看着因果缠绕的线系到了自己的手腕。
从此,纤尘不染的神和她一起,走到了红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