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林朝其实已经想不起来, 当时自己是怎么被撞倒,怎么被卷进车轮底下去的。那段记忆好像从他脑子里消失了,据说是后脑勺着地时的脑震荡反应。
逆行性失忆, 他不记得前面的事。
他的记忆从卡车出现在他头顶时开始。
像一座山, 很大很大的山。他感觉视野的一大半都被覆盖。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视角, 眼前突然变暗, 他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只觉得光被遮住了。太阳在那座山的后面, 被山遮住。
后背有种生硬的感觉。他的意识一瞬间被恐惧和绝望占领。他想逃, 可是身体做不出反应, 也来不及做出反应。一切发生得很快很快,又很慢很慢。他那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事。
他被卡车撞了。他被卷进车轮底下。他看到巨大的两排车轮从他身上碾压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被碾到了哪里。
腿,腰, 还是腹部,还是胸膛。
他会不会死。会不会死。
林朝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一切,下一秒, 在他吸入空气的时候,身体的痛觉苏醒。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林朝想要大喊,想要呼救,可是眼泪一下子从眼睛喉咙里涌了出来。他的喉咙被热烘烘的东西堵住, 他不知道是血还是眼泪。他害怕得要命痛得要命, 想大叫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好痛啊!好痛!!!
他觉得整个人都被碾碎了, 他不知道痛觉来自哪里,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了, 又像整个世界变成万花筒。声音终于从外界涌进来。有尖叫, 有慌慌张张的报警, 有车门推开然后谁从上面跳下来落地时的脚步声。他感觉那个人冲过来的时候快要踩到他的头了。他很害怕他拼命挣扎, 他拼命想从那种剧痛里逃脱出来。他的手在地面上不断撑着不断挣扎。
“你别动、你先别动!”
“快打120啊!”
“你别动你忍一下!你的腿被压住了!不要动, 等120来!你不要动!”
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声音,尖锐地像钢针一样反复刺穿耳膜。
林朝忽然觉得想吐,胸口憋闷得难受。他觉得有一座山压在他身上,想逃出来。逃出来。逃出来。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妈妈。
妈妈救救我!好痛啊!好痛!妈妈!妈妈!
林朝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被人从大卡车下面救出来的。
也不知道他那堆被碾成肉泥的腿,是怎么被带进手术室、带到医生面前。
——然后被医生摇着头放进黄色垃圾袋。
那已经是一滩肉泥了。
骨头,肌肉,血管,肌腱。他从医学科普上看到过的人体结构,以一种血肉泥泞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那是他的腿。他的两条腿。
他不知道人类的腿被碾压成肉泥以后,居然是这么小的一袋。那比他想象的少很多,他甚至一瞬间产生怀疑:真的从大腿中段以下都没有了吗?真的已经都在这里了吗?
是不是还有一些被落在车祸现场。是不是帮他收拾的人没有合适的工具,没办法从马路上把所有碎肉碎骨头都铲起来。
他的膝盖真的也在里面吗。
他的小腿。脚踝。足背。脚趾。
其实不应该给他看的。医生劝阻过他。
但是他一定要看。他想要确认是不是自己的腿,他失去的腿,是不是真的全都在里面。
他打开袋子的那一刻感觉到剧痛。是一种大脑深处传来的痛。
身边好像有什么人在哭。这时他才想起来,妈妈来了。
妈妈坐在他的床边,抓着他的手崩溃地大哭。
林朝直到这时才重新找回真实感。他睁大眼睛看清周围,看到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自己的床边一大堆仪器。
医生护士在周围走来走去。雪白的床雪白的被子,一大堆管子从自己身上延伸出来,连接到输液瓶或是监护仪、引流袋上。
好痛哦。
林朝感觉意识有些昏沉,大脑深处有种钝而麻木的痛。
腿也在痛。两条腿都像浸泡在火焰里。身体很沉很沉,被子也沉。浑身都沉。动不了。
好痛哦。腿。
腿没有了但还是好痛哦。好痛哦。
妈妈哭得好厉害。妈妈一定难过死了。对不起妈妈。
“不痛了。妈妈。”他摸了摸妈妈的头发,听到自己声音沙哑。他觉得好困,但还是硬撑着说,“有镇痛泵,已经不痛了妈妈。”
他睡过去。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从美梦中醒来。他是被痛醒的。
整个人像重新被卷进卡车下面碾压一样痛。怎么会全身都在痛。
他已经知道他失去的只是双腿。但是为什么全身都在痛,全身的骨头都像有火在烧。
他艰难地张开嘴,对妈妈说想喝点水。他用尽力气,喉咙里却火烧火燎地发不出声音。
好痛哦。镇痛泵还在吗?好痛哦。
他没有力气问,只是在模模糊糊的视野里看到自己的床边有一大堆的机器。镇痛泵应该在里面吧,不然可能会更痛的。
好痛哦。
不痛了。不痛了。不痛了。有镇痛泵就不痛了。不痛了不痛了不痛了。
不要喊痛,妈妈也会哭的。有镇痛泵就不痛了。不痛了。不痛了。
林朝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手术后的三天他一直在高烧。大脑都快煮沸,他连自己会不会烧傻都没办法去担心。
唯一清醒的一次是他把银行卡给妈妈。昏睡的感觉很奇怪,大概是止痛药的副作用,他感觉身体被无数只手拉扯着坠入疼痛的河。
那张卡是读大学前妈妈带他去办的。考上省状元高中学校奖励的二十万。
三年前那张卡里有二十万,现在有二十五万。清华的奖学金好难拿哦。
幸好没有乱花钱。幸好他觉得存钱有成就感。
林朝在疼痛的河流里昏昏沉沉地想着。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妈妈抓着那张银行卡泣不成声。他想他是被妈妈的哭声唤醒的,他不知道妈妈在哭什么,于是问:“妈妈,钱不够吗?”
二十五万。要接上断腿的话或许不够。
但是截肢已经够了。
截肢的手术费远比接断肢便宜。
林朝在手术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靠着镇痛泵度日。每天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不多。有时候一口饭还含在嘴里,他就已经歪过脑袋睡过去。
妈妈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最后对医生说:不要那么快减量。
不要减量,这样他会不那么频繁地被痛醒。
截肢手术带来的问题不光是疼痛,还伴随着感染,严重的高热。
他整日昏睡,体重飞快地下降。清醒过来的时候被妈妈努力地喂饭吃,他每次醒来都看到妈妈熬得通红的眼睛。
营养跟上了,感染也渐渐控制住。
抗生素一瓶瓶地减掉,营养液也减掉,镇痛泵也减掉。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腿没有了。
身体变得很轻。妈妈说这是因为他瘦了很多。他知道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一双腿。
他的腿只剩下大腿连接身体的一截。像两个木头桩子,上面缠绕着雪白的纱布。他没想到这两个木头桩子又粗又短,医生查房时会碰一碰他问他还胀不胀酸不酸,他才知道原来术区正处于严重的肿胀。
他没办法长时间地坐。失去大半个下肢令他无法保持平衡,核心也使不上劲,因此只能把床头摇高,靠在病床上。但是这样子身体也会滑下去。他没有脚可以踩住床铺支撑住身体。纱布和床单之间很滑。
警察来过,问他当时的情况。
学校的师兄师姐来过,安慰他鼓励他希望他振作。
方教授也来了。让他好好养身体,不要担心学业的事。养好伤就随时可以回来。
妈妈每天都在。妈妈很辛苦。有一个护工帮她,但还是很辛苦。
林朝感觉自己浸泡在镇痛泵里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他开始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空白。
医生会定期拆开他的纱布检查他伤口的情况。医生说愈合得很好,但他看到那个狰狞扭曲的伤疤,觉得是晚上要做噩梦的程度。
他和医生交流,也自己查了很多资料。很快知道大腿截肢和小腿截肢的预后差别在哪里。
失去膝盖骨意味着失去自己的关节。同样是今后余生需要依赖假肢,如果有自己的膝关节,那他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去跑去跳,去打篮球去做大部分运动。
但他没有了。
他的膝关节在黄色垃圾袋里。被扔掉了。早就被扔掉了。
往后余生,他哪怕穿上假肢都必须依靠拐杖。他没有自己的关节,他再也不可能变得像正常人一样。
所以他一下子崩溃了。
哪怕只留下一个膝盖都好,生活都会大不一样。可是大腿假肢没有自己可以控制的关节。拄着拐杖走路其实只是让脚掌蹭着地面一点点地在挪。
那不是真正的走路。那不是真正的腿。
他会永远是个残疾。一个醒目的谁都一眼可以看出来的残疾。什么都做不到的残疾。
那段时间他感到很麻木。整天整天地睡觉,潜意识里逃避。可是又会被幻肢痛硬生生痛醒。
疼痛发作的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蜷缩挣扎着等止痛药起效。
医生说幻肢痛可能会伴随一生,你要做好准备。林朝大把大把地吃止痛药,吃到肝脏肾脏都受不了。
哦,还有胃。
胃里火烧火燎地疼。但是没有比他的腿更疼。
他在某个深夜再一次被痛醒,他不想叫醒妈妈,又恨自己这双腿明明已经没有了为什么还让他这么痛。
他发了疯一样地把整整两盒止痛药吞进肚子里。喝很多很多的水,然后蜷缩在被子里试图睡着。
结果却是剧烈的胃痛和呕血。
消化道穿孔引起的胃出血,需要禁食,挂大量营养液。他的手臂又被挂肿了。
他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医生拿着病历夹站在他身边,俯视他垂下悲悯同情的眼神,说:还是继续泵吗啡吧。
他的幻肢痛非常严重,原因不明。
林朝在深夜寂静的病房里看着彻夜工作的镇痛泵,心想我的人生就要这样了吗。
疼痛会摧毁人的意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这么脆弱的人。
就像一根玻璃棒斜着插进水里。人生就此折断。
午夜梦回他无数次地回到那一天。他想如果那天他不是恰好站在那个地方,如果往左一点或者往右一点,那他的腿是不是就会还在。
是不是就不用像现在这么痛。妈妈就不用这么辛苦。
林朝在一片空白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折断。
转机却来得很突然。
那段时间余华在网上很火。他听到邻床手臂粉碎性骨折的小伙子用没断的那只手刷短视频。手机里传来余华的一声:“铁生啊。铁生不在了。”
史铁生。他忽然想起中学时候读过的《我与地坛》。
心念一动,他重新找出那篇文章来看。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
“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林朝读完之后静了很久,直到夕阳落幕。
橙红色的余晖从窗户里斜斜照进来,照亮了他从大腿中段突兀塌陷的雪白床单。
他看着自己腿上空落落凹陷下去的一块,忽然想起书里的那一句:
“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
在那之后他重新开始读书。
读余华读史铁生。
读苏童读汪曾祺。
读张爱玲李碧华。
读冰心老舍□□。
然后是外国文学。
狄更斯卡夫卡海明威。陀思妥耶夫斯基乔治奥威尔阿尔贝加缪。
有时也读古文,春秋史记尚书诗经,李白杜甫苏轼柳宗元。
很多东西都是以前读书时候读过的,此时重读惊觉大部分东西竟然还沉淀在脑海里。看到字句时甚至能回想起当年翻开书页时指尖的感觉。
反正在病房里无事可做。他彻夜彻夜地失眠,看书看久了才能勉强睡着一会儿。
睡了没多久又在疼痛中醒来。他逐渐能够平静地吃下药,等待止痛药起效的时候又拿起书。
他在梦里感到被文字包围。被千古的灿烂星空包围。
醒来时也像做梦,起初觉得像逃离现实,后来他发现他的心逐渐沉静。他在书籍中得到慰藉得到指引,他也终于能够真正开始思考自己的事情。
他发现他和史铁生一样在二十岁的年纪失去双腿。
但他生在一个好的年代。全国各地的无障碍设施都逐渐普及,国家为障碍者保障基本福利。他可以继续上学,将来也可以找到工作。
他还可以装假肢。虽然现有的大腿假肢很难摆脱拐杖,但是可以改进。假肢不是热门研究领域,因此技术更新迭代很慢。这意味着它还有大量提升空间。恰好他读的是工科,恰好学的正是人工智能。他或许可以想办法自己改造假肢。
除此之外他还遇到了很多很多很好很好的人。
医生拼尽全力在手术台上为他保腿,虽然没能保住膝盖但是尽可能都留住大部分大腿。这样他至少可以独坐。他不至于真的一辈子躺在床上当个废人。
只有一面之缘的方教授愿意接受他继续当他的导师,小区里的王阿姨也每天打电话陪他妈妈聊天。妈妈的脸上渐渐开始有笑容。
下楼出去散步的时候,路人会主动帮他挪开前面的障碍物。
天上忽然下雨时,不认识的好心人也会帮他和妈妈一路撑伞,宁愿自己被雨淋湿。
林朝发觉自己其实也很幸运。
好幸运生在一个好时代。
好幸运失去的是腿而不是手。
好幸运遇到那么多温柔善良的人。好幸运从那场车祸里存活下来。
这种感激的心情一直持续很久很久。
博尔赫斯说:“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我的断浆出发了。”
他也摇着轮椅回到A市的家。虽然是轻便型的轮椅但是连人带轮椅一百多斤,他们家住六楼,妈妈没办法一个人把他搬下来所以他可能回家以后就很久很久都没办法下楼。
但是没关系。
楼上也有阳光照进窗户。挺好。
史铁生写给余华的信,最后一句话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林朝觉得自己虽然不至于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但他的人生也还挺好。
林朝摇着轮椅来到书桌前,拉开窗帘让阳光照在身上。阳光很好,风也很好。天边的云温柔缱绻,是个读书和锻炼的好日子。
林朝于是一边看书学习一边举哑铃。笃笃笃,是妈妈在敲门。
妈妈说一会儿会有护工来家里。妈妈说妈妈知道你一个人完全可以独立生活妈妈只是希望上班的时候家里有个人陪你。
林朝举着哑铃叹着气,对妈妈说:“不用,真的不用。别浪费钱。”
妈妈说:“朝朝,听话。”
林朝无可奈何,心想,行吧。
就当是为了让妈妈放心。护工这种可有可无的人,妈妈一定要找的话,那就找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