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时阑坐在街边, 阿拉斯加趴在他身边,啃着刚买的猪大骨。
阿拉斯加那一身灰黑白配色的毛,要是放在别处, 大抵会招来异样的目光。
但这里是上京, 奇人异物多了去了,在西市走一圈, 各种奇形怪状的妖兽能拉一车来, 因此经过的百姓们也都见惯不惯。
几个百姓从任时阑面前经过,谈话里说着“圣水”“圣灵”之类的字眼。
任时阑眉梢一挑,站起来,轻踢了一下阿拉斯加的屁股。
一人一狗便跟随着那几个百姓走过长街。
过了两条街道, 只见一座广场上,一群人簇拥着当中不知道什么。
那些百姓都听得极为认真,任时阑挤了进去,只听前方传来一个人的讲话声。
那人身披一道鲜红的长帛, 抬起手来。
“却说这女人回到家里, 沐浴斋戒, 日夜祝祷……等到大雪降落之日,她穿了一身红衣裳, 前往圣灵指点她的大树下, 果然看到大树根下涌出一股泉水。”
“她接了一壶泉水,带回家中给儿子喝下,不出两日, 儿子就从床上爬起来,好端端地跟她说话啦!”
人群响起一阵唏嘘感叹声, 众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披红帛的男人。
任时阑观察四周的百姓, 男女老少都有, 他们大都脸上带有奇怪的灰暗之色,眼神黯淡,不少人时不时就会咳嗽两声。
红帛男揭开身旁一口大缸上的布,人群立刻激动起来。
男人大声道:“要怀有虔诚之心!一个一个来!”
任时阑看着那些百姓一个个排好队,眼睛盯着前方,却忽然出手如电,一下揪住了身旁一个正要溜走的人影!
那是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少年,肮脏的脸、手和粗布破衣裳,贫民的小孩都长得一个模样。
任时阑眯起眼,道:“偷东西?”
也怪任时阑没有自觉,他现在的行头都是周群给他置办的。玉簪冠发,绣带束腰,身上锦衣暗纹细密,脚下乌锦靴。
哪怕易容的脸黑了点儿其貌不扬了点儿,看着也像只肥羊。
任时阑腰上被小孩偷走的那个锦囊,只是装些买点心玩意的小钱,被偷去损失也没多少。
因此他并不把这个小孩儿放在眼里,伸手道:“拿出来。”
那小孩盯着他,把手探到鼓鼓囊囊的怀里,而后猛地往任时阑面门上一撒!
任时阑眼前一花。
我giao,这招怎么那么熟悉?
他的注意力仍然在那些百姓排队领取的“圣水”上,因此只是堪堪一躲,只觉眼角微微刺痛。
而那小孩已经趁机挣脱,游鱼一般钻出人群去了。
“汪!”
阿拉斯加双耳一立,开启猪旋风模式,追了过去。
好样的!任时阑心内道。
他拔腿追到街尾,只见阿拉斯加吐着舌头,气喘吁吁地趴在坊门的柱石旁边。
“人呢?”任时阑道。
阿拉斯加:“跑不过他,太、太快了,累死我了……”
“……”任时阑看着对方明显比从前更加圆润的身躯。
这边,驿馆内,周群随苏轩的引领,来到濯云长老住处的庭院。
此次各大门派居住的楼馆,是庆廷为了迎接宾客特意修建的,因此亭台楼榭,假山流水,颇为气派。
苏轩将人带到,一施礼,轻轻退了下去。
水榭上,濯云长老对面坐着一个男子,相貌英俊,只是看他的眼睛,便知道他没有外表那么年轻。
男子看到周群便笑道:“可好久没见到你啦!这几年往哪里去了?”
周群道:“赵伯伯。”
案上茶烟袅袅,赵彦替自己续了一杯茶。
他看向濯云长老和周群:“好啦,我人也来了,倒要听听你们师徒俩打的什么哑谜?”
这头,任时阑蹲在破木屋顶的一角,屋旁大树茂盛的枝叶恰好将他的身形掩住。
这里是上京城的南侧,到处是贫民巷弄,居民们都满身灰尘,唯有树木葱郁。
小道上泥泞不堪,每有行人踩过,便溅起一阵脏水。
任时阑看着那小孩进了一间破屋,又很快跑出来,往街西侧去。
任时阑尾随了过去。
脑内阿拉斯加道:你跟踪他干什么?
任时阑道: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阿拉斯加:?
任时阑:剧情线好像变快了。
当然,最开始他是被刺激了,好歹他也是在良城各大门派进进出出探囊取物过的人,居然被一个小屁孩暗算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任时阑翻过瓦墙,跳到窗沿之下,使了藏神蔽气之法,将窗户纸轻轻抹开一个洞眼,朝里看去。
那是一个类似药馆柜台的地方,几个人坐在柜台后,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而那个偷他钱袋的小少年,此时正跪在地上,长长地匍匐下去,行礼。
而后少年爬起身来,将刚偷来的钱袋奉上。
柜台后的人接过钱袋,数了数,便将一个小纸包交给了小孩。
任时阑:我记得你当时说,桐柏山灵矿那一次,系统提高了BOSS的战力,为的是解决掉周群?
阿拉斯加:……是。
任时阑:那个关卡本来是为周群设置的。但江广玉跑来良城,应该不是系统预见到的吧?
任时阑慢慢发现,这个世界仿佛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程序,即便是系统,也只能靠修改一些参数来达到目的。
而修改之后,剧情的变化也只能在大致的方向上进行,有许多细节是系统也无法控制的。
但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魔鬼往往藏在细节之中。
阿拉斯加:……你的意思是,系统更改了关卡设置,引发的蝴蝶效应影响到世界线了?
阿拉斯加又喃喃道:这个……系统在更改之前,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但因为消除周群这个人物本身就具备风险……
它又抱怨道:要不是你当时硬要拉他回头,又怎么会是现在这副情况?我说你能不能悠着点儿,别到时候又整出十八年前那种事……
任时阑被它的叽里呱啦吵得头疼:闭嘴。话说你是不是该减肥了?
阿拉斯加:……
任时阑看着那小孩接过纸包,又飞奔着离开此地,跑回他原先的那座破屋里去。
任时阑跟着他回去,沿途留意那些贫民的居所,又看到了好几个面容灰败、咳嗽卧床的病人。
破屋里,小孩生火起灶,将纸包里的东西倒入瓦罐里。
而屋子靠墙有一张木板床,上面躺着个同样面容憔悴咳嗽不断的男人。
任时阑本想跳下去,按住那小孩,或是安抚或是威胁地问个明白。
此时却有一只纸鹤悠悠飞来。
任时阑接住纸鹤,周群的声线传入他耳内:“还不回来?去哪了?”
周群如今对外的身份是他师父,这口气还真有点家长查岗的味道。
任时阑却没空回复,他改了主意,又回到刚才那药馆。
却见药馆已经关门,坐柜台的几个人从后门出去,上了暗巷中的一辆马车。
车夫挥鞭,马车便吱吱呀呀,朝街东一路出去。
任时阑看那简陋药馆,没再有人的动静,如果说这屋子晚上是空的话,那么这里售卖的那种“药”应该是一起被带走了。
毕竟看刚才小孩跟他们的交易,这药在贫民窟中称得上昂贵了。
任时阑当机立断,尾随了上去。
这帮人白天在这贫民窟中卖药,入夜则离开,那么他们手里的“药”应该也是从别处带来的。
也许就是他们眼下前往的目的地。
远远地城楼上传来暮鼓,连响三百声。任时阑跟随马车进入城东坊内。
坊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过了长街,转入巷内。
任时阑轻轻踩着墙瓦,看着马车吱呀吱呀地走到巷子深处,四周一片静谧。
任时阑忽然意识到不对,身子一伏,暗箭从耳边呼啸而过,扎进前面楼房的墙壁当中!
一眨眼间,四周已经出现十来个人影!
任时阑从储物戒中抽出长弓。虽说他修为有所进益,但周围十来个人竟都是修真者,把他围得密不透风,一时之间只有躲闪的份。
正当任时阑感到不妙之时,他侧身格挡敌人的兵器,一柄飞刀正好从他肩膀旁掠过,直插入欲从他背后偷袭之人的喉咙!
情形变化,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不速之客,任时阑趁机机会,往地上放了一箭。
那箭矢触碰地面,当即一分为九,叮叮当当到处乱飞,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不速之客当下解决了数人,落在任时阑身边汇合。
对方的笑容在月光下露出虎牙。
任时阑:“……”
任时阑本以为能脱险了,奈何这波人倒得七七八八,坊中居然又冒出来数十人!看来他竟是一个不小心捅了马蜂窝。
“小心!”对方伸出长臂将任时阑的腰一揽,帮他躲过飞来的暗器。
任时阑焦头烂额,找了个机会,摸出腰里的纸鹤,看来只能……
就在此时,一道剑气嗡鸣,在夜色下的一片房屋上如同浪潮荡开。
所有围攻之人的瞳孔猛地一震,在那浪潮般的威压下毫无还手之力,连人带兵器纷纷坠落下。
屋顶上,只站了一道衣袂微翻的修长身影。
任时阑和巴慈并肩站着,周群的目光与他对上。
任时阑直觉对方现在心情不好,甚至眼神里带着一丝烦躁。
识时务者为俊杰,任时阑当即化身狗腿子,飞奔过去道:“师尊!”
周群将他的手攥住,用了力,但不算疼,只是让任时阑再次感觉到了他的烦躁。
周群这时才将目光落在巴慈身上,却不说话。
这种沉默有时比说任何话都更具有威慑性。
不过巴慈倒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笑道:“哟,周道首来得可真及时。”
周群此时才道:“传信给广玉,让他派人来收拾。”
说完便带着任时阑走了。
回到驿馆的屋中,周群才开口道:“为什么不传讯给我?”
任时阑有点心虚,道:“当时一下情急,就没……”
当时准备跟踪的时候,给周群传消息的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想到两人之间目前有些复杂的状况,任时阑下意识选择了逃避。
他对上周群的眼睛,奈何对方的目光直穿人心,任时阑酝酿的那些敷衍话就说不出来了。
周群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屋子,下一刻隔壁传来关门的声音。
任时阑站在原地,讪讪了片刻,又觉得对方莫名其妙。
不就是一次行动没告诉他嘛!至于认真地生起气来吗?
任时阑索性转身,到里间往塌上一躺。
先睡觉,才懒得管你!
然而翻来覆去一下也睡不着,却听有人敲门。
“做什么?”任时阑没好气地起身,去开门。
却是驿馆里的小厮,手上托盘中,一碟蒜蓉香煎排骨,一碟鲜笋,一盏荷叶莲蓬汤,都还冒着温热香气。
“少君,那位郎君给您备的晚饭,叫小的放炉子里温着,这会儿给您送来。”
“……”任时阑接过,小厮打了个哈欠走了。
任时阑将晚饭吃了,排骨煎得金黄微焦,外酥里嫩,又吃鲜笋滋味清爽,莲蓬汤喝下去,只觉胃里熨帖。
等吃完,任时阑赌着的气也消了,将碗筷收拾了收拾,便推门溜到隔壁屋子。
房门一推就开了,西间塌上,周群正闭目盘坐。
任时阑悄悄地挪过去,在旁边坐下,看看他。
对方的面容介于青年与男人之间,杂糅着年轻人的英气勃发与成熟男性的沉稳冷峻,垂下的长睫,衬得侧脸愈发好看。
任时阑道:“周群。”
不理他。
任时阑探过头去,这次口气里带了点讨好的意思:“师尊?”
“……”
任时阑只好又往近前挪了挪,拉了拉周群的袖子,想了想,不要脸地张口喊道:“连川……”
周群的师父、同门长辈还有要好的师兄弟都会这么喊他,但任时阑向来都是直呼对方大名。
这一喊出来,他自己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周群睫毛微动,睁开眼来。
两个人对视,任时阑道:“没报备是我不对,可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
周群道:“你在桐柏山怎么答应我的?”
答应什么?任时阑一怔,但跟周群相处久了,对方的意思他猜也能猜个十之八九,转念便想起来道:“不再不告而别?可我没有要走啊!我只是做点事自己的事。”
他挠挠头,费劲地跟周群讲道理:“你看,你也有你要做的事,你还有你的师父,你的师兄弟和同门,咱们虽然在一块,但是分开行动也很正常……”
“你不想待在我身边。”周群道。
任时阑立即道:“我没有。”
其实是有一点。但任时阑直觉自己要是说实话,今天晚上就没完没了了。
任时阑有点想逃离周群,一是他有点搞不清两个人目前的状况,二是周群身边的人都和任时阑太不一样。
周群所处的那个世界,差不多是修真界金字塔里靠近顶端的部分,在这里,出身、天赋、修为等等形成了一套评价体系。
而任时阑在这套评价体系里一无是处,起码在这里的其他人眼里是这样的,即便有周群罩着他。
幸而他有个系统和穿越者的身份,他知道所有人都不过是NPC。否则,仅靠任时阑在这个世界里表现出来的条件和身份,别说周群濯云长老等人,就连苏轩都可以随意摆弄他。
但即便如此,任时阑也感到难以融入,并且很无聊,反倒是跑去外面冒险,能让他感受到那种刺激和自由。
周群道:“跟我一起久了,没意思了?”
任时阑:“不!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逻辑!任时阑简直要抓狂,脑子浮现起似曾相识的吵架内容:“你什么意思?”“我有什么意思?”“呵呵我还不知道你意思?”“那你要这么想就没意思”……
“你想分开?”周群说,“既然如此,何必还在桐柏山救我?不如任我死……”
“哎!”
任时阑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什么啊,就死啊活啊的,我什么时候说这个了?”
对方的薄唇擦过他的掌心,呼吸打过去,像小猫抓一样挠心挠肝。
任时阑手腕抖了两下,要缩手后退,周群却抓住了他另外一只手。
“就算你想,我也不会让你走。”
“……”任时阑下意识道,“为什么?”
他们目光交汇,那一刻,周群平日冷漠的眼睛像是春冰化冻,语言如水般在湖面下汩汩地流动。
任时阑有点紧张,而周群的眸光动了动,似乎感觉到他的这种紧张。
周群缓缓道:“上京如今不太平,与其让你在外头冒险,不如留在我身边。”
你俩这是干啥呢?
阿拉斯加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一下将任时阑的神智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