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仁义。
——【忠为立国之本, 孝为立家之本。而天下大道,取于仁义。】
施溪又一次来到了卫国皇陵。
来这里,杀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云歌新帝。
外面所有人都在往皇宫赶。因为现在帝都被杜圣清等人围剿,云歌城的百姓们想逃出生天, 皇陵是最后的希望。
施溪手持木剑, 乘坐机关浮梯, 一路坐到底。
看着暗处明明灭灭的幽蓝微光, 心情出乎意料平静。
浮梯下沉到了最深处。
施溪闭眼又睁开, 手指紧握那根被修复的木簪, 将它作“入城令”, 再一次走进了地宫。
他不想第一时间去找瑞王,可瑞王在他入城的第一瞬间, 就发现了他。
瑞王原本躲在椁室里瑟瑟发抖的,心惊胆战, 生怕被罗文遥找到。可在罗文遥死去的一瞬间, 他忽然就愣住了。
愣神的两三秒,瑞王确信自己已经登基成帝。
因为这一刻, 他突然掌握了真正的“权”。
他这些年处处被术士压制, 被罗文遥骑在脸上侮辱,毫无尊严。
他甚至不敢反抗罗文遥,是因为他知道, 圣者杀死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可现在, 情况不同了。瑞王颤抖地抬起手, 他两眼发热发红看着自己的掌心, 再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 仰天大笑起来!
罗文遥!罗文遥在哪!
他要去杀了这个大逆不道的疯狗!
他要报仇!
瑞王激动到喘气, 神情狂热, 他迫不及待要出去血洗多年耻辱。
可地宫先来了个不速之客。
瑞王看着施溪身上那圣人学府的白色制服,愣住,眼神怨恨,心里泛起无名由的火。
圣人学府!又是圣人学府!这群从来不把他放眼中的术士,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也会是他板上鱼肉?
瑞王表情扭曲着扭曲着,忽然又神经质地笑起来。
他获得权力的第一件事,决定先拿施溪开刀。
卫帝是可以动用皇陵力量的,所有埋葬于此的圣者尸身,都成为他的武器。
瑞王不想和施溪废话,他无师自通学会了怎么使用权力。一挥手,马上墓地里,从地上长出好几个湿淋淋的浓稠影子,它们像是皇陵守卫,一拥而上,朝施溪扑过去。
施溪走到甬道上,就觉察不对,没出三步,果然危险从天而降。
那群影子守卫,低声嘶吼着,向他进攻。
施溪为取玄天木亲自跳过那面湖。
所以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些守卫,都是湖水形成的“人”,都是那埋棺之水。
不能被它们近身……
施溪用木剑,将湖影粉碎。它们碎成亿万颗小水珠,匆匆掉落。
【千金】剑气之强悍,甚至险些划伤在暗处看戏的瑞王。他自屋檐上跳下,这是瑞王第一次御空,心中不由感叹,原来飞檐走壁是这等快意之事。
瑞王装模作样,沉声说:“皇陵禁地,岂是你圣人学府的术士有资格入内的。谁派你过来找死!”
施溪:“你都能进来,我为什么不能。”
瑞王脸上露出一个嘲弄的笑:“你不知我是谁?”他忍辱负重多年,这一刻以权势身份压人,有说不清的扭曲得意。
施溪:“我当然知道。”
瑞王嗤笑寒声:“你知道?你要是知道的话,现在就该跪下!”还把他当那个空有名头的代理皇帝吗?
瑞王眼神怨毒:“你们圣人学府在云歌为非作歹,以下犯上多年,早就该清理了!”
他大手一挥,重重甩袖。
瞬息间,数不清的陵寝侍卫,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瑞王身侧,为他驱使。
瑞王万分痛快得意,迫不及待想看施溪震惊的眼神。
可施溪并没有如他愿,他握剑,有条不紊地将影子逐个击杀,抬头,眼神漆黑而冰冷。
瑞王被他的眼睛所慑,心中,浮现一丝熟悉的恐慌,但他又想不明白,这种熟悉在何处。
直到下一秒,施溪平静开口,声音很轻,飘荡在安静的地宫。
“在云歌,于情于理,都是你给我跪下吧,叔公。”
叔公。
……叔公。
两个字让瑞王的表情僵硬,彻底四分五裂。
他终于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卫姜。
施溪长了一双形状几乎和卫姜一模一样的眼睛。
当年云歌帝姬倾倒众生,含烟似雾的一双青眸,在她的儿子脸上,却不见半分楚楚可怜,只有锋芒毕露的杀意。
瑞王瞪大眼,脸色煞白。他死死盯着施溪,两唇颤抖,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高高在上,唯独在施溪面前,他没资格。
甚至,瑞王掌心生汗,无端生出一些窃国窃权的心虚来。这就是尊卑森严,礼乐严苛的云歌。他活在这种环境了,习惯了用权势压人,于是也习惯了被权势所压。
“你没死?你竟然没死。”
施溪:“叔公,你不用那么害怕,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想成为卫溪,所以你还是最后的卫家人。”
瑞王心中的惶恐心虚,全化作怒气:“你到底是谁!竟敢冒充世子!”
不可以承认,绝对不能承认他是世子。
世子早就在当年夭折,云板四声传丧,告知天下死讯。
绝对、绝对不能承认他是卫姜的儿子!
施溪说:“你怕什么?”
瑞王手指发抖,逐渐平复情绪,把害怕变作杀意。他打定主意,矢口否定施溪的身份,在地宫就把他杀了捂嘴。
瑞王冷笑:“我怕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叫我叔公,也配冒充我云歌的世子?”
他下定决心要杀施溪,于是使用了几乎是整个地宫的力量。
狂风卷动瑞王身上的黑色衣袍,衣角螭龙金文猎猎作响。旁边的椁室,土墙都在震动,簌簌抖落无数灰尘。
施溪也懒得和他废话了,他提剑,疾步向前,刺向瑞王的胸口。
瑞王就是个普通人,他没有任何实战经验,更别谈速度和反应能力了。施溪穿行千百黑影,万军中过,剑尖差一下就一击毙命了。但靠近瑞王胸口的瞬间,施溪突然被一股极其强大,近乎毁天灭地的术力逼退。
他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瑞王被施溪近身的时候,人都傻了,脸色苍白如纸,他怎么都没想到,施溪能够穿过重重守卫杀到他面前来!
“别杀我,别杀我!”瑞王两股战战,就差跪坐地上了。
施溪咬牙,不得已退后,握剑的手腕被震得发麻。
而另一头,瑞王已经狼狈地跪坐地上了。
他两腿发抖,衣衫不整,神情惊恐,抱头鼠窜。
可在瑞王的背后。
施溪看到了一条龙的虚影凌霄而上,金色的巨龙,浑身威仪,血色瞳孔冰冷危险,居高临下注视着他。
这就是卫国几千年,在皇陵守着帝王权柄的“神龙”吗?
九五之尊。
真龙天子。
施溪抿唇,和它对视的瞬间,心中骇然。
他握着剑不敢轻举妄动。而瑞王很快也发现了端倪。
他看着施溪一动不动,马上就想到——对啊,他已经成卫帝了啊。他是云歌的主人,他是卫国的天子。
在卫国皇陵,没人能冒犯他!
“哈、哈哈!”瑞王大笑起来,他表情扭曲,眼睛充血,指挥着身边的影卫。“杀了他,快给我杀了他!”
那条金色神龙,为护帝而生,凝聚了所有死去儒圣的力量。几千年,贯穿今古的圣者力量,在此凝结。
别说施溪了,就是杜圣清来此,都未必能杀死瑞王。施溪到这一刻,终于明白,什么叫,【天子杵】出世是为了废帝。
他杀不死的瑞王的。想杀了他,就要先杀了他身后那条神龙。
而那条神龙,何其神秘,何其强大。
它是儒家术法的起源,是卫国皇权至高无上的象征。
……想杀死这条龙,只能用【天子杵】。
瑞王大概也是发现施溪不能对自己动手。于是他胆子大起来,从地上捡了一把陪葬用的宝剑,毫无章法地跑过去,想砍下施溪的脑袋,以免夜长梦多。
施溪对于瑞王的进攻,只能躲。他有尝试过,对瑞王下蛊用毒,但无一不被神龙反噬。
“你们也有今天!”
瑞王对于术法的掌握越来越熟练,帝王生杀予夺,他想要施溪死,其实好像只需要一个命令而已。
只需要脑海中想着这件事,那么整个世界,都会听令于他。这座地宫都活了过来,为施溪布下天罗地网的杀机。
施溪心中轻喃:看来我搞错了顺序。
瑞王可以轻视,但是卫帝绝对不可以。
他真是脑子不清醒,才敢在云歌,单枪匹马去杀云歌的天子,尤其还是在皇陵帝寝。
“我真是疯了吧。”施溪想。
瑞王如今登基成帝。他顺序搞反了。
不是,先杀了瑞王,再去请天子杵出世。
而是只有请天子杵出世,才能杀了他。
施溪很少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就算判断出错,也会很快反应过来。但就这片刻的差池,也足够他长教训了。
瑞王跟疯子一样拿着剑对他劈砍,而施溪只能节节退后。
影子趁他不备,勒住他的脖子。熟悉的湖水气息,冰冷涌入鼻尖。
施溪太熟悉这埋棺之水了,他上次差点因此废了一条腿。
“你想逃?”在发现施溪不是自己对手后,瑞王终于不再害怕了,他甚至向前一步,表情狂热,狞笑道:“你回云歌做什么,想和你娘一起去死吗!”
“你娘算个什么正统!有她那样的人做帝姬,是整个云歌的耻辱!”
瑞王在卫姜那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屈辱虐待。这位以柔弱可怜之态,闻名于世的帝姬,本性就是一条毒蛇。
她盘踞在高唐塔上方,爬出来,偷偷溜进皇宫,阴冷缠住每个人的脖子。等猎物窒息后,再张开血盆大口,满意地大快朵颐。令儒家深恶痛绝的【灵窍丹】本就起源于她!
那些脆弱伶仃都是假象。
瑞王看着施溪的眼,一瞬间,又想起了卫姜。
恐惧,心慌,畏惧,是卫国臣子对于帝姬的本能反应。
也是他的。
“我杀了你也算是大义灭亲了,给我卫家除害。”
施溪后退,踉跄,将剑插在地上,脸色苍白干呕了好多下。
一次错误的决策,给他带来了千倍百倍的麻烦。
他还是经验太少了。不过施溪心中倒并没什么悔恨的情绪,这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的血,在皇陵是一种另类通行证。施溪使用丹田灵力,布出一片青色烟雾,遮住瑞王的视线,而后跌跌撞撞往地宫深处跑。
“你往哪跑!”瑞王怒斥。
好在瑞王还没完全掌握身为卫帝的力量,给了施溪一线生机。
施溪用刀划开手臂,拿血给自己铺路。他往前跑,跑到最后,衣袍都被染红,手臂更是鲜血淋漓,白骨隐现。
他又一次来到了那面湖前,深呼口气,毫不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跳入这片深蓝浅蓝的湖中,寒光乍起,睁眼,又是无数的黑色棺椁,静谧浮在四面八方。他第一次看着深湖浮棺时,心中是敬畏大于恐惧。而这一次,云歌马上消亡,他再看它们,只有无限伤怀。
施溪往湖底游,他再次来到了【人皇殿】。
上次为偷取【玄天木】,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现在他负伤入湖,血迹一点一点一丝一缕,在他脚下蔓延。
施溪伤痕累累。
他往【人皇殿】深处走才发现,原来这间宫殿,有那么大。
高唐塔是天子宗祠,陈列着数不清的灵牌。而这面湖,是儒圣的墓地,摆放一件又一件黑色巨大的棺材。儒家圣者死后还要被困在这里,为帝王效命。
惠夫人的双鱼幻境里,逍遥子说卫国皇陵是天下至阴至邪地。现在施溪心想,还真是。
穿过长长的黑色的甬道,最后,出现在他眼前,是天子上朝的金銮殿。
这也算是陪葬品吗?死也要权力为之共眠。
卫国以前的金殿并不是金碧辉煌的,相反,它以黑色、紫色为主,连御座都是通身漆黑的。
帝座庄严肃穆,让人望之生畏。
湖水清冷微蓝,施溪一步一步,走入殿中,面君就像是朝圣。
空无一人的王座之下,是九层台阶。
而台阶前有一个圆形的石头,应该是专门给人跪拜用的。
施溪失血过多,又在湖中游了许久,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他白袍染血,黑发扎的很高,垂下的尾端有些凌乱。
少年艰难握着剑,在万籁俱寂的水底,遥望那黑色帝座,脸色微微发白。这里没有水草,没有游鱼,连风都没有,按理来说,它寂静的只有呼吸声。
可施溪却好像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响在上空。
施溪说:“现在,云歌出了一个暴君,我需要废帝。”
他说完又沉默,淡淡一哂,觉得很没意思。他瞒不过这里的任何一个长眠者。
于是施溪干脆说实话:“杜圣清想得到天子杵,可我不想他如愿。”
“不过,我也确实想杀了瑞王。”
施溪声音很轻。“从我踏入云歌开始……我见到的每一场杀戮都因他而起。”
“归春居,不仁,以人为丹。”
“高唐塔,不忠,谋害帝姬。”
“今日,皇宫临华殿,更是为君不义,害了罗家满门忠良。”
“如果废帝的前提,是天子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那么瑞王已经满足条件了。”
“让这样一个残暴自负的人成为卫国帝王,是卫国百姓劫难,也是天下的劫难。”
“他有真龙护体,无人能伤他,阻止他。所以,我请求天子杵出世。”
施溪声音轻而笃定,平静响在空空荡荡的圣殿。
“让我,斩神龙,废天子。”
许久之后,他耳边响起一道缥缈空灵的声音。
【天子杵出世,代表云歌帝制的终结。你身为卫家人,真的甘心吗?】
你真的甘心吗?
施溪愣住。是不是因为来的人是他,所以帝陵才有这么一问。
那道声音说。
【他并不是卫家最后一个人,你如果承认你是卫溪,我们可以助你登帝。不需要天子杵出世,只需要神龙易主。】
“承认我是卫溪?”施溪平静重复。许久后,他摇头,轻声回答:“我从来都不是卫溪,也不可能是卫溪。”
【你想变强,再没有比成为卫国天子,更快的捷径了。】
施溪不为所动,说:“只可惜,捷径通常都是最远的路。”
他想到翟子瑜跟他说的话。
翟子瑜说,在这个异世,是先有的儒家,后有的帝制。
所以圣人学府有督国之权。
所以【天子杵】成了儒家术士,废帝的最终武器。
不过帝心难测,哪怕是明君,也难逃权力的异化。卫国历届天子,江山代代传承,怎么会轻易同意叫卫家的社稷轻易崩卒。
施溪说:“你们不觉得,卫家会走到这一步,是注定的吗?”
权力使人异化,更别提卫家这样几千年的宗室。卫姜就是权力异化的结果,野心与贪婪,从来都是共生的。
“我得到天子杵后,不会叫它认主的。”施溪:“我拿它杀了瑞王后,我就会……”
他就会什么呢?藏起来吗?藏哪里去呢。
天下排行第四的神器,出世,就再没有回头路了。它注定会带来腥风血雨。
【你就会什么?】
施溪抿唇,握紧拳头,不说话。
好在,这道声音安慰他。
【施溪,放心吧,天子杵不是那么好认主的。】
施溪:“嗯?”
【你可以把它当武器用。但想让天子杵认主,除非你成为天下之主。】
施溪:“天下,之主?”
【对,不仅是卫国的君王,你得成为六州的主人。】
施溪心中大骇,越发觉得它就是个烫手山芋了。
【我劝不动你。也罢,或许这就是卫家的命数】
【其实,你不需要和我交谈的,天子杵是儒家的神器。卫国皇陵所有东西都属于卫帝,唯有天子杵不是。】
【它是唯一一件,在皇陵,却不被帝王拥有的东西。】
毕竟它的用处,就是弑君。
【你就跪在那里,细数新帝的罪行,天子杵会给你答案的】
施溪哑声:“谢谢。”
他走过去,掀开衣摆,跪到了帝阶前的石板上。
他能察觉冥冥上空,无数道安静哀伤的视线,伴随一声又一声长长远远的叹息。
该怎么细数瑞王的罪行。
从他下青鸾开始,云歌就一直风雨飘摇,其实这一切都跟瑞王有关也无关,毕竟幕后的推手自始至终都是杜圣清。
与其说云歌该有此劫。不如说是【婴】的预言降世,圣者的贪婪、强者的野心,注定会造就六州乱世。
云歌的血和泪,不过是乱世的序章。
他该怎么说服天子杵出世呢。
跟它细数瑞王的罪行,告诉他,这最后的帝王何其不堪吗?
跟它说被玷污的忠孝仁义。
跟它说,儒家式微,需要废帝迁都?
如果是一个儒家术士跪在这里请求,或许会有用。
天子杵本就是儒家第一神器。但他不是儒家术士,更不能代表儒家。
“卫家凋亡,剩下的最后血脉,登基成帝,为人秉性残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施溪垂下眼睫:“我请求天子杵出世,不光是为了杀他。”
“如今乱世将至,诸子百家恶圣围剿我云歌。弄得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我求天子杵出世,为了杀神龙,废新帝。也是为了……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为儒家,寻一个天下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