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时之沙】逆天改命, 你们这也算是圣人私心了吧,罗文遥会同意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 但他不能死。谨言若是死了,云歌就真的全完了。”
子夜时分,雪越下越大。
苍山孤海间,一灯如豆,湖中亭坐着两个人。
青年摘下斗笠,露出灰白泛银的长发,他眼睛也是深灰色的, 皱眉问:“云歌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你这般惶恐。”
坐他对面的美妇人, 素衣荆钗, 脸色些许苍白:“帝姬怀孕了, 可孩子生父未知。”
青年不解:“这怎么了吗, 卫国好像并没有要求帝姬守贞的传统。”
“可帝姬是在高唐塔怀的孕啊!”女人浑身发抖, 声音猛地拔高,抬起头来, 眼睛赤红:“她怎么敢的啊, 她怎么可以,那可是高唐塔啊——!”
轰隆!
一声闷雷划过天际, 乍起春雨滂沱。
黑白双鱼织成的风雪幻境,只保留了一点罗文谣母亲和逍遥子的对话。
很快, 地点就从灵墟崖变成了云歌的皇宫。
施溪落地后,看到二十多年前的云歌城。
深冬腊月, 雪覆长阶。
施溪出现在一座山头, 脚下是一层厚厚的雪。他抬头, 心想, 原来这就是卫国的冬天吗?天地皆白,连枯枝都结了层寒霜。一根又一根冰棱,横在树林里。
施溪还没搞清楚自己在哪儿,突然听到了身后卫知南骂骂咧咧的声音:“好冷啊,罗槐月,你把我带到什么鬼地方来了。”
施溪回头,就看到卫知南冻得直哆嗦,鼻子通红。
卫知南也看到了他,眨眨眼,直接问:“施溪?怎么就剩你了,罗槐月和成耀呢。”
施溪:“幻境应该把人分开了吧。他们在另一边。”
卫知南听到这个回答,又开始骂罗槐月是灾星了。
施溪打量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他和卫知南单独待在一起。以前他只把卫知南当个欺男霸女,色欲熏心的断袖,可高唐塔内有了卫溪的记忆后。施溪对于“卫”这个姓氏就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倒不是说他对卫知南有了什么好感,只是心中偶尔惊讶,原来卫知南和自己还有那么一层亲戚关系。
施溪道:“卫知南,你比我熟悉卫国皇宫,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卫知南冻得鼻涕都流了出来,摇头:“皇宫里那么多山,我怎么可能每座都记得啊。”
施溪没得到答案,也就懒得理他了,往山下走。云歌皇宫内的矮山都是成群的,并不是孤零零的假山,倒像是把真的山林用术法搬了过来。
施溪以为还要走好一会儿才到宫道,却没想到,转眼就出现在了平地上。
冰天雪地里,一块巨大空地莫名其妙出现群山中间。
施溪凑过去想看清楚,却突然被卫知南扯住了袖子。
卫知南声音在发抖,“等等,施溪,别往前,我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施溪:“嗯?哪里。”
卫知南说:“这里是怨溪山——走,快走!”
他是真的恐惧到了极致,最后两个字从牙缝里蹦出,脸色苍白如纸,快步,落荒而逃。
施溪心里念了遍这个名字,有了猜测,却还是问:“怨溪山是什么地方?”
卫知南离开那里后,依旧没有缓过神。
他冷汗直冒,连折扇都拿不稳,痛苦到半蹲下去,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说。
“怨溪山,是帝姬幼年时差点溺水的地方。”
施溪想,果然。
卫知南提起帝姬两个字的神情,明显不太对,他双手抓着头发,呼吸战栗。
施溪垂下视线,盯着他看,终于想起一件事。
山脉起火,芦苇荡那个侍卫离开前,跟他说,“帝姬对六皇子有恩,您通过六皇子与帝姬相认最为安全稳妥。”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呢。
施溪平静说:“卫知南,你跟我讲讲帝姬吧。”
卫知南根本不敢去回忆那段尘封在童年的血色记忆,他眼眶充血,死命摇头。
可施溪直接坐到了旁边,抬起手。
“……”卫知南突然想到,术士是可以直接读取人脑的。
他只能崩溃妥协:“我说,我说!施溪,你要听什么?”
施溪:“你很怕帝姬吗?可为什么我听云歌城的人说,帝姬好像对你有恩。”
卫知南苍白一笑:“那算是什么恩啊——”
“将我摁在水里淹死,被众人发现后,再慌慌张张把我捞起来,装模作样抱怀里,就算是恩了吗。”
卫知南红着眼,讲起了当年的事。
“帝姬第二次进高唐塔,其实是在等死的。她鸩杀亲姐,罪孽滔天,来年春,就要被皇后处死。”
“可谁都没料到,短短几月,她的两个哥哥竟然接连暴毙,卫国皇室凋零至只剩她一人。不得已,将放她了出来。”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太子葬礼上。那次国丧,我三岁。”
卫知南哑声说:“我是我父亲和歌伎春风一度生下的孩子,从小就不被他喜爱。瑞王府虽然没克扣我衣食,但也从未管教过我。国丧那天,我一个人皇宫迷了路,不知道怎么走的,竟然走到了皇后居住的长乐殿。”
“那晚云歌下了雨,我浑身湿透,饥寒交迫,便偷偷在长乐殿的屋檐下躲雨。”
“其实当时我就该察觉到不对劲了的,为什么皇后病重,长乐殿却没有重兵把守,宫女太监还都走光了,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可我当时要饿晕了,没想那么多。直到我听到痛苦的呻吟声从里面传来,才惊觉不对。”
“马上,我就看到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我看到,帝姬面带笑意,坐在床边,两只手死死掐住皇后的脖子。而皇后双手无力挣扎,脸涨得青紫。她脚下是带血的匕首,满地的血染红罗账。”
“我吓坏了,疯了一样往外跑。帝姬当然听到了声音,她甩开皇后尸体,表情狰狞,追了出来。”
“我跑到了湖边,无路可退,最后被她抓到了……之后就是,云歌城所谓的‘救命之恩’了。”
施溪:“……”看来卫姜在谁眼中都跟女鬼一样。
施溪:“你亲眼目睹她杀人,竟然还能活到现在?你也挺厉害的。”
卫知南苦笑:“我运气好啊,当时吓傻了,成了个痴呆,话都不能说。后面皇后病死,卫国天家只剩她一人,她顺理成章成为帝姬,也就没有再对我赶尽杀绝了。我觉得有两个原因,一是没必要,二是她当时怀了孕,可能是想到腹中自己的孩子,于是对我有了些怜悯之心。”
施溪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卫姜?怜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
卫知南语气复杂:“我是真的没想到,帝姬的真面目会是这样。她当初可是云歌城的第一美人啊,连秦国皇子都对她一见钟情,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施溪吐槽:“她就是个疯子,疯子做什么都不奇怪。不过,你说的秦国皇子怎么回事?”
卫知南:“有一年吧。秦王到访云歌,想要和卫国皇室联姻。”
施溪:“啊?为什么?”
卫知南:“这我怎么知道,听说是大祭司酒后为秦王室占星,占出红鸾星在北,于是秦王有了和北洲云歌结两姓之好的想法。反正当年,秦国双璧就是来人了,来的是秦王和二皇子,秦国二皇子和帝姬年岁相近,样貌身份都登对,还对她一见倾心,双方都想撮合这幢婚事。可帝姬抵死不从,帝后爱女心切,不忍相逼,于是将婚事另改。”
施溪好奇:“改成谁和谁了?”
卫知南摇头:“没有改成谁和谁,当年找不到适配的人选。因为大祭司说,要年岁相近,不得大过三岁。”
“好在只是一件为国运锦上添花的喜事而已,秦王室并不急。这桩婚事,在推杯换盏谈笑间,就成了秦卫两国一个约定,在子孙后辈间延续。”
“那时卫太子刚刚大婚,和太子妃琴瑟和鸣,情深伉俪。众人想的是,给太子以后的孩子指腹为婚。可谁想到,太子早早死去,一个子嗣都没能留下。”
“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施溪也没想到,卫国和秦国,相隔南北千万里,竟然有这样的往事。
卫知南一点都不想在这天寒地冻的幻境里多待,他眼睛发红问施溪:“喂,施溪,我们怎么出去啊。”
施溪:“等等吧。”
宫道上,鹅毛大雪从天而落。不一会儿远处,响起车轮滚过雪地的声音。
施溪亲眼目睹一辆青色马车离开宫廷。
他拍地而起:“跟上。”
马车里坐着的人,正是在帝姬那受了一肚子气的罗文遥母亲。
圣人学府四阶大儒,惠夫人。
惠夫人轻轻吐气,闭眼又睁开,一双眼睛异常冰冷。
惠夫人冒着风雪,回家后,脱掉毛氅,直接找到了罗文遥的父亲。
她先问的是,“谨言去药谷已经好几个月了,有消息了吗?”
罗父摇头,愁眉不展:“没有。谣寻微说,谨言为神器所伤,经脉寸断,还需要再观看些日子。”
惠夫人:“可这都快半年了。”
罗父叹息:“急也没办法啊,不说这个了,你入宫后,问出帝姬孩子生父是谁了吗。”
惠夫人说起这个就来气,黑着脸:“我连她的面都没见到!”
“帝姬不肯见你吗?”罗父惊讶,他是知道妻子暴躁脾气的,刚想温柔宽慰她。
就听惠夫人漠然道:“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意孩子生父是谁了,也不在意她何时怀上,我就希望他赶紧出生。”
罗父:“阿惠,你……”
惠夫人眼神阴鸷:“他出生后,无论是男是女,都会直接替代他母亲的位置。”
罗父担忧的是:“可卫姜会让他活下来吗。”
惠夫人给不出答案。
她沉默半晌,才开口:“其实有时候,我会看不懂这位帝姬的想法,她并不爱自己腹中的孩子,而且她肯定看得出来,圣人学府对她不满。她现在唯一的优势是卫国天家只剩她一人,可要是生出这个孩子,这唯一的优势就没了。”
“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