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蓉, 你吃果子吗?”五夫人用绣帕捏起一颗青提,温柔问他。
施溪弯唇摇头:“我不吃,谢谢姑姑。”
五夫人叹息:“你坐在这里好久了, 滴水未进。小蓉,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啊。”
施溪:“还好吧。”
五夫人叹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 你肯定不感兴趣。去和你表姐玩吧, 同龄人聊得来些。”
五夫人就这么把他打发给了安宁侯府的二小姐。
可二小姐忙着和姐妹们吟诗作画呢, 根本没空搭理他。
“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耐烦地把施溪安顿在角落, 她转身就和云歌城的公子小姐们笑作一团去了。
“哦。”施溪一个人独坐在屋檐长廊下,左右看。
罗府真不愧是簪缨世族,处处都在彰显贵族底蕴。
青石假山栩栩如生, 山脚下,还有一方被翠竹半掩的清幽湖水。
施溪拨开竹枝, 低头,就见几只红色锦鲤游来游去。
他有些兴趣,叫丫鬟送了点鱼食过来。捋起袖子, 开始喂鱼。
不远处阁楼上, 云歌城的王孙公子, 大多数都在偷看他。
黑石幽潭,落花回廊。美人乌发半挽, 独自凭栏, 衣裙胜雪,一举一动都有说不尽的风情。
施溪手从袖中伸出, 察觉视线, 也不避讳。他抬头, 朝那群人看去, 笑着弯了下眼睛。
一瞬间, 阁楼上所有公子都瞪大眼,脸红心跳,仿若心脏中了一箭,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可等他们再度看向他时,眼中已经充满了欲望。
那是一种笃定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贪婪。
施溪笑笑,丢掉所有鱼食,起身走了。
五夫人刚才一直暗中撺掇他,想让他在那群贵妇主母面前表现一二。
因为她们的儿子各个身份尊贵,是云歌不可多得的良配,也就是阁楼上那群人。
可施溪微笑,装看不懂她的暗示。
罗槐月虽然蠢,但运气确实挺好的。云歌城能活得像她那么肆意妄为的女人,少之又少。
如果你不是术士,没有修行天赋。那么身为卫国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择个好夫婿。
未及笈前,学习的琴棋书画、梳妆打扮,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宴会上拔得头彩,赢得更多青睐。一生幸福,都系在一段不被自己掌控的姻缘上。
他听她们聊天。
云歌城的贵妇们总是容易大惊小怪,谁家女儿未出阁,和外男拉拉扯扯,偷见个面,都能让她们吓破胆。
好像男女私相授受,是一件多么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事。
可京中最流行的话本,讲的却就是那么一段与爱人私奔的佳话。
还是罗焕生说给他听的。
多少云歌少女,豆蔻枝头的梦,就是这样不在意世俗的看法,自由勇敢地去追逐所爱。
皇宫夜宴,偷听罗槐月抗旨逃婚计划的那一晚,罗焕生眼睛闪闪发光,用树枝跟他比划说:如果姐姐逃出去,那也算是一段传奇佳话了。
怎么能不算呢?多么惊世骇俗啊。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云歌城,违背圣意、挣脱枷锁,选择自己的人生。
施溪突然想到了纳兰诗的那本小册子。
小说家圣者执笔自问,写道。
“到底怎样,才称得上是传奇?”
她已经见过了锟铻的金色焰火,可依旧会觉得母亲大漠奔逃的那一晚,惊心动魄。
像是一场与世不容,特殊的冒险。
小说家的五阶【传奇笔者】。
纳兰诗破圣,是怎么悟的道?又悟的什么道?
施溪身为一个半吊子小说家弟子,一直对这挺好奇的。
*
施溪想去找罗焕生,却没想到,罗焕生现在竟然被罗家人安排着,去照看昏迷的罗文遥。说是照看,其实就是让他守在床前,看哥哥什么时候醒,醒来后,马上告诉大家。
发生那么多事后,罗府上下,没人敢靠近罗文遥这尊杀神。
守着这“国不国,君不君”的云歌城,最后把自己守出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找不到罗焕生,施溪退而求其次,去找罗槐月。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在一个偏僻又安静的小院子,见到了罗槐月。
她坐在湖中亭,旁边有不少人。施溪惊讶,罗槐月,成耀,卫知南这三个神经病怎么又聚一块了?
这次还多出了一个倒霉蛋,是罗槐月的贴身丫鬟。
丫鬟快要吓哭了。
“成公子,六皇子……我们小姐还是未出阁的少女啊,私、私见外男,传出去怕是名声不太好。”
卫知南骂道:“滚。”
他目光灼灼盯着罗槐月,用扇子指她:“你和成耀刚刚是不是又想私奔?”
罗槐月烦得要死:“关你什么事。”
卫知南:“怎么不关我事,你可是我过几日就要娶进门的未婚妻。”
成耀恨不得一脚把卫知南踹湖里,忍着怒火:“卫知南,大婚之前,新人不能见面的规矩你难道不知道吗。”
如果不是卫知南突然带个丫鬟跳出来!他和罗槐月早就出发去罗家父母的旧居【素栖院】了。
丫鬟急得眼眶通红,声音发颤,解释说。
“小姐,小姐,六皇子不是我带来的……”
卫知南不屑冷笑:“怕什么,我又不会害你们,相反,我还会竭尽全力帮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和我商量。”
施溪扶开挡路的青竹,走过来。
“没错,我也一样。”
施溪直入正题,笑吟吟。
“诸位,有什么事也带我一起商量呗。”
*
傍晚。
罗槐月去【素栖院】,还真的把施溪和卫知南带上了。
带卫知南是因为六皇子身份尊贵,能引开很多人。
带施溪是因为他是他们中唯一会术法的。
“罗家不让我来这里,”
罗槐月失魂落魄说:“因为我父母留下了遗言,说要我们很痛苦的时候,再来这里。”她眼中有泪:“可我现在就很痛苦啊。”
罗槐月的父母是两位四阶儒家的大能,旧居建在罗府后山竹林深处,有三层高。
竹楼古色古香,在黄昏时有一种幽静冷意。
来到这里,对施溪属实是意外之喜。
罗槐月来这里是为了那封血色遗书,她翻箱倒柜,施溪跟着一起找。
不过他找的不是遗书,施溪进西厢一间房,凭借直觉,最后在暗格里,找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
移开木砖,他看到了一个空掉的沙漏。
施溪已经破了元婴期,对于道家的东西,有天然的熟悉。
他低头,指尖碰上了沙漏的边缘。
“……原来如此。”施溪立在竹窗半昏半明的光影里,若有所思,轻轻说出了它的名字:“时之沙漏。”
时之沙漏,逆命溯回。
天下六州,灵墟崖独占一洲。
道家避世,门中修士从来不主动插手东西南北中五洲的事。罗文遥的父母不远万里,前去灵墟崖求助,竟然真的是为了给罗文遥换命。
那这个沙漏是故意留下的吗?
日落西山,天边火烧云一点一点隐入黑暗。
竹林都被染成红绯色。
突然,罗槐月不知道拿起什么东西。伴随她的一声尖叫,天旋地转。
空气出现淡青色的波动。
施溪抬头,闻到了似有若无的冷香。
像是寒梅,又像是初雪。
一黑一白两条鱼,在竹楼上空,盘旋成八卦图标,是灵墟崖道家的标记。
施溪敛了敛眸。
——所以,在很痛苦的时候,他们选择告诉三个孩子真相是吗?
这是不是罗家父母最后的慈悲。
施溪本以为在这段回忆的幻境里,他只会看到,时之沙的真相——怎么去求逍遥子,又是怎么换命。
却没想到,这两位圣人学府的大儒,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多。
他看到了卫姜,看到了杜圣清,看到了秦国来使,看到了云歌分崩离析前,种种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