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八月初七, 钦天监博士苗芹择了本月的十一日凿山开矿,尚有四五日功夫叫他们再核准工事的诸多细节。
朱文济领着胡见春等工部官员不停地堪山,画图, 再堪山再画图,连日来案牍劳形,人人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乍一看还以为是逃荒来的难民, 要不是身上穿着糊了尘土的官袍, 着实瞧不出是食俸禄者。
非常辛苦。
为什么工部被称为“贱部”, 由此可窥见一斑。
沈持因不通矿务, 被朱文济派去与户部员外郎俞驯, 黔州知府焦砚、铜仁县县令唐注一道经办征发徭役,召集劳力, 以备凿山之后需要人力时所用。
上辈子他以为的徭役——修长城、挖河道、给打仗的边关军队运送粮食……而古代实际上的徭役——没有功名的成年男子,从十六岁到五十岁, 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征一阵子徭役。
所谓税赋,税一般指田亩税,赋就是徭役了。
徭役, 绝大多数不是去千里之外卖命, 更不是干九死一生的事儿, 就在本地州县,比如这次在铜仁县开矿, 便优先征发铜仁县域以及临近数个县域的成年劳力。
而且, 对于征发来的服徭役的男丁,官府是要管饭的。咱就是说就是牛马等力畜, 在驱使的时候也是要喂饲料的, 不给吃饭是不可能的。
本朝的话, 像开矿这样的工事征发徭役,每人一天的伙食按照惯例“一夫日给米三升”,给的是三升米,大概有小四斤,如果拿来蒸米饭的话,应该会吃撑。
也就是说,服徭役的成年男子,每日从官府领的米略有结余,还可以补贴家用,其实相当于是有一丁点儿收入了。
户部员外郎俞驯根据开矿需要征发的劳力及为时三月或半年的工期,来计算户部要出多少升米,以及折成银子多少两,然后写折子送去户部,拨米或者银两过来,以供工事顺利进行。
焦砚再次见到沈持似笑非笑:“沈大人一来,本官可又有得清闲了。”
言下之意:征发徭役的事要不要也交给你呀。
“焦大人玩笑了,”沈持也笑着说道:“在下可不敢对焦大人的分内之事指手画脚,”他把“分内”二字说得清楚:“焦大人放心吧。”
焦砚甩了甩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回就是姓沈的想插手,也不会给他丁点儿机会。
未及,铜仁县县令唐注及临近四县的县令送来了各县男丁的花名册:“诸位大人请过目。”
沈持接过花名册大致翻了一遍:嚯,知道黔州府人少,但却没想到人丁如此寥落。
铜仁县,算上从黔山、安仁两县迁来的户数,还有临近的两个县域,凑不出四千壮年男丁。
而大万山朱砂矿局当年开矿之时,所征发的人力为五千数,这里的朱砂矿藏规模显然要比它大多了。
四千,远远不够。朱文济等人预估的老匠人凿山开洞之后,头三个月至少要五千人力。
沈持将花名册推到俞驯面前,俞财神爷瞧了一遍皱着眉:“焦大人?”
焦砚作难地说道:“俞大人,黔州府人少,本官以为,此次开矿可以征外徭。”
外徭——本朝把百姓到离家较远的地方服徭役叫做外徭,他的意是想要从离铜仁县更远的地方征人力来此地开矿。
先帝在的时候为了施行仁政,规定如要征外徭,“一夫日给米五升”,每日给的口粮都快翻一番了,不仅如此,还下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轻易征外徭。
俞驯的脸乌漆墨黑。
显然,征外徭的话意味着户部要出更多的银子。
并且,要是被征外徭的当地百姓不干,骂黔州府官吏的时候,也会一并捎带上户部——你不是管税赋的吗?
先帝都下旨不让轻易征外徭了,你怎么还征,狗官,一群狗官。
……
他语调微冷:“焦大人,黔州府虽说是蛮荒边关之地,可史家军守得极严,虽与大理国小仗不断,但二三十年来从未有过像北地边关那般的连年征战损失人丁,这黔地的人丁……怎会如此之少?”
焦砚被他诘问,恼羞成怒道:“黔地荒凉,自古人少,非本官一力可更改。”
俞驯:“先帝曾下令,不得轻易征外徭,”他朝沈持看去一眼:“焦大人,沈大人,还是另想法子吧。”
至少差了一千名人力。
焦砚急赤白脸地说道:“本官……本官……哎呀,这么短的时间,本官哪能想到办法。”他又不是女娲,捏一群泥人甩一甩就能变出千名劳力来。
俞驯说道:“焦大人,本朝吏治考核,一曰人口,二曰田野垦辟,三曰税钱长数①……焦大人在黔地执政二十多年,在这人口上的账可是稀里糊涂的啊。”
本朝是鼓励民间蓄养人口的,还将人口有无增长作为考核当地父母官的头一样要紧之事。
焦砚面色倏然一白:“俞大人……”他慌了。
俞驯不再理他,而是盯着沈持说道:“沈大人?”
话又绕回来,这次缺了一千的人力,该如何补足。
沈持沉思片刻说道:“在下在大万山矿局观摩时,发现矿洞之内,许多活儿,比如开凿下来之后挑选上等矿石等,并不算很重,女子也可做。”
说到这里他与俞驯对视:“在下留意到黔州府农户之家中多有长女,她们日间劳作并不亚于男子,俞大人,在下以为,或可雇一些女子充作人力。”
本朝女子不用服徭役,想用她们,只能是“雇”而不是“征”,而“雇”是要给工费的。
铜仁县县令说道:“沈大人果然心细,黔地有个风俗,若夫妇二人头胎生下的是女儿,便留下来,养大了为家中做活儿,或带大幼弟,故而十分能干。”
除去头胎的女婴,后面生下来的,多半会丢弃或者溺死。
经二人这么一说,焦砚忽然两眼发亮,说道:“对对,黔州府的女子十分耐劳能干,只要工部愿意雇佣她们,本官,本官从黔州府的府库中出银子为她们发工钱。”
黔地没那么多礼教束缚女子行事,只要出工钱,倒也不必担忧招募不到人。这还真是个法子,是没有其他办法的办法。焦砚企图赶紧抓住,不叫出了岔子被人弹劾,他害怕啊。
沈持瞧了俞驯一眼,见他面色稍有缓和,遂说道:“此事在下要回禀朱大人,若他同意,在下再与焦大人细说。”
商议完此事,焦砚对他千恩万谢,一时竟不提先前的龃龉了。
叫沈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天回到驿站后见到朱文济,他将这事说了:“要是真征外徭,到时候民怨沸腾,说不定连咱们工部也会被牵连其中,朱大人,下官以为,还是让焦大人挑选能干的壮年女子,出钱雇为人力最是妥帖。”
朱文济笑道:“要是在别的省府,本官断然不会答应,只是在黔州府嘛,”他眨了下眼:“史三娘为将军之地,雇佣女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这便是答应了。
沈持告之焦砚,这人立即发出招募告示,日给150钱——在当朝恰好能买五升米,跟征外徭是一样的待遇,张贴出来后,来报名的女子不可计数。
尤其是黔山、安仁两县的人家,刚在铜仁县落脚,正无以为生计呢,把这事儿当肥肉,但凡家中有壮年女子的,无不想去的。
人力缺口得以暂时补上。
八月十一日,辰时,黄历上是动工的良辰吉日。
铜仁县敲锣打鼓,爆竹三声后,工部侍郎朱文济骑在高头大马上,绕着县城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悉尔县有朱砂……于贞丰十七年八月十一日,派工部在黔州府铜仁县凿山开矿,尔等百姓勿破坏工事……”
沿途听到的百姓都跪下来山呼万岁。
而后,从大万山朱砂矿局调集过来的几十名工匠,由山麓攀上山,在工部堪好的一处矿眼上开始凿山。
叮咚,叮叮咚咚……
挖到第三天晌午的时候,有人一铁锹铲出了红褐色的碎石层,他扔下去下第二铲子的时候,才发掘下一铲子比这铲子挖出来的碎石的颜色还深,他自言自语:“该不会挖到朱砂矿了吧?”
同伴正在挥舞铁锹铲铲铲,同样铲到了红褐色的碎石层:“怎么越往下越软越好挖了呢?”底下看似石头,但是一铲子下去就成碎石了,颜色越来越发红且晶莹单一,到底是不是朱砂矿呢。
一个小头目留意到挖出的红褐色碎石,大叫一声:“停,都把铲子停下来。”
他飞奔去找朱文济:“朱大人,朱大人快去看,发现朱砂矿了,发现矿了……”
且看起来是上等的好矿。
朱文济拔腿就跑过去,他身后待命的胡见春则面色一绷说道:“停下,先别挖了,先别挖了。”
工部的经验,开山挖到矿石的时候,最容易生出诸如山崩、山下的河流改道等状况之时,先要停下来看看先前的判断准不准,会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
好在都在预判之内。
除了地下暗河要改道,别的并没有什么。继续凿山。
到了第九日,听说今日大水会发动,沈持一早带着赵蟾桂去了黔、安两县作最后的巡视,万一有人滞留或是外地过去不知情的呢……到了之后举目一望,原本还算繁华的县城已经人去屋空,出太阳的时候,一只老猫在屋顶睡着晒太阳,沈持站在不远处朝它伸出手:“这里要发大水,你不走吗大橘?”
人走了,至于两县的野生动物们,他让人在城楼上堆了食物,尽可能把它们引诱到高处,躲过支流改道吧。
“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啊,”赵蟾桂笑话沈持:“地上的蚂蚁你要不要一只只给他们挪个窝啊。”
“它们都有灵性,”沈持不以为意地笑道:“或许早知道这儿要发大水了。”
赵蟾桂:“还有些笨的犟的不肯走的,沈大人准备立蚂蚁冢给蚂蚁啊猫啊狗啊的写祭文吧。”
沈持带着肉包子放在路边,两只小野狗远远地看着不敢过来吃,他说道:“狗兄,吃了这些肉包子换个地方讨生活吧,这里很快要发大水了。”
狗儿摇着尾巴叼起肉包子,朝远处跑去隐没不见。
这一日二县没有动静。
到了第十日,沈持黎明即起,又赶往二县巡视,他始终不放心,生怕真有人落下没走:“务必要走遍每一个角落,不能让任何人出事。”
到了辰时初,忽然脚底下不断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他知道,开始挖空山体了,地下暗河支流受到影响,要开始改道了。
“大人,这里危险,”赵蟾桂说道:“咱快走吧。”
他们已经搜索一遍,看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蚂蚁蜜蜂都绝迹了。
沈持:“不要紧,最后再细细搜一遍,不要放过任意角落。”
赵蟾桂应“是”,继续跟着他一寸一寸地搜。
正晌午时分,听见铜仁县的方向咚地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黔山县的河岸决堤了,洪水冲向县中,无声无息地淹没房屋、街道。大水漫过屋顶,远远地只看见城楼露出的一角,那上面,盘踞的十几只野猫也已不见踪影。
沈持心中松快:咪子们还不算太傻。
“大人,洪水来了。”赵蟾桂告诉沈持。
沈持:“嗯,咱们撤吧。”
“大人,”他们就要走出黔山县的时候,赵蟾桂忽然发现堆放的大瓮中藏着一妇人抱着个男娃:“还有俩人。”
然后他听到妇人的哭声。
藏得真牢靠,要不是赵蟾桂心细,无论检查多少遍只怕都发现不了这对母子吧。
“大老爷,”妇人申辩:“不管你给多少银子,我们都不能走,民妇的夫君埋骨在这里啊。”
沈持来不及跟她讲道理感化她,一摆手说道:“赵大哥,先带她走。”
在妇人哭天喊地的尖锐声中,他们从黔山县撤离出来。他们前脚走,洪水漫灌,淹没了他们方才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