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往铜仁县, 难道是天意吗?
读书人眼中涌出泪来:“想我章家世代扎根于此地,乍然要迁走,犹如百年老树被断根拔出, 将不知飘零何处, 实在是痛心啊。”
他姓章,身后的章家是黔、安两县最大的宗族。
老道士看着他,微微叹口气:“郎君博览群书,岂不闻秦‘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①’,汉‘实关中’迁三十万户,又有明洪武为了填豫州府、济南府,令山西府百姓每家徙人口前去, 四口之家甚至要迁出三人, 黄淮一带至今还流传着‘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②’的民谣……纵观历朝历代, 哪里的土地上不是人来人去,何处又不是飘零人之‘吾乡’,贫道今日多嘴劝一句郎君放宽心思, 顺势而为吧。”
黔地山间的凉爽天气, 章姓读书人的额上竟渗出细密的汗珠,良久, 他对老道士深鞠一躬, 声音干涩地说道:“多谢老神仙指点。”
说完,他转身踉跄而去。
老道士望着他的身影,微眯起眼。
天快黑的时候他收拾起签筒、卦书往回走, 走到半路遇到来接他的一熟人, 沈持, 这位少年官员近日来面色疲惫, 眼下淡淡的乌青透出无法言说的殚精竭虑,老道士莫名有些心疼,语调温和地说道:“沈大人,贫道尽力了。”
这是他平生头一回摆卦摊子充作算命先生,外带说些鬼话招摇撞骗,真怕师祖在天上气急了扔个雷下来劈他一顿,骂他个狗血淋头。
“谢谢姜道长,”沈持对着他深作一揖,道:“要不是道长肯出手帮忙,在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身微言轻,能做的实在是不多,凡事都要迂回推行,为达目的不得不用些非常手段,起初和邱长风说这件事的时候,邱道长气得道心都差点儿毁了,高高举起拂尘追着他打,但那拂尘不仅最终没落到他身上,二位道长也倾力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戏,步步天衣无缝,这桩事情,大概会在他的心焦与忐忑中平稳办妥。
……
又过了两日,章姓家族迁出,去往铜仁县安家。
章家一走,许多犹疑不定的大户人家逐渐转了主意,接二连三有人接了县衙发放的六两补偿银子,拾掇家资,举家迁至铜仁县。
到了七月底,两县的县丞再清点户籍名册时,两县已只剩下两三户人家了。不过看着一日比一日空荡的县,已经有人坐不住了,来打听现在县衙还给不给银子,多半是要搬走了。
从告示张贴出来到两县百姓尽数迁出,前后历经小二十天,总算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黔、安两县的百姓一家一家先后来到铜仁县,把巴掌大的县城塞满了人,由于他们手里都攥着补偿银子,眼下暂且生计无忧,因而处处都是孩童吵闹,大人吆喝,吃喝拉撒睡的市井气息,热闹非凡。
沈持时常穿一件常服去铜仁县新迁来的百姓之中转悠,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听一听说书人临时支个摊子,给围过来的人讲诸如吕不韦囤积国君易种秦国的演义等等……悠哉如斯。
回想起半个多月之前,那会儿黔州知府焦砚推诿,将黔、安二县百姓迁出的棘手事甩给他的时候,是何等的一筹莫展,寝不安席,总算过去了。
八月初,秋云入山,秋风起,芦花飞。
这日,沈持坐在驿站中摆弄弩机,有人来报说黔州知府焦砚来了,他起身迎出去。
一番寒暄后,二人在驿站的屋中相对而坐,每人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焦砚四十多岁的年纪,须发修理得齐整,面白眼细,他二十多岁考中同进士,之后外放来黔,二十多年间未曾易地,一直从九品县令做到正四品知府,终能执政一方,也算是读书人之中的龙凤。
“沈大人,”他一拱手对沈持说道:“花费大半来月,黔、安两县百姓已全都迁出,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动工开矿啊?”
焦砚故意抬高声调咬着“花费大半来月”这句,有嘲讽,甚至还有不满——为那几户贱民大费周章,生生错过了钦天监博士苗芹选定的开矿吉日,值吗?
早按他说的,贴一张公告出去限时迁走,两县人员爱走不走,爱去哪儿去哪儿,官府一概不过问,不知能省多少事,得以提早多少天开矿。
如此一来,连开矿的吉日都没赶上,工事停滞不前,多叫人窝火。
沈持提起茶杯盖子,他轻刮两下茶水泛起的沫子,说道:“此事下官做不了主,须得问过朱大人,请苗大人再择吉日吉时。”
焦砚故作惊讶:“工部上下不都听沈大人你的吗?朱大人迟迟未说动工,不就在等大人这边发话吗?”
沈持听他阴阳怪气一番也不动怒,只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在下虽官在微末,但为官者受陛下所托,为朝廷办事,桩桩件件不得不思虑周全,步步为营,半分不敢急功近利生怕辜负君恩,在下想,朱大人没有号令动工开矿,也是出于这般思量,”他放下茶盏,轻声慢语:“焦大人,你难道——不是一样吗?”
这话将焦砚心中的怒火拨了开来,噌地窜成一大片,他搁在茶盏上的手倏然微抖,将茶水振了些出来,泼湿了官袍大袖的边缘,他冷笑一声说道:“沈大人说得好极了,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当周全,当周全啊……”
沈持微一挑眉头,又饮了口清茶。
“告辞。”焦砚拂袖而去。再跟姓沈的同处一室,难保他不生出杀心。
他出门后,赵蟾桂进来收拾残茶,小声问沈持:“焦大人为何这么急着开矿?”
沈持说道:“每年的八月初是吏部考核地方官员的时候,考功司会依据他们的政绩向陛下举荐拔擢人选,调任京城入六部或者去大理寺、京兆府等衙门做京官,我想,焦大人之所以急着开矿,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他的政绩添上一笔,好在吏部的考核中多几分胜算,早日调往京城,距庙堂近些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黔地贫苦人少一直是本朝的官员贬谪流放地,在这里为政极难捞到拿得出手的像样政绩,焦砚苦熬多年,好不容等来一个为朝廷采矿工事效力的良机,却被他横插一手耽搁了吏部考核的时间,哪能不恨他的。
“那,大人,”赵蟾桂唉声叹气:“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彻底把姓焦的给得罪了呀。
沈持极淡地“嗯”了声,他早知道会这样。只是当初在权衡之后,仍没有妥协罢了。
“大人,以后他会给你使绊子吗?”赵蟾桂担忧地问。
沈持没说话。
山风穿窗棂而过,将书案上的书翻得哗啦作响,停下来时,书页中的一行小字——“内不愧心,外不负俗。③”,在夏阳的映照下镀了一圈光芒,熠熠生辉。
驿站的另一处小院中。
胡见春来见工部侍郎朱文济,说道:“朱大人,沈大人已将黔、安两县的百姓安置妥当,咱们也该请焦大人征发人力了。”
“黔、安两县的人,”朱文济缓缓问道:“一户不落,全搬走了?”
胡见春说道:“全搬走了。”
“想不到啊,”朱文济带着些许感慨说道:“沈修撰竟颇有些手段。”
他本想拿捏沈持一下让他栽个跟头长长记性,没想到那人就是不让他如愿,想来是他小觑了沈持。
顿了一顿之后,朱广济依旧叫人看不出情绪地说道:“你去召集人来,咱们商议些事情。”
胡见春去知会吕、严两位工事以及沈持,说要一道往堂屋议事。
“在下这就来,”沈持说道。
他换身衣裳过来的时候,见朱文济正带着工部员外郎胡见春,工事吕居、严诩等四人在画图,大概是要敲定开矿时从哪里凿山,从哪个方向开矿洞等相关事宜。
“沈大人坐。”朱文济客气地道。
沈持与他们见了礼才落座。
片刻后,胡见春指着一张手绘的采矿图说道:“朱大人,依下官的经验,要是从这里开始凿山开矿洞,以七十左右的矩度——后世所说的角度,斜挖进去,约摸十来米处就该能看到矿石了……”
工部官吏这些日子并未闲着不动,而是又堪了几次铜仁县境内的山体,一点点绘制了更为详尽的开采工事图。
吕居和严诩各自推算了后说道:“朱大人,下官也觉得从这里开始凿山较好。”
沈持不懂这个,只能坐着听他们商议。
朱文济拿起来看了数遍,半晌,他以手指点了点说道:“嗯,就按照胡大人算的,从这里凿山。”说完,他将图拿给沈持:“沈大人请过目。”
沈持说道:“下官是外行,不懂矿务,一切全听朱大人调遣。”
朱文济满意颔首。
吕居:“那下官去问问苗大人,再择个吉日良辰。”
朱文济瞧了一眼沈持,点点头说道:“去吧。就说这次不会再改日期了。”
“朱大人,下官这就去从大万山矿局挑一些经验老道的工匠,”严诩说道:“让他们放下手头的活儿,先帮着这边凿开新矿的头一个矿洞。”
开新矿之初由于要依地质状况应变,因而要用一些有经验的老矿工来凿山,等挖到矿石,矿洞成型时,再慢慢增添征徭役来的人力。
要是新矿储藏量大,征徭役的人力不够用,则还需要额外雇佣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