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人多, 走着走着,就走散了,跟没了。
乐无涯并没怎么用心跟随乐家人, 怕显得过于刻意;如今把人跟丢了,又很不甘心,踮着脚往四下里看了又看,确信自己是真的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乐珏大概已经和母亲成功汇合, 被他扛在肩膀上的大侄子也被他抱了来。
失去了这个醒目的目标, 乐无涯自己身量又不大足, 可不就是找不着了?
他走得额头生汗, 腿脚微酸, 索性坐下来要了一碗冰酪。
卖冰酪的小摊上人满为患,摊主搬出的几张条凳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
乐无涯不忌讳很多, 伸长了腿坐在台阶上,端着小碗, 一口一口将冰酪喝得见了底。
喝尽了,也不想了、不念了。
要是没有这套斩绝前缘、没心没肺的本事,前世他怕是连二十九都活不到。
乐无涯抖擞精神, 一扫颓势, 高高兴兴地继续看灯。
他一路走, 一路甩着手里装满铜板的小荷包,一口气购入了很多花花绿绿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他总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
一旦起了喜爱的念头, 就要把东西买下来, 一颗弹珠,一块糕点, 一袋瓜子, 且一旦想要, 便是抓心挠肝的异常急切,火急火燎地非要弄到手不可。
但乐无涯相当节制,很管得住自己的眼睛,从不去染指贵重之物。
因为他清楚,太好的东西,他不配拥有。
所以对那好的,他索性是一眼不看,一念不动。
所以他四年前才能走得那么潇洒,那么无所顾忌。
他逛到一半,有识货的人瞧上了他那一身的富贵——小七替他置办下的行头,哪怕去官员家里赴宴,都绝不露怯。
那人涎着笑脸,凑上前来,小声道:“爷,瞧瞧不?上好的皮子,水貂皮,狐狸皮,哪怕您要熊皮和大不列颠的呢子,咱这儿也有的是!”
乐无涯随便瞄这皮商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骨头缝里去。
这煊赫热闹的灯会,也是销赃的好时机。
这些皮子真假混杂,假的是用来蒙涉世不深、眼光不够毒辣的公子小姐,好狠狠宰他们一笔;真的品质确实相当不错,八成是走了什么野门路,避开了缴税这一步,直接从猎户手里收来的。
放在以往,乐无涯兴致好,摆一摆手,直接拒绝;兴致不好,就假意捉住他的手腕,大叫“巡街御史”,看人被他吓得骂骂咧咧地落荒而逃,也别有一番恶劣的趣味。
他照例摆手拒绝。
不过,他今日碰上的是个年轻又性子活泼的小皮商,不懂什么规矩,厚着脸皮跟了上来,比比划划地同他介绍:“爷,跟您说句真真的话,今儿生意好,卖得快,其实没那么多货,手头就剩下一条好玩意儿了,不蒙您,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比贡品差不了什么!我干这行两年,货还没出得像今儿这么顺畅过,这份儿旺气您要是接了,不得旺个三生三世?”
说着,他宽袖一抖,抖出来一小截狐狸尾巴。
那料子当真是好,绝非水货。
乐无涯被他这连珠炮似的吉祥话逗乐了:“比贡品好,那我怎么敢往出戴?”
小皮商眼珠子一转:“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诚话:皇帝老爷用的,那都是精挑细选的大皮子,咱们这张狐皮小,最多做个围脖儿,连手套都不好做,宫里也不爱要这些。爷,我看您是个举人老爷的相,做个围脖儿,官路步步高升,就算是当了宰相,都不怕那高处不胜寒啦。”
乐无涯自认嘴甜,如今碰上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难免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摸上了银钱袋子,他的动作却顿住了。
……他清楚自己的德行。
他并没什么给自己置办好东西的兴趣,就算买到手里,八成也是要送人的。
那么,送谁?
乐无涯一个接着一个人地想了过去。
闻人?
自己兜里的本就是他的钱。
自己天生脸皮厚,没少干过借花献佛的事儿。
这次,自己敞开花一回,给他带个体体面面的礼物回去也不赖。
可是,南亭是小地方,他买书、买灶糖、买笔墨纸砚赠他,正正相宜。
这一条昂贵的小狐狸皮带回去,闻人约并没有合适的衣裳相配,非得再从头到脚地置办一套好行头不可。
举人以下,又不可乱用狐、貂等皮子,一个不小心,怕就有僭越之罪。
等他明年考上再送给他呢?
乐无涯暗暗摇了摇头:像这样的好皮子,往往格外娇贵,要是压箱底儿藏个一年半载,再掏出来,怕是要虫吃鼠咬,泛黄变色了。
不划算。
那么,小凤凰呢?
他倒是手头宽裕,有把自己好好打扮起来的资本。
不过,一想到他那么个威武的大个子,脖子上围着这么条精细漂亮的小狐狸尾巴,乐无涯就想笑。
说起来,小七是最适合的。
他就爱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但这货色,八成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的。
想到他撇着嘴、一脸嫌弃的模样,乐无涯就手指作痒,颇想去扯一扯他的脸蛋。
想到小七,乐无涯的念头便自然而然地又拐到了小六身上去。
这二人面貌相仿,若是小六不那么自苦,妆扮起来,定然是另一朵漂亮的富贵花。
但他现在和乐无涯印象里不大相似,透着股耿直的邪性,叫乐无涯甚至有三分怵他。
自己赠他一条狐狸尾巴,搞不好他真的反手来薅自己的狐狸尾巴。
在辉煌热闹的街道上,乐无涯抱着一堆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冥思苦想着这礼物的归处。
小皮商也不催促他,放出目光,隔着一张面具,细细地对他察言观色起来。
此人的脸被狐狸面具包裹,看不分明,但只瞧那身段,就知道八成是个大美人。
……不是漂亮到一定地步,绝生不出这一副骄傲挺拔的好身段来。
这样的人,必然是桃花三千,情缘不断。
瞧他这般犹豫不决,怕是不知道送给哪家小娘子才最妙。
小皮商嘴角一翘,不要钱的甜蜜话张口就来:“爷,您心里最喜欢谁,送给谁就是了。左右是您送的,对那人来说,那真就是天底下顶顶好的礼物了。”
这道理明明如此浅显,却说得乐无涯一愣。
……他心里,最喜欢谁?
乐无涯从没想过。
现下乍然要他去想,他也想不透。
他脑子没转过来,手倒是很老实,掏钱买下了这张小巧的狐狸皮,揣在怀里,边走边想。
苦思半晌,仍旧无果。
乐无涯一路抚摸过来,只觉得这小狐狸皮皮毛柔软,触感极好,恨不得自己偷偷昧下。
……
此时此刻,裴鸣岐一抖缰绳,将马停在了京郊一处供行人落脚的旅馆前。
他并不是独行,身旁随了一骑。
不是安副将,却是闻人约。
皇上传他进京,没讲理由,裴鸣岐也懒得去寻思。
到底是为了五皇子写信给他的事情,还是为着六皇子在他治下遇袭遭劫,他都不是很在乎。
皇上要敲打,就随他敲打去。
自己尽心尽力,问心无愧。
但是,这个死皮赖脸要跟着他来的明秀才,却叫他足足犯了一路嘀咕。
如今要和他作别,裴鸣岐的心神都松弛快意了不少。
闻人约轻轻巧巧地纵身下马,牵执马缰,仰头温和道:“多谢裴将军。”
“免免免。”裴鸣岐一扬马鞭,“最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磨磨唧唧的。”
闻人约这半年来跟随乐无涯,突飞猛进,已然习得了些识人之术。
裴鸣岐这类人,与他不相熟,他还能对你条理周全地说些好听话;越是与他熟稔,他这张嘴越是吐不出象牙来。
人倒是不坏,就是容易招人打。
闻人约脾性好,无意与他对打:“敢问裴将军,闻人大人住在上京哪里?”
裴鸣岐剑眉一挑:“凭什么告诉你啊?”
闻人约:“我想要去找他。”
裴鸣岐一瞪眼:“你找他干什么?”
闻人约:“我想念他。”
“我还想念他呢!”裴鸣岐拿马鞭一指他,原本和缓的心湖眼看着又要平地起波澜,“你要不要脸啊?!”
两人的性情还有些相似之处,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各有各的直率。
路上,他们交换了情报,这才发现,他们都是实实在在地喜欢如今的闻人约。
话一说开,二人顿时隐隐有了水火不容之势。
准确来说,是裴鸣岐单方面在生闷气。
裴鸣岐的寿数本来就被扣了十几年,再和姓明的待在一起,他担心自己为数不多的寿数也有折损之虞。
骂了闻人约一顿后,裴鸣岐一挥鞭子,径直往上京城中而去。
早在他们路过河北的时候,他就听说,上京城里今日会有一场大热闹。
裴鸣岐有点得意地想,先把明秀才撂在城外,自己就进城去看看,说不准能在灯会上逮到他!
他换了个身体,是不是还是那么爱凑热闹呢?
而在裴鸣岐放心大胆地往上京赶时,被他评价为“不要脸”的闻人约,语气温文尔雅地和掌柜的打听:“掌柜的,我看上京城灯火不熄,很是热闹,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说着,他奉上了半贯钱。
“今儿有大灯会,听说比上元节还热闹呢!”收了钱的老板自是热情万分,言无不尽,“客官,您要是还不算累,不如进城凑凑热闹。今夜不宵禁,您敞开了玩就是,什么时辰回来,我这店都给您留着门!”
闻人约微微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
同在此刻,七皇子府后门处,项知是正在气咻咻地和孔阳平对峙。
他撩开长步,往外走几步,一回头,孔阳平都保持着和先前一样的距离,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
项知是冷着脸,斥道:“叫你不准跟,你听不明白?”
“听得明白。”孔阳平点头,“但是要跟。”
项知是简直要发疯了。
先前,此人闷声不响,只低头做事,项知是无可奈何,又不肯冒着风险同此人交心,只能由得他跟着自己。
近些日子,不晓得他中了什么蛊,居然肯开尊口了。
他那天酒醒后,生无可恋,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脑袋里乱哄哄地转着各式念头,眼睛都发了直。
最后,是孔阳平把自己从被子里拎出来的,然而那一张嘴就不是人话:“七皇子,不可自伤。若你有气,撒我身上吧,昨天您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此话立竿见影,七皇子众般杂念皆被驱散,只剩下一颗杀心。
但在这杀心之外,项知是又额外生出了一点好奇心:
这顽石为何突然学会点头了?
自从知道是乐无涯嘱咐他多和自己说话后,项知是才将那杀意稍稍压下去了些。
项知是试过与他谈话,失望地发现,此人乃是天生犟种,像是头活牛投的胎,虽是有什么答什么,但一句巧话没有,十句话里有九句是不得人心的,且每日至多十句话,好像说话会耗损他的元气似的。
就像是今日一样。
项知是:“我是你主子,我不许你跟着。”
孔阳平:“得跟着。”
“皇上叫你跟的我?”
“是。”
“你又要去报信?”
“跟着,不报。”
“不信。”
孔阳平舔舔嘴唇,掂量着今日的说话份额,总算是快要耗尽了。
说实在的,他挺怕说话的。
自打他出生,父亲便叮嘱他,在宫里办事,多干活出力,少讲话,方能安然无恙。
可是,那个被七皇子认作是乐无涯的闻人县令说,要多同七皇子讲讲话。
七皇子需要一个朋友。
孔阳平不觉得自己够格做皇室中人的朋友,但七皇子显然快要被逼疯了,以至于要抓着一个和乐无涯甚是相似之人倾诉衷肠。
孔阳平不擅治病,但太医世家的出身,叫他至少知道医人需先医心的道理。
经过他几日试验,发现七皇子待自己竟真的与往日不同了。
他不再是像过去那般,总假模假式地对着自己微笑。
他开始对着自己咬牙切齿,撒泼撒疯。
孔阳平认为这是好兆头。
说实话,陪着他这么久,这也是他度过的最轻松、最不压抑的一段光景。
孔阳平字斟句酌道:“我跟着您一起去,一起找他,好吗?”
项知是盯着他,不说话了。
……真讨厌。
十句话里,也总有那么一句话说得合他心意。
……
七皇子预备出门的时候,六皇子身在沸反盈天的街巷之上,正一样样择选着面具。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便抛头露面。
戴一张面具,最便利,也最省心。
他问如风:“哪张好些?”
如风审慎地选择了一番,指向了一张惟妙惟肖的猴子面具。
项知节果断跳过了那张面具,拿起了一张狐狸面具,罩在了自己脸上。
如风微笑道:“所以您还问我干什么?”
项知节:“知道你不怀好意,排除一个。”
他侧过脸来,问:“怎么样?”
如风端详片刻,肯定地一点头:“很是相配。”
项知节在面具后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付钱吧。”
如风掏出了荷包:“……这话你倒是听。”
项知节眉眼含了一段春风,流转着淡淡的风情:“‘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么。”
……
上京城中,人流如织,鼓乐喧阗,真真是个盛世华年的好光景。
裴鸣岐奉诏入京,无意提前暴·露自己的行踪,便随手买了一个鸟脸面具,扣在了脸上。
七皇子与六皇子是一般的心思,又早习惯了遮掩自己的面目,便临时买了一张旱魃的面具,将一张天生的笑脸摆在一张凶神恶煞的假面之后。
闻人约则是见城中人均佩戴面具,以为是上京的特殊习俗,便也有样学样,买了半张狼面,端端正正地戴在脸上。
乐无涯缓步往前行去,把玩着他的小狐狸尾巴。
忽的,他站住了脚步。
乐无涯想,他好像是看见了一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