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做好了决定,但接下来的好些天里,阿渺都没找到能面见萧劭的机会。
因为连番的事端与变故,宫内外都忙碌起来,接着又传出了萧令露要远嫁柔然的消息,一时间又是暗议纷纷。
萧劭或许是忙着与各路人等应对政务,整日往来于前朝与中书省之间,阿渺好几次想去见他,却都总是错过。
倒是眼下负责筹备令露出嫁事宜的程宝华,特意来找阿渺,同她商议内宫中诸事安排。
阿渺询问宝华:“二姐现在怎么样?”
她同令露并不亲密,也很少碰面,从前去祖母宫中请安时、还能偶尔见到,如今下了婚旨,令露按习俗要去皇寺祈福,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过了。
程宝华道:“她对这桩婚事还算满意吧,毕竟那王子看上去还算温和,比起从前的豫王可好多了。”
阿渺也听陆澂提过乌伦王子的为人和性情,倒不担心他苛待令露,只不过柔然到底不是中原,而令露偏又是个极为讲究礼仪风度的女子,去到风俗迥异的漠北,未必能很快适应。
程宝华明白阿渺的担忧,道:“贵族家的女儿,从小就得有为了家族利益而牺牲的觉悟,你小时候,不也被你父皇许给了风闾城安氏吗?令露在这方面比你想得更通透,就算心里再多不满,最后也会说服自己欣然接受的。”
她提点阿渺,“所以公主也要及早为自己打算。主上虽然宠你,但皇族的婚事难免会牵扯到政治,你若有了心仪的对象,就一定要早些求得主上应允,才不会横生变故,懂吗?”
萧令露在皇寺住了几日,诸般情绪早已淡去,或者更确切地说,诸般情绪都已被掩饰得很好。
在皇室生活了近二十年,见识了那么多的生气浮沉,再多的棱角、也有被磨平的一天。从前差点被萧喜许给了痛恨她的安思远,后来又转配给暴虐乖张的豫王……相比起这两次,令露在心中试图开解自己,命运待她已是不薄,至少漠北民风开放,不会有人介意她曾经失身之事。
陪着她一起到皇寺的萧华音,也劝道:“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法子。好在那柔然王子看上去还算是个客气有礼之人,上次见着你时,也是很心悦的样子。”
令露小时候曾在风闾城住过,见识过北疆严苛的气候与环境,想到传闻中荒凉贫瘠的漠北,到底有些愁绪郁懑,试探着问华音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柔然吧?你在建业嫁过玄武营的人,眼下京中世家自会避嫌,也难寻到合适的人家改嫁。”
“啊,那怎么行……”
华音被令露的提议吓到。
她和萧令露是有交情不假,但要让自己跟去那样蛮荒的地方、一生与蛮夷人为伍,那却是万万不能的!
华音唯恐令露真生出了什么念头,启程回宫的路上,连马车也不敢再与令露同乘,找了个借口,先一步地回了宫。
令露心中恹恹,独自上了车舆,默然怨恨。
她在萧劭身边长大,虽谈不上亲密,但对其行事方式还是有所了解。虽然这桩婚事表面上看、是出于政治上的权衡,可令露就是觉得,五哥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多少有一种惩戒上次华音设计了阿渺的意味。
若真是那样的话,凭什么受连累的人只有自己?
她心中思绪纷杂,恍恍惚惚间,忽觉得脖子上突然一凉,人差点儿就要惊叫起来。
“别出声!”
一个蒙面男子从车厢座位下闪身而出,手持利剑,伸手捂住了令露的嘴。
“想活命,就让车在前面的西关巷停一下,帮我送几个人进宫,再带我们去见皇帝!听见没?”
令露浑身发抖,盯着那人眼睛,半晌,点了点头。
阿渺那日与程宝华聊天之后,愈加坚定了去向萧劭坦诚心意的打算,安排了宫侍随时在御湖附近守着,待萧劭一回寝宫,便着人来报。
这日傍晚,纯熙宫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回了寝殿。阿渺连忙传信给陆澂,带着他一同前去拜见萧劭。
两人到达纯熙宫外,通禀完毕,已是入夜。
侍从引领二人进到内殿,见萧劭刚换过衣物,缓带轻袍、玉簪束发,坐在案前,抬眼朝阿渺和陆澂看了眼,又极快移开。
阿渺上前见礼,“哥哥。”
“你来了。”
萧劭神色疏淡,垂眸轻掀着手中书函,示意侍从引二人入座。
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起来。
阿渺坐在萧劭对案,斟酌一番后,清了下喉咙,暗觑着哥哥神色,一面开口道:
“那个……这次能跟柔然人议和,是几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事!北疆少了战乱,今后百姓的生活会安宁许多吧?”
侍者奉上茶点等物,萧劭照例先将阿渺爱吃的东西挑了出来,令人送至她面前。
阿渺今夜的心思全然不在吃食上,见萧劭没接话,斟酌着想要再开口。
萧劭却缓缓抬起了眼,看向陆澂,“如今北疆的局势,你怎么看?”
阿渺高悬的一颗心,微微落下。
哥哥肯开口跟陆澂说话,便说明愿意作出让步了吧?
他知道她的心思,而如今陆澂也证明了忠心与诚意,哥哥他……终究是会顾念她的想法的吧?
阿渺举起茶盏,一面凑到唇畔浅啜,一面望向身旁的两个男子。
陆澂姿态端肃,眉宇清炤,“臣以为,以长久论,北疆二字理应不可再提。”
萧劭看着他,“何解?”
陆澂说道:“昔日我父亲以边将的身份谋朝篡位之事,想必陛下不愿再见其发生。短期来看,利用风闾城牵制柔然、或者沿用昔日玄武营以军治民的方法管理南疆,都不失为最有效率的选择。但长远来看,边将军权过重,终究是隐患。因此臣以为,与其一直让南疆和北疆与中原分治,不如直接采用郡县治,让百姓彻底融入到中原政权的治理之下,不再分彼此。”
萧劭问:“南北两疆的风土习俗与中原迥然不同,郡县治民,并不容易。”
“完全沿袭中原的郡县治,确实不易。但既然陛下如今能推行新政、启用平民,大可以同样的方式,擢选当地人才。”
陆澂语气徐徐,口音是他们都自小熟悉了的故乡轻柔,阿渺托着下巴凝视着他,也不知他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萧劭听得专注,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微有游移,将阿渺的神情尽收眼底。
坐得这么近,看得这么清,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和那人,竟是如此相似。
那种贵族出身的闲适与坦然,与隐逸山林多年才养得出的平易洒脱,彼此既矛盾着、却又浑然天成地结合在一起,造就出独一无二的气质。
笑起来,缓缓的、由衷的,没有什么隐蔽的权欲。
眼神里,什么也藏不住。
萧劭举起杯,默默饮了口酒。
酒入喉间,却辨不出是何种滋味。
陆澂一番政见说完,阿渺小心翼翼地瞄了萧劭一眼,率先开口:“哥哥,陆澂他……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你觉得呢?”
萧劭放下酒杯,“嗯。”
他没法否认,也从不曾想到,真正在治政上跟自己有相同理念的人,竟然会是陆澂。
广擢才以民治民。
即便是一向倚重的许落星,智计谋取江山行之有效,治政上却依旧固步自封于倚靠联姻、稳固世家边将的策略,相比起陆澂,少了眼界和容纳天下的大气。
阿渺欣喜起来,抿了下嘴角、又努力压平,睨了眼陆澂,“你得谢谢我哥哥。小时候我说你傻,还是我五哥跟我说,你很聪明、很有才智,可以利国治政。”
陆澂怔了下,似有所思,继而转向萧劭,起身行礼。
“臣愿请旨前往南疆,招降旧部,助大齐一统天下。”
语毕,又看了眼阿渺,撩袍跪地,“若不辱命,还恳请陛下能许赐令薇长公主,予臣为妻。”
阿渺虽有心理准备,但见陆澂如此,还是禁不住满面羞红,移目去看萧劭,视线与他的眼锋触及一霎,只觉其中深邃幽远、看不分明。
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突听殿外传来一阵吵杂的厉喝声与兵刃出鞘声—
“有刺客!”
“保护圣驾!”
什么刺客,竟然闯到纯熙宫来了?
阿渺不及思索,人已经起身奔了出去。
殿外三名黑衣人正跟禁卫交手,招式凌厉迅猛,其中一人侧首看见阿渺,收势跃了过来,急声质问道:
“你母亲呢?皇帝把她关去哪里了?”
阿渺听出了柳千波的声音,脸色瞬时紧绷起来,抽出一半冰丝链的手僵在腰间:“你怎么进宫来的?”
陆澂跟着阿渺出来,也当即认出了柳千波的声音。他之前已从殷六娘那里知晓了阿渺生父之事,眼下见阿渺面色泛白,心中怜惜不已,上前将她微微护到身后,对柳千波道:
“前辈先让人住手!”
柳千波移来视线,“是你?”冷笑一声:“诱杀祈素教,就是你想出来的奸计吧?果真是陆元恒的儿子!”
话音未落,手中剑光疾抖,已向陆澂袭来。
殿外另两名黑衣人,身手不比柳千波差太多,斩杀重创禁卫后,迅速纵身而起,冲进内殿。
阿渺再不敢犹豫,铁蔷薇凌厉弹出,绕向柳千波手中的长剑,右手化掌凝气,掌风在三人间顷刻爆开,同时疾声对陆澂道:“快去帮我护住五哥!”
一旁被击倒的禁卫统领,摁着伤口拄剑起身,将一枚鸣镝呼啸射向夜空。
宫城戍卫森严,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有刺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到了陛下的寝宫,所幸纯熙宫四面皆有禁军驻守,鸣镝一出,增援即刻就到。
柳千波见状,也明白大势已去。
他们潜伏洛阳已久,却一直未能打听出殷六娘被关押的秘牢所在,所以最后铤而走险,借助令露的马车,与同伴二人进到了内宫,本想靠着突袭擒拿皇帝、换回殷六娘,却不曾想碰到了阿渺和陆澂两个高手,如今救兵转瞬即到,自己怕是再无胜算!
他手中白刃轻转,旋身跃开,对阿渺提声道:“六娘是你母亲,你得想办法救她出来!皇帝过河拆桥,跟当年陆元恒一样的手段,你不能再和这些人搅在一起!”
阿渺从前跟柳千波交手,也被他耳提面命地斥责提点过,但自从知晓了他与自己的真实关系之后,她对那些“教导”就再没办法好脾气地领受了:
“你少跟我提这些!什么样的母亲,会抛下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十几年,相认之后,又图谋伤害我至亲之人?什么样的父亲,当年明知勾结叛臣谋夺建业皇城、株连的也包括我的性命,却依旧没有半点的迟疑?”
她眼圈一红,腕间冰丝链直掠而出,疾风虹光般的击向柳千波。
柳千波举剑格挡住阿渺的攻袭,脑中回复着她刚才的一声“父亲”,声音不觉有些发颤:“我那时并不知……”
“那你现在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阿渺截断他,手中劲力不减,落泪喊道:“就因为你们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我就一定欠了你们、一定要按你们的意愿去活吗?你那么有本事,当年为什么不救她出来?那时你若救了她,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不会成为萧令薇,但柳千波对萧景连的仇恨也不会大到要联合陆元恒、煽动流民生事,兵变不会发生,很多的人都不会死,一切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铁蔷薇在空中绕出一抹凌厉的圆弧,袭向柳千波后心。
柳千波足尖点地,自后旋身反向跃出,剑锋朝前挥出几分,又迟疑着收回。
这时,东西两面的禁军举着火把急驰而来,柳千波见状,长叹一息,飞身跃上一旁的宫墙,随即身隐而去。
陆澂撤入殿中的时候,两名黑衣人已经越过殿侧的隔架、砍倒内侍,掠向内殿。陆澂因为面圣,身上并未携带兵器,遂伸手取下隔架上的青铜剑,剑刃横扫而出,同时袍袖间药粉弹出,将滞后的一人击倒在地。
另一人内功深厚,吸进了一口散至面前的粉末,依旧踉跄向前,朝帘后萧劭举剑直刺而去!
陆澂飞身上前,手中青铜剑宛若凤翅拨云、疾削而下,霎时击入刺客后心,带出喷涌的殷红鲜血。
倒地的刹那,垂挡在萧劭身前的纱帘也被拽了下来。
“陛下没事吧?”
陆澂抬眼问道。
萧劭神色淡漠,盯了陆澂一瞬,俯身凑近倒地的刺客,拾起了他手中的长剑。
剑刃银白,寒冰般锋利,映着萧劭墨色深幽的双眸。
他手腕轻旋,抬起剑尖,视线越过刃光落向陆澂。
陆澂微怔,随即领悟到什么,开口道:“陛下若要杀我,之前就有无数次的机会。”
萧劭唇角轻牵,眼底浮起淡淡的、一丝寒冷又略带讥嘲的神情。
“谁说朕要杀你?”
他望向殿门的方向,继而移回目光,“朕倒是希望,你去凉州的时候,真就反了。”
语毕,手中长剑陡然反转,用力地刺入了自己的肩头。
陆澂震惊之下,脑海中电光火石地又有思绪疾驰!
这一霎那,他终于想明白,为何当初殷六娘会算准了时机、在自己现身凉州的那晚杀了周孝义,而西平城外的南疆人,又为何能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若不是最初给他下命令的人故意泄露了消息,一切又何以那样的巧合?
他不是没有过怀疑。
只是这样的怀疑,他不曾往萧劭的身上想过。
以萧劭的地位与手段,杀他一个降臣,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设计与藉口!
除非……
除非他……
陆澂望向撑着案几缓缓倒下的男子,即便是血染衣袍,姿态亦透着一种贵雅的端正与傲然,那是天家独有的气质,不徐不疾、沉静从容,可唯独……看着那个女孩的时候,卸去了一身骄傲,专注宠溺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阿渺从殿外疾奔入内,一抬眼,便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萧劭,惊叫着冲了过去:
“五哥!”
她跪坐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扶起萧劭,替他封住穴道,一面高声呼唤禁卫去带石济过来,一面扫视殿内情形,仰头质问握剑怔立一侧的陆澂:
“不是让你帮我护着五哥吗?你怎能让人伤到他!”
陆澂看了眼被阿渺紧紧拥在怀中的萧劭,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渺见他不言,心中笃定他是默认了大意,气不打一处来。
陆澂是青门的弟子,随随便便抛个毒粉就能撂倒一群人,刚才冲进来的那两名刺客明明不是他的对手,他怎么就偏偏让五哥受了伤?
说到底,还是因为有怨、不肯上心了吗?
阿渺收回视线,低头查看萧劭的伤势。
萧劭显然失了很多血,脸色苍白,人亦仿佛没了意识。
陆澂走上前,弯腰递给阿渺一个药瓶,低声道:“这有刀伤药。”
阿渺没接,“我已经止了血了,而且石济马上就来了。”
顿了顿,见陆澂伸出的手滞在半空,咬了下唇,冷声道:“你不是要去南疆招降吗?现在就走吧。”
高序带着石济匆匆而至,将萧劭扶往内寝。
阿渺起身跟过去,看了会儿情况,扭头瞧见陆澂还僵立在原处,踯躅片刻,走过去问道:
“你怎么……还没走?”
她此刻心情平复了几分,意识到自己刚才或是偏激了些,“现在弄成这样……你还是先去南疆吧。”
之前见到柳千波、已是令她情绪翻涌,随后萧劭又受了伤,一颗心更是慌乱到极点。眼下稍稍定神,理智回转了些,意识到自己迁怒陆澂太过武断,他若真因为之前受辱或者王迴的事、对萧劭怀恨在心,也不至于用如此拙劣不讨好的方法来报复。
只不过,五哥的信任本就极为难得,眼下出了这种事,也只有陆澂早日招降了南疆,才能彻底打消哥哥的疑虑。
陆澂时下也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好。”
无论如何,南疆之事一日不解决,他和她,便难有将来。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了脚步,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心事。
阿渺也有些难受,朝他的背影走近了些,踌躇开口:“之前我说话的口气,可能有些不好……我知道,你是不会有意让我哥哥受伤的。他是我最亲近之人,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会伤他的……刚才我说那样的话,是因为真太紧张了……”
陆澂仰起头,视线不知望向何处,片刻,倏然大步回身,伸臂将阿渺紧紧拥入怀中。
“你等我回来。”
他灼灼凝视她,目光中万千情思复杂,“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谁跟你说了什么……都一定等我回来!”
阿渺被陆澂神情中异样炙热的迫切所触动,紧绷的心绪变得有些软绵绵的,靠到他胸前:
“嗯,我等你回来。”
陆澂静静地拥了她片刻,气息中似有理不清的忐忑,垂首在她的额前落下一吻,随即松开手,转身疾步离去。
阿渺只觉得身边一空,陡然间,有些莫名的伤感。
这时,石济从内寝中走了出来,向阿渺行礼奏道:
“主上伤势暂无大碍,今夜或是会发热,需得随时用药。”
阿渺回过神来,“那请先生去备药吧,我会一直守在这里,若遇发热惊厥,也可随时以内力疏导。”
石济颌首,领命退下。
阿渺吩咐高序增派禁卫戍守宫城和关押殷六娘的秘牢,自己守在萧劭身边,等石济送来了药,帮忙给萧劭喂下,抬手试探他的额头,觉得有些烫手。
“哥哥要再休息一下吗?”
因为要喂药,萧劭被石济施针恢复了意识,伤口痛意随即侵袭全身,修眉禁不住微微蹙起,视线落到阿渺身上,嘴角牵出虚弱笑意:
“我没事。”
阿渺伸手掖着衾角,眉眼低垂着,半晌,轻声道:“今夜的刺客,是祈素教来救殷六娘的人。”
祈素教陷入如今境地,做困兽之斗在所难免,对此,萧劭并不意外。
他默然靠着软枕,衾下的手触到阿渺的指尖,握了住,缓缓问道:
“你母亲的事……你当真不怪我?”
阿渺摇头,抬起眼,“她不是我母亲。我不要那样的母亲。”
萧劭凝视她,苍白的面色让一双凤眸显得格外墨黑,握着她的手指紧了紧,“傻阿渺……”
“我哪里傻了?”
阿渺望着哥哥虚弱的神色,心中愧疚翻涌,“她要害你,便是我的敌人。”
萧劭回视着阿渺,良久未言。
凉州之事,机关算计,也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谓试探陆澂、试探殷六娘,其实最后真想试探的,不过是阿渺心里最看重的人、是不是自己而已。
时下答案就在眼前,可心底却又荒芜的厉害。
他阖了阖眼,药力的作用令得思绪有些混沌起来。
阿渺回首摒退侍奉在侧的宫婢,让人放下垂帘,“哥哥休息一下吧,我会一直在这儿守着。”
安息香柔甜的气息,在寝帘之内徐徐弥散起来。
四下一片静谧,安静无声。
萧劭睡了不知多久,人幽幽转醒,睁开眼,见阿渺趴在榻边,一只手还被自己紧紧握着。
阿渺没敢睡着,很快觉察到哥哥的动静,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哥哥醒了?”
她抬手探萧劭额头,觉得好像不那么烫了,稍稍宽心,“石济的药果真挺有用的。”又揭开软衾,查看了一下伤口和绷带,道:“哥哥再休息一会儿吧,等过了四更,我再唤你起来喝药。”
“那你也别趴着了。”
萧劭声音虚弱,朝内艰难地挪动了下身体,“上来吧。”
阿渺愣了下,看向萧劭。
萧劭神色淡淡,牵了下唇角,“你的布娃娃和布兔子都在外面的隔架上,要一起拿过来吗?”
阿渺也笑了,“哥哥记错了,我小时候都是抱着元宝睡的。”
萧劭但笑不语。
阿渺想起小时候的事,不自在的情绪很快消散了。御床宽大,榻沿上空出一大截的位置,她合衣躺了上去,转身帮萧劭拉了下衾角:
“哥哥快睡吧。”
萧劭颌首,“嗯。”
窗外透着一点点的月光,金线蔷薇的织锦帐帘在四周柔柔漫卷,拂动出淡淡的幽香,一些遥远的记忆忽而就变得清晰起来。
小时候,心情一不好,就会缠着哥哥要他哄。
夜里手里抱着小老虎元宝,人依偎在哥哥身边,也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夜风吹拂纱帐,在绣着金线蔷薇的褶皱处微微鼓动,将窗外映入的月光折射得一闪、一闪……
流落在外的时候,她夜里总睡不踏实,也都是依偎着哥哥,半夜醒来都要听一下他的声音,才能安心……
阿渺移回视线,撞上了萧劭也正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心不觉快跳了一下,“哥哥……怎么还没睡?”
萧劭收敛心绪,“伤口有些痛。”
阿渺连忙撑身而起,却被萧劭捉住了手腕:
“无妨的,等到了四更再让石济过来。他也需要休息。”
阿渺还是不放心,反手摸着萧劭的脉门反复研究了会儿,有些后悔,“刚才陆澂给我的药,应该留下来的……”
在岛上的时候,因为烧陶造船容易受伤,陆澂花了不少心思研究伤药,效果说不定比石济的更好。
萧劭沉默下来。
半晌,问道:“陆澂去南疆了?”
阿渺想起之前的事,垂眸低低“嗯”了声,继而道:“他不会有意让哥哥受伤的!刚才的事,哥哥别怪他。”
等了会儿,不闻萧劭回答,心中忐忑,又道:“上次在天穆山,哥哥担心北疆和南疆,说要一统天下、成为开国太.祖那样的人,还得花上许多的时间……眼下北疆的问题已经解决,等陆澂说服南疆兵马投诚,那哥哥的心愿,很快就能实现了!”
过得许久,依旧没听见萧劭出声,慢慢抬起眼,却见他同一时间移开了视线。
“阿渺……”
萧劭语气艰涩,缓缓开口,“为什么会喜欢他?”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扯过衾角微微遮着脸,瓮声含糊低语道:“就是喜欢了,他很好,而且……能懂我。”
萧劭沉默住,半晌又问:“你不介意跟他之间,有杀父之仇吗?”
阿渺摇了摇头。
她松开衾角,斟酌道:“哥哥若是觉得介意,我……不会让你为难的。”顿了顿,“我跟他已经想好了,等南疆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就离开中原,重新去海岛上生活。到时候,朝堂里就不会有人拿他的身份、或者我跟祈素教的关系,来让哥哥觉得难堪的……”
萧劭望着帐顶,觉得伤口好像又痛了起来。
有些深沉、有些泛凉,仿佛牵连到了心口上,如细线般的勒紧,拉拽,锉磨。
酸苦的滋味逸了出来,让痛意都变得有些麻木,冰冷的更像流进了骨血里的绝望。
“我不介意的。”
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我也不介意,那些父辈的仇怨。”
阿渺顿住话头,惊喜抬眼,“哥哥?”
萧劭眸色深幽,“所以你不用离开,一辈子,都不要离开。”
阿渺心中交织着欣喜与感动,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朝萧劭依偎了过去。
哥哥终究是为了她,而让步了吗?
“我不想离开的。”
她把脸贴在衾面上,藏起眼角湿意,“我也不想离开哥哥。”
萧劭低头看着她,伸出手,迟疑一瞬,落在她发顶上,轻轻抚了抚:
“嗯。”
他的衣袖间,有熟悉的兰芷气息。
那是哥哥的味道,也是阿娘的味道。
阿渺吸了口气,心里面一直有些沉甸甸的情绪消散了去,眼中的酸意逐渐侵蚀着意识,徐徐地阖上了眼。
脑海中恍恍惚惚的,好像又回到了幼时,人躺在紫清宫水阁里三层鲛绡的帘帐之中,依偎着五哥,听他讲着那些萧氏先祖的故事。
朦朦胧胧间,她仿佛听见他很轻很轻地叹喟了声:“我爱你啊,阿渺。”
她于是朝他靠近了些,呢喃道:“我也爱你,五哥。”
萧劭抚在阿渺发顶的手,一瞬僵硬。
他垂眸看她,见女孩阖着眼,两排睫毛像小扇子般的合拢着,在白皙的脸庞上印出两道弯弯的墨弧。
再往下,是两片娇艳的唇瓣,嫣红润泽的宛如樱果。
他想起那晚的雪夜,她勾着那人的脖子,忘情拥吻……
那样缠而玄妙的滋味,是他或许用尽一生也无法体会的。
床头的暗匣里,放着石济给的药,只要用上一点点,就能让身边的人为他拥有,可那样的得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所求的,是她的真心恋慕啊……
萧劭俯过身,颤抖的唇,触到了女孩的嘴角。
刹那须臾的一点点,却甜美的让他的整颗心都在颤抖、一身灵魂骨血都融化成了水,只想一生一世长长久久,永无止尽地去反复体会……
阿渺惊醒过来,仓皇地挪开身,扑扇了一下眼睫,恍惚有些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她抬手摸了下嘴角,又看向身畔的双目微垂的萧劭,定了定神,抬手去探他的额头。
烫的吓人。
“哥哥?”
她又摸了摸他的脸,只觉得指尖所触之处犹若火烤。
这是……烧糊涂了吗?
阿渺松了口气,又担心起来,翻身下了榻,撩帘出到外殿,吩咐宫人:“去请石先生,再去热点药来。”
御榻之上,萧劭睁开了眼,盯着身旁空荡荡的位置,良久,心绪一片冰凉。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