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澂心头纷乱。
他不知道, 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彷徨。
她到底,是萧劭的妹妹。
小时候,他们面对疯狂的暴民、生死相依的兄妹情,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所以……无论萧劭做过什么, 她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维护他的一方。
不是吗?
陆澂的视线, 艰难地从阿渺身上移开。
“殿下的五皇兄, 或许会是平定乱世的英豪, 但他当日派人在北境刺杀我表兄,令他终身残废……”
他顿了顿, 垂在袖口边的手指慢慢攥紧, “我曾发过誓,一定会为表兄报仇。”
空气中的寒意,似乎在这一瞬间, 变得凝固起来。
阿渺盯着陆澂。
若非早已有过心理准备, 她此刻就想不管不顾地朝他大吼、质问:
我哥哥让你表兄残废了,你就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那我们呢?
我的父皇、母后、三哥,被你父亲杀死了!我的阿娘, 被你姐夫害死了!就连我六哥,都已向成了你们姓陆的傀儡、老老实实把萧氏的皇位让了出来,却还是被你父亲毒成了废人!
这些账, 就算陆元恒死一千次一万次也还不了!
表面上, 她却竭力地抑制住情绪,拿出惊讶的表情, 摇了摇头,道:
“不可能,我哥哥从来没有派人去杀过你表兄。”
陆澂没说话。
他想要相信她。
可他, 也不是傻子。
当日在子云草庐对他们出手的,不是萧劭、又还能是谁?
夹杂着寒意的夜风,呜咽拂过,摇晃得檐下风灯轻摆。入目之处,夜幕漫无边际地延展,直至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他想起前日,她的侍女来归还大氅。
事后,他也是隔了许久,才想起小时候替姐姐与未婚夫传递书信时,像是听谁说过,若是女孩子愿意透露行踪,便是有意邀约的说法……
可那样的说法,他又怎敢妄想加诸到她的身上?
他只是想着,她或许,是有什么要紧的话想对他说。
或许,是她害怕了豫王,想向他求助。
又或者,是终于有了勇气,要将所受苦难归罪于他和他的至亲,讨还公道。
所以终究,他还是来了。
在得知她没有拒绝他让人递话的好意、入了寺之后,便策马加鞭疾驰地来了……
可他其实,不该来的。
因为只要来了、只要一见到她,便又会生出了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妄念,自以为是地想像着,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仇怨夙嫌,从不曾存在过!
可那些仇,又怎么可能不存在?
他派去刺杀萧劭的那些人,此刻……差不多也快到凉州了吧?
阿渺见陆澂缄默不语,心中的判断反倒愈加肯定起来。
这人介意的,也就是王迴的那件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低低开口,唇线带着几分倔强的抿紧,“虽然你不信我,但……我们从前,到底也是朋友……所以我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让你小心豫王……他那个人很是可怕,会用孩童的心间血做药引,还说,你小时候他母亲就试过要杀你……”
“你……多保重。”
她语气染上了一丝哽咽,飞快地敛衽一礼,旋身疾步奔离而去。
陆澂悚然惊醒,转过身来,却见少女掩面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回廊的拐角。
*
阿渺快步出了皇寺,领着雪影和霜华,回到了等候在外的马车前。
雪影扶着阿渺先上了车,让车夫将车赶到了寺侧的巷口处,霜华稍后而至,低声禀道:
“赵将军那边,已向收到了奴婢传的话了。酉时中就过来了。”
阿渺一边取过雪影递来的夹衣换上,一边吩咐道:“你看着寺门口,陆澂一出来,我们就走!”
“是!”
阿渺迅速地穿上夹衣,再罩上夜行装、裹了头发、戴上面巾。面巾由雪影亲手缝制,连眼睛部位都蒙了一层黑□□纱,将阿渺的双眼遮得影影绰绰。
她穿戴完毕之后,又取过银针,盘膝运气将嗓音恢复的原样,清了清喉咙,对雪影道:
“把冰丝链给我。”
冬日的夜晚总带着些许的雾气,淡淡的迷茫之色四下弥散开来。
陆澂循着阿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面色冷如寒玉,心却混乱如麻。
守在庭园角落的护卫与随侍,也跟了过来,簇拥着家主一路行至慈恩寺的寺门口,牵来了坐骑。
此时阿渺的马车,已向辚辚驶离了巷口,往豫王府的方向而去。
陆澂翻身上马,抖缰策马也进了巷子。
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怀着怎样的善意,才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
一个失去父母庇护的孱弱女孩,身处群敌四伏的建业城,无人可依,就算两人之间有着不可回避的仇怨,他也不能放弃任何能帮助她的机会!当年没有能力保护住她,一直是痴缠他多年的遗憾与追悔,不是吗?他之所以想方设法地将豫王诱出了京城,不也就是因为不想她身处危险之中吗?
可最后,他还是犹豫了。
因为他必须杀了她最至亲的兄长,杀了此刻身在凉州的北齐魏王萧劭。
这是他作为主君与兄弟所必须履行的职责……
陆澂挽在手中的缰绳渐渐攥紧,坐骑前行的速度,慢慢放缓了下来。
到那时,他还能奢望她再说出“不介意”、“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这样的话吗?
陆澂抬起头,望向雾气迷茫的夜空,心境一瞬荒芜。
就在这时,有几道轻微但迅速的风声,自巷墙之上骤然传来。
陆澂收敛心神,提示左右:“小心!”
楚王府的护卫拔出兵刃,迅速四下散了开来。墙头处几道黑影,接连落下,脚下虚点墙壁的同时、已各自执剑袭来。
当前一名蒙面人身形高大,手中剑气凌厉,喝令部属道:“守住外围!”
语毕,直接飞身挥剑刺向陆澂。
陆澂听他声音似曾相熟,鞍中佩剑倏然弹出,“铛”的一声、挡开对方剑尖攻袭,心中同时回忆闪过——
这人,正是上次在子云草庐与自己交手的那个蒙面人!
赵易这回出手多了几分谨慎,但饶是如此,虎口还是被震得一麻,人不得已后退跃开,稳了稳身形,再度挥剑而上。
陆澂在马背上旋身侧躲,手中白刃翻转、银光闪耀,右手缠架住对方攻击,左手指尖凝气,直击赵易面门。
赵易只觉得眼前一道劲风袭来,连忙撤招后仰,向后跌去。
陆澂跃下坐骑,高声下令:“留活口!”
赵易踉跄连退数步,直至后背被人轻托了一把,方才重新站稳。
托住他的人,慢慢从身后现出身来。
“你们找机会行动。”
阿渺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穿在夜行装下的夹衣令她的身形显得微微臃肿,手中挽着的冰丝链垂落身侧,抬眼望向前面的陆澂,“狗官留给我。”
楚王府的护卫朝夜空中射出示警的鸣镝,呼啸着划破暮色中的薄雾。不用多久,戍守皇城的神策军就会带重兵赶来!
赵易点了点头,口中呼哨一声,飞身上了墙头,跃向与护卫缠斗的部属中间。
阿渺将冰丝链在身侧挽了个利落的弧线,笑道:
“好久不见啊,楚王殿下。”
她刻意地将声音一字字慢慢拉长,但对面的陆澂,还是极快地认出了她的身份。
“是你。”
他盯着雾色中黑衣人影,见其像是穿着冬袄、身形显得比自己想像中略臃肿了几分,面上蒙着黑巾,亦看不清眉目,但她手中的那道银白弧线,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飞袭而来!
冰丝链自阿渺腕间直掠而出,夹杂着凌厉的劲风,绕出了一道诡异的圆弧。
陆澂侧身避开,手中长剑若凤翼拨云,银光四溅地击向冰丝链的链头。
阿渺步步紧逼,口中怒道:“当初在霜叶山庄,就该帮祭酒杀了你!”
陆澂忆起她与那名祈素教祭酒之间的渊源,心中似有所悟,一面挥剑架住她的攻袭,一面冷声道:“你入了祈素教?”
“是又如何?”
阿渺道:“早知道你是陆家过河拆桥的乱臣贼子,那日就该让你死在井里!子云草庐没能杀了你,算你命大!”
陆澂心中一凛,脑中一道雪亮划过,手中剑尖缠绞住冰丝链,一时难解难分。
这时,墙头上一名黑衣人大声喊道:
“堂主,前面的车已向追上了!”
阿渺任由着陆澂控制住自己的冰丝链,旋身而起,同时左掌凝气击出,高声下令:“撤!”
凌厉的掌风在两人间爆开,震得陆澂长剑一松。
楚王府的护卫因为赵易等人的撤离,有了喘息的机会,急速汇聚到陆澂的左右。
阿渺趁着陆澂长剑松开的一瞬,纵身后跃,紧接着在平地间凫掠而起,骤然弹开的铁蔷薇轮出一招“风前月下”,划向围攻的众护卫,霎时割伤了数人要害。
阿渺顺势跃上墙头,疾驰而去。
收到了讯号的神策军,此时也从皇寺的方向赶了过来,领头的将军下马向陆澂跪拜:“殿下!”
陆澂却因之前那黑衣人的喊话而惶惶不已,飞身上马,喝令道:
“去追豫王府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娇弱的女票陷入了危险,我要去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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