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 一个小沙弥领着几位僧人踏入了讲经殿,上前对住持低声禀报了几句。
住持示意众僧继续诵经,自己起身将几名僧人带到了阿渺面前, 介绍道:
“这几位, 便是本寺修习密宗的僧人了。”
阿渺放下手中的经书, 起身问礼。
住持知道阿渺对密宗的禅理格外感兴趣, 又询问了一下陆澂的意见, 将他二人请至道殿侧的一间禅室,听几名僧人解惑密宗经文。
僧者中领头之人, 法号普慧, 入座后向阿渺合掌行礼:“贫僧愚智,稍通《金刚顶经》,不知贵人可想听听五相成身的故事?”
阿渺的视线在众僧身上流转一圈, 停在了神情沉肃、坐在角落的西域僧智镜身上。
她的目的, 可不是听什么密宗的经文。
“《金刚顶经》,我已熟读过多次了。”
她想了想,施礼道:“今日还想听法师们讲讲密宗的巫术。”
众僧闻言,皆合掌还礼, “阿弥陀佛。”
《金刚顶经》传入中原不久,译文晦涩、佛理深奥,没想到阿渺看上去年纪轻轻、竟已熟读此经, 着实令人敬佩!
普慧道:“巫法之事, 座中当属智镜最为精通。”转过头示意,“智镜, 你上前来吧。”
智镜起身上前。
他年纪约四十来岁,五官有西域人深邃的轮廓,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然后看向阿渺。
“贵人所问之巫术,源自南部,在天竺国被成为‘降伏’,与中原的厌胜之术、有相通之处,亦与南疆的蛊毒之术、同源共流……”
智镜说话还带了些外族的口音,语速偏慢,一字一句地,将巫术的起源、历史等事,娓娓道来。
“密宗施术的过程,又叫做‘下鬼蛊’,是借用鬼力而行的一种法事。比如天竺圣僧莲华生的传记中,就曾提及,将孩童尸身磨碎,加之珍贵的加持物与药品,便能做出引饿鬼附体的甘露丸……”
阿渺之前从萧劭那里得知,智镜和尚修习密宗的巫术,所以今日刻意提及这个话题,只是为制造藉口与其接触,却不曾想到巫蛊之术竟这般邪恶……
“这样的事,竟然也是僧侣的修习之术?”
她忍不住发问。
智镜道:“在密宗弟子眼中,饿鬼者、实则亦是金刚,可行诛杀之用。下蛊,在密宗内属于无上瑜伽续的一种修习方法,与双修术一样,不太为中原人士所接纳。”
“那这种蛊术,比毒药还要厉害吗?有没有克制的法子?”
“蛊术分很多种,除了鬼蛊,还有药蛊、虫蛊、符蛊,甚至声蛊。下蛊的方式各有不同,效果亦有差别。鬼蛊本身,对人体并无伤害,而譬如南疆的虫蛊,则可致命、致病、致小儿无法生长,必须将虫蛊从宿主体内引出,方能解蛊。”
阿渺听得又是忌惮、又是有些好奇。
想到用毒,她禁不住朝身旁的陆澂投去一瞥,见一直缄默的他、此时神色有些微冷。
南疆……
虫蛊……
致小儿无法生长……
阿渺的脑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领悟,却又一时分辨不清。
她陷入思索,禅室内便渐渐安静起来。普慧合掌,开口道:“敢问贵主还有什么疑问?”
阿渺回过神来,明白自己若不问点跟佛经有关的问题,怕是会引人怀疑,遂道:
“还想请法师讲一讲《无量门持经》。”
之前听住持提到密宗的经文,说这《无量门持经》虽短小、却寓意深远……
短小,就好。
“是。”
普慧合掌,娓娓将《无量门持经》里的内容讲了一遍。
诸僧亦跟随着诵念了其中几段偈语:
无自恣作恶,
恶令堕恶道。
……
一切诸佛,一切法诸功德藏。
阿渺神态虔诚,拿出听得十足投入的表情,不断颌首。
经文很短,普慧很快讲完,又陪坐了片刻,见两位贵客似乎也没有别的禅理请教,便领诸人起身请辞。
“那个……”
阿渺抬起头:“刚才听了巫蛊的传闻,此时仍心有戚戚,可否请刚才那位智镜法师赐些符咒、护佑信女与家人?”
普慧点了点头,示意智镜:“那你便留下为贵人写些佛咒。”
语毕,自己领着其余人等行礼退了出去。
智镜转至一旁的书案边,取过纸笔,开始书写佛咒。
阿渺这时,开始后悔让陆澂跟了来。
若他不曾跟来,此时自己便正好能同智镜密议交谈,无所避讳……
她转头看他,语气控制得温和,“你也想让法师写符咒给你吗?”
陆澂摇了摇头。
阿渺腹诽:那你还留在这里干嘛呀?
她面上带着笑意,似是好奇:“那你,是想和法师讨论一下禅理?”
陆澂又摇头,“我不喜欢佛经。”
阿渺想起之前他在讲经殿里对自己说,“我其实,也不喜欢佛经。”
他用了个“也”字,是不是想说……他看出自己对佛经其实并无兴趣?
那这样的话,自己来慈恩寺与智镜的会面,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这时,智镜写好了佛咒,折成一叠,上前奉与阿渺。
管不了那么多了!
阿渺起身致谢,将佛咒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殷切道:“我送大师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阿渺趁着智镜向自己行礼告别的瞬间,飞快地将一封书信塞入他手中,嘴唇无声而动:
“给我哥哥的!”
智镜不动声色地收起信,道了句“阿弥陀佛”,遂转身离开。
阿渺暗松了口气,隔着衣袖捏着里面的那叠纸,心情涌动。
这里面,应该有哥哥传的话吧……
真恨不得,马上就拿出来看一眼!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阿渺想起自己先前的担忧,转过身,抬头对陆澂浅浅一笑,“其实密宗的佛经,还是挺有趣的。我从前,在江北的寺庙中住了几年,好些经文都听得厌烦了,唯独就还觉得密宗的东西有些意思。”
此时天色已暗,屋檐下的风灯罩着昏黄的烛火,将摇曳的光亮投映进陆澂的眼中,柔柔熠熠。
他凝视阿渺一瞬,移开视线,望向暮色中庭园虬枝的萧索影像,“殿下,相信佛经里的话?”
阿渺犹豫了一下,“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顿了顿,“你不信吗?”
陆澂摇了摇头,“佛家所言的赏善罚恶,不过是劝人行善的说辞而已,跟儒教的忠孝两全一样,都是高位者用来教化臣民的手段。这世上,有太多品行端正的人遭遇厄困,也有太多行恶横暴的人显贵通达,若是所谓的赏善罚恶真正存在,那这样的事、又岂能发生?”
阿渺偏过头,“那照你这么说,劝人行善,倒成了不对的事了?”
“人行善举,不该是为了通过所谓的‘行善’去换取‘善报’,而是为了无愧于心。”
陆澂看向阿渺,“考虑的得失太多,反倒会忘了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什么。”
两人的视线,在浸着雪气清凉的夜风中,静静交汇。
男子面容俊美、目光专注,阿渺想起,那日在井中紧拥相对,她好像……也曾这样地看过他 ——
“那是你心里自卑,怕被家人遗弃。”
“若非内心自卑、害怕被抛弃,又何必过分取悦旁人?”
他那时,说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南疆的虫蛊,则可致命、致病、致小儿无法生长……”
“他很的小时候,我娘就下过手,结果人也没死掉……”
“若有一日,臣发觉身边最亲近之人、实则并非臣的亲人,那臣不但不会觉得害怕,反而会因此而感恩欣喜。因为从此之后,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耻辱,都不会再牵连到臣敬爱至深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再有责任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牺牲。”
“臣的令牌,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殿下拿好它,不会再有士兵不敬。”
“难怪,阿澂小时候会疼惜你……”
“你去勾勾他,让他放松戒备,然后就废了他。”
……
阿渺清醒过来,记起了自己约陆澂出来的目的,清了清喉咙,道:
“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五哥好像也说过。”
她斟酌了一下说辞。
“我哥哥生平之志,便是想要平定乱世,守护天下百姓安稳。可在旁人眼里,或许并不能得到理解,认为他所做一切、只是为了一人一姓的荣辱,觉得他出兵攻打洛阳,也是出于想要攻城略地的野心……”
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看着陆澂,“可我知道,他做那些事,不是为了为自己博得权势名利,而是真心想要结束纷争的乱世,让治下的百姓能过上富足的日子。你可能不知道,北疆的百姓生活有多苦……”
那日在霜叶山庄,她曾听陆澂质问过柳师兄:“祈素教自诩帮扶百姓、为民起义,实则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祸乱民心、引天下大乱,又算什么?”
所以阿渺直觉地判断,他应该……会因为自己的这番话而稍稍触动。
然而陆澂此时的神情,却有些明晦难辨。
阿渺等待片刻,不见他有所表示,垂眸笑了笑:
“不过我干嘛跟你说这些事啊?差点忘了,你都快要娶柔然的公主了,自然……是不会可怜北疆的百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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