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榆一夜酣梦, 翌日在嘹亮的公鸡打鸣声中醒来。
爹娘皆不在屋内,只韩兰芸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倚在炕上,泪眼汪汪打着哈欠。
她手里同样捏着两枚铜板, 这让韩榆更确定是压岁钱。
觉察到韩榆的目光, 韩兰芸扭过头来:“榆哥儿, 新年好呀~”
韩榆揉揉眼睛, 回了句新年好,又问:“爹娘还有姐姐呢?”
“今年爷奶不便出去拜年祭祖,就把差事交给大伯了,爹娘他们过去搭把手。”
韩兰芸哈了口气,故意把冰凉的手指头贴上幼弟颈侧,冻得韩榆一个激灵, 哧溜滑进被窝里, 只能看到一抹乌黑发顶。
“四姐!”
语气不乏恼意,逗得韩兰芸捂着肚皮躺倒,哈哈大笑。
韩榆算是发现了, 大姐二姐姐都是极其温柔的性子, 便是有几分狡黠,也是锦上添花。
唯独韩兰芸这个四姐,歪主意一大堆, 还是个皮猴儿,最爱欺负他。
当然, 也数她脑子最机灵。
韩榆忿忿想着,冒出个脑袋:“那咱们也别睡了,趁早拜完年,回来我还要向二哥讨教问题呢。”
韩兰芸捏了把韩榆的脸,力道轻飘飘的:“榆哥儿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读书, 可还记得咱们几个姐姐?”
韩榆一本正经地回答:“读书重要,姐姐也很重要。”
只有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他才有能力护住爹娘姐姐。
光靠男主是没用的,还得自己立起来。
韩兰芸得了答案,心满意足,也不再胡搅蛮缠:“外边儿雪化了大半,风大地滑,娘让我盯着你多穿两件。”
这样一来,即便摔到了也不会太痛。
韩榆试图反抗:“走家窜户的,不会冷到哪里去。”
韩兰芸不听,意有所指道:“反正你不许偷偷把衣裳藏起来。”
对上四姐揶揄的眼神,韩榆面上一热:“还不是因为穿得太多,练字时举得胳膊酸。”
只怪他上次不够谨慎,衣裳没藏好,轻易就叫人发现了。
但他还是乖乖听话,穿了一层又一层,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院子里,苗翠云和萧水容在准备年礼。
韩家早年是逃荒到桃花村的,经过几代人的繁衍,在韩发他爹那一代就成了桃花村第二大姓氏。
当年韩发他爹替人走镖,途中发了一笔横财,回来后张罗着盖了现在的韩家小院不说,还一口气购置了近十亩田地。
他老人家离世后,韩发不是个能吃苦的,便将大部分田地租赁出去,只留十亩自家耕种。
每年的租金加上地里的产出,农闲时韩宏昊韩宏晔还会出去做工,笼统算下来,村里十之八.九的人家比不上韩家。
韩家吃喝不愁,韩发又极好面子,年礼上自然不能被其他人家比了去。
光是给两位老叔公的年礼,就有两斤腊肉,二十个鸡蛋,并白菜、萝卜等蔬菜若干。
韩榆穿好衣裳出来,就听齐大妮在正屋里远程指挥,把他娘和大伯娘使唤得团团转。
作为晚辈,韩榆不好明目张胆地跟长辈对着干,只能跑前跑后地帮忙拿东西。
苗翠云把腊肉塞进竹篮里,笑眯眯地说:“哦呦,榆哥儿可真懂事。”
萧水容见韩榆跑得满头汗,难免心疼:“榆哥儿快歇歇,娘快弄好了,别累着。”
韩榆应好,去西南屋和韩松一块儿背书。
临吃饭前,韩榆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枚铜板:“二哥,呐——”
韩松看向铜板,不明所以。
韩榆解释说:“押岁钱,我给二哥的。”
韩松:“......韩榆。”
韩榆眼眸眨动:“嗯?”
韩松手指捏紧书页,沉声道:“你还未满四岁,如何能给我押岁钱?”
韩榆张嘴就来:“因为我喜欢二哥啊。”
韩松瞧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一时哽住。
喜欢......
这话可以随便说的吗?
当真是天真烂漫,童言无忌。
韩榆又变出一枚,在他眼前晃了晃:“昨夜爹娘给了我两文钱押岁钱,如今我分给二哥一半,便是将爹娘的祝福也分给二哥啦。”
韩榆美滋滋地收起铜板,又道:“这样一来,二哥便可在县试榜上有名,一举夺魁!”
往后他们都要越来越好。
男主仕途高升,事事顺遂,他才好坦然面对原主做的那些恶事。
韩松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指尖抵着的铜板分外灼人。
少年人眼睫微颤,从袖中取出辛辛苦苦攒下的铜板,递给韩榆:“你的。”
韩榆眸光一亮,接过数了数:“一、二、......五个铜板?五文钱?!”
韩榆连连摇头,只取了一枚:“有来有往,我给二哥一枚,二哥还我一枚便好。”
他爹辛苦劳碌一整天,也才赚了十文钱。
韩榆可不是那等贪心之人。
韩松勾了勾手指,没再强求,收回了四文钱。
这时外面再度传来吃早饭的呼唤,他二人终止押岁钱有关的话题,一前一后出去了。
用完早饭,韩宏昊带着一家人前去祭拜韩家先祖。
祭祖结束,又带着年礼呼啦啦出了门,一道去拜年。
先去两位韩老叔公家。
韩宏昊作为长子,领着大大小小十六人齐齐跪下,口中说着吉祥话。
韩老叔公一把年纪,满嘴的牙都快掉光了,说话也漏风:“家和万事兴,你们热热闹闹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兄弟几个互相扶持,等我到了地下,也好去见你们爷。”
不管心里怎么想,诸人面上是一致的敬重,叠声地应好。
给两位老叔公拜完年,又去其他人家。
韩榆几个每到一户人家,都要磕头拜年。
等结束时,韩榆感觉膝盖都不是自己的了。
幸好有小白,及时治愈了他膝头的酸痛。
整整一上午时间,都在走亲访友。
回去时,韩榆用衣裳兜着各家亲戚给的花生瓜子,吃得满嘴喷香。
眼见韩树韩松并肩走在他的右前方,韩榆慢吞吞上前:“二哥。”
韩松和韩树的对话中止,他偏头垂眸:“何事?”
韩榆眼巴巴瞧着他:“我膝盖疼。”
韩松默了默:“我又能如何?”
跪了一路,他膝盖也颇有些不适,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思及此,韩松又补充一句:“若实在疼痛难忍,便去找关大夫。”
再如何机灵,终究还是个垂髫小儿。
却见韩榆摇了摇头,试探般的挨近,伸手攥住他的手指。
韩松一怔。
韩榆笑眼弯弯,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这样就好啦~”
“二哥牵着我走,我就不疼了。”
对上韩榆灿若星子的眼眸,韩松一时语塞。
良久,憋出一句:“油嘴滑舌。”
却不曾甩开韩榆的手。
......
午后,韩榆稍歇片刻,又去韩松那处学习。
他现在已“学会”上万个字,简单的阅读不成问题。
左右闲来无事,韩松便为他讲授文章。
他上辈子曾为帝师,教个孩子不成问题。
韩榆听得晕乎乎,全程不知所以然,但还是很感兴趣,耐心听完所有。
他在宣纸上做笔记,回去后抓耳挠腮地研读、揣摩。
等他回神,外面天已大黑。
屋里只他一人,油灯不知何时被谁点燃,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韩榆眸中染上暖意,陪小白说了会儿话,萧水容过来敲门。
“榆哥儿,吃饭了。”
韩榆笑着应了声,去堂屋用饭。
用完饭,各自洗漱。
韩榆学了半天,身体上因为小白的缘故感觉不到疲惫,精神上却觉得疲乏。
刚躺下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新年头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
正月初二,各家媳妇带着男人孩子回娘家。
齐大妮吝啬,一文钱都不想给老大老二的媳妇带回娘家去。
可谁也没听她的,仗着她卧病在床,妯娌二人各带了半斤野猪肉、五个鸡蛋回去。
至于黄秀兰,除夕那天她被衙役踹了胸口,当天敷了药,事后觉得没什么,还跟大家伙儿一起守岁。
也不知是不是累着了,昨儿早起疼得下不了床,翻身都难。
原本说好的年初二回娘家,也只能暂且搁置。
听大房二房边走边笑地出门,黄秀兰狠狠锤了下炕。
真是倒霉透顶!
本来齐大妮被蛇咬的伤都快好了,眼看就能二次出手对付韩榆,临了又出了这么件糟心事。
贵人交代的事迟迟不能完成,黄秀兰唯恐贵人心生不满,收回了这差事。
那她可就亏大了!
黄秀兰恨恨盯着窗外屋檐下的冰凌,诅咒韩榆摔进田沟里,破个脑袋断条腿。
这样也算交差了不是?
......
摔跤是不可能摔跤的。
自从那日脚下不稳,一头扎进雪里,韩榆就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脚步。
除非刻意,是绝对不会再摔倒的。
因此,黄秀兰的诅咒注定要落空。
又要见亲人,韩榆很有些忐忑。
一路上听个姐姐说外祖家如何如何,舅舅舅妈都是好脾气的,表姐表哥也都是老实人,这才放心几分。
六人走了半时辰,总算抵达梨花村。
萧家就住在村口,人刚一进村,萧外公就大步出来,身后缀着一连串的人。
五大粗的黑脸汉子弯腰抱起韩榆,将他置于小臂上:“榆哥儿可还认得我?”
韩榆攥着他胸前的衣料,正不知所措,就听韩兰芸急吼吼地喊:“大舅舅你怎么只抱榆哥儿,芸姐儿也要!”
原来是大舅舅。
韩榆暗自点头,那另一个稍显文弱的就是娘的双胞胎哥哥了。
“好好好!都抱!都抱!”
大舅舅萧超已许久未见妹妹外甥,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手抱一个,招呼大家赶紧进来。
韩宏晔递上年礼,萧外公掀开蒙在最上面的头巾看了眼,登时一惊:“这这这......怎的还有肉蛋?”
这一声,叫萧家所有人都看过来。
又是肉又是蛋,还有好些水灵灵的蔬菜,这可是往年从未有过的。
韩宏晔就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如实告诉了老丈人。
末了又老老实实认错:“是我没本事,让阿容和孩子们受了委屈。”
萧外公脸色微沉,呼吸略沉了几分:“所以榆哥儿今年去私塾?”
萧水容点头:“先把榆哥儿的事定下,其他事以后再说。”
萧外公看向韩宏晔,见他面无异色,长叹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若再有下次,你们甭忍着,你还有两个兄弟呢,几个侄子也都是半大小子,打起架来并不输给谁。”
萧超表示赞同:“对,阿容你婆母要是再作妖,看我不收拾她!”
小舅舅萧任附和:“没错,有咱们呢。”
韩榆双眼闪亮亮,他越来越喜欢外公和两位舅舅了。
再说韩宏晔,他本就心中有愧,自是无有不应。
“爹、大哥、二哥,你们放心,再有下次,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跟他们彻底掰扯开来。”
萧外公并未多言,只说榆哥儿受苦了,吩咐儿媳妇开饭。
话题就此打住,韩榆和外公一家高高兴兴吃了饭,下午和表哥表姐们打成一片,玩得可高兴。
申时,一家六口打道回府。
萧外公立在门口,目送着女儿远去,转身就见两个儿媳妇笑着商量野猪肉怎么吃,苦闷不减反增。
他们家日子过得不错,女儿女婿却带着孩子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先前他点到为止,并不曾多说什么,也是担心女婿对他心生芥蒂,进而对女儿不满。
只希望女婿吃一堑长一智,莫要再让媳妇孩子受委屈。
旁的不说,要是再发生类似的事,他定要带着儿孙冲到韩家,掀了韩家的屋顶,几口锅都给砸了。
-
萧外公的心思,韩榆不得而知。
他挺满意现在的生活。
亲人在身边,也有了读书的机会。
家里最讨厌的人都受着伤,没法找他们的茬,耳边清净不少。
韩榆甚至在想,要不要过段时间再让齐大妮受个伤。
最好嘴巴受伤,这样一来她就不能说话了。
很好,更清净了。
踩着夜色回家,韩榆默默掰手指头,数算日子。
他记得原文中大房会在明年被分出去,自立门户。
如果可以,韩榆也想趁这个机会带着爹娘姐姐和韩家彻底划分开来。
又或者,将这个计划提前......
正想着,一片温热覆上面颊。
韩榆仰头,萧水容摸了摸他的脸,似在试探温度:“榆哥儿可冷?”
韩榆摇头说不冷,等萧水容收回手,思绪再度流转开了。
一来一回,在风里走了一个时辰,大家都有些累了。
到家后只啃了两个野菜饼子,草草垫了肚子,就洗洗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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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走亲访友的流程告一段落,韩榆总算得闲,带上笔墨去找韩松。
今儿不识字,也不背书。
韩榆惦记着入私塾的考核,想着二哥到底是过来人,有心想向他讨教一二。
韩松知道后也不藏私,大方地分享了去年六月入学时,罗先生用来考校他的考题。
“都是些基础知识,以你所学,通过考校不成问题,难的是如何给先生留下深刻印象。”
韩榆观摩着面前的考题,听见这话,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不出他所料。
只见韩松笔下一阵挥洒,数道考题应运而生。
韩榆瞅了眼那大段大段的文字,咽了口唾沫。
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冗长。
韩松放下毛笔,将考题推到韩榆面前,无视他睁得溜圆的眸子:“你若能答出这几道题,面对先生再刁钻的考校,也都能轻松应对。”
罗先生是他两辈子的启蒙恩师,韩松早就摸清了罗先生的秉性,也知道罗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学生。
既然韩榆一心向学,韩松不介意帮他一把。
得了罗先生的看重,且不论日后是否科举入仕,至少不会歪了性子,走上如前世那样的歪路。
韩榆本就喜欢挑战有难度的,闻言二话不说提笔蘸墨,审题后沉吟片刻,捏着毛笔歪歪扭扭地动笔。
这半月以来,韩榆在韩松这处蹭了不少书,欢欣之余,也都能将书中内容记得七七八八。
眼下二哥出题,韩榆也不打算藏拙,将所学所读灵活运用,稚嫩的笔迹一列列呈现在粗糙泛黄的宣纸上。
韩松并未打搅他答题,自个儿在一旁拟写文章,写完后又逐字逐句地润色修缮。
这是他上辈子养成的习惯,即使重活一世,也还是保留下来。
既可磨练文笔,亦可沉淀心性。
一举两得。
“二哥,我写好了。”
清脆的稚童嗓音响起,韩松从沉思中回神,接过韩榆递来的考题。
半晌后,指着一处:“这句话源自何处?”
韩榆倾身瞧一眼,口中喃喃:“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这句出自《礼记》,有什么问题吗二哥?”【1】
韩松略微侧首,目光凝在韩榆的脸上:“我记得没教过你这本书。”
韩榆挠了挠脸,解释说:“先前二哥不是允了我可以随意翻看你的书,其中就有《礼记》的誊抄本,我便翻了几页,今日正好用上。”
韩松问:“只是看一遍就记住了?”
韩榆点头:“昂,对呀。”
韩松撤回笔头,继续往下看。
晨光从窗棱探进来,照得他眼底晦暗光影交织。
韩榆安静咬笔头,见二哥沉默不语,多少有几分忐忑。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做题,不知二哥是否满意?
他这段时间可是拿出比训练多十倍的努力,睡觉都能梦见自己在背书练字。
希望他的付出能和成绩达成正比。
不多时,韩松仔细看完五道考题,面色罕见地和缓分:“答得不错,还算面面俱到,只是有几处......”
他一边说,一边指出韩榆的疏漏之处。
韩榆虚心受教,将不足之处悉数记下,打算回头再好好琢磨。
他可是力求完美的男人!
韩松说完,捏了捏眉心:“今日就到这里,你回去多加揣摩,明日再将修缮好的交给我。”
韩榆应好,麻利地收拾好属于自己的笔墨宣纸,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身后响起韩松的声音:“好好读书,莫要让二叔二婶失望。”
韩榆愣了下,回首含笑:“我知道了二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二哥的语调不似往日那般冷淡。
许是新年新气象,二哥的心情也随着这浓郁的年味飞扬起来?
这可真是难得。
韩榆回到西北屋,将考题铺开在高凳上,自己坐在小矮凳上,开始认真研读。
萧水容从灶房出来,看见榆哥儿埋头苦学,嘴角荡开一抹笑。
紧跟在后头的苗翠云瞅见,笑着感叹:“榆哥儿读书可真用功,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
萧水容心中欢喜,嘴上谦虚着:“诶呀大嫂,你就甭拿我寻开心了。”
苗翠云轻拍了她一下:“你难道不知?榆哥儿这半个月认清了上万字,还背了好些文章呢!”
说着,她用下巴点了点东屋:“不过几十个字就恨不得炫耀得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真笑死人了。”
萧水容忍不住笑,又说:“今年可真过了个吉祥年。”
苗翠云不可置否。
公爹婆母相继受伤,黄秀兰那个挑事精也病着起不来,哪怕人人都说他们家今年怕是运道不好,也影响不到她的好心情。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好与不好,还得自己说了算。
妯娌俩忙里偷闲,在正屋的视野盲区说着话,就听院子外边传来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跟辣椒似的,光听着就呛喉咙。
“我家来了,院里怎么没人?难不成都出去了?”
妯娌俩不约而同露出惊讶且头疼的表情,一步挪地往外走。
“小姑回来了?”
院子里,着一身红袄子的年轻妇人掐着腰四处走动,嘴里嘀嘀咕咕,听不清在说什么。
一旁立着个中年男子,并两个养得肥头大耳的男娃。
“这不是前两日铺子上客人太多,抽不出空闲,今儿好容易得了空,就带着爷几个回来瞧瞧。”
妇人用葱管似的手指抚过鬓发,往堂屋韩发常坐的位置看了眼:“爹和娘呢?”
苗翠云把除夕那天的事告诉妇人,那妇人脸色大变:“衙役打人?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苗翠云心说民不与官斗,便是老有童生功名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吃了这个亏,连跟县太爷告发的勇气都没有。
再者,依照松哥儿的形容,那衙役怕是有靠山。
他们要真去了,县太爷指不定站在哪一边呢。
妇人没再理会两个嫂子,一溜烟进了正屋。
“春银!娘的春银呦!”
嚎哭声传来,韩榆手一颤,在宣纸上洇出一团墨痕。
韩榆:“......”
韩榆踮起脚往外看,瞧见一大一小两双眼。
那眼里满是嫌弃,好像包括他在内的韩家小院里的一切都是什么脏东西。
只一眼,韩榆就给他俩打上“熊孩子”的标签。
再看熊孩子身边的中年男子,韩榆当时就被辣了眼睛。
原因无他,这人生得未免太磕碜了些。
肤色黝黑,浓眉小眼,塌鼻梁蒜头鼻,再有一张厚嘴唇。
偏他还穿了身赭色长袍,头戴玉冠,腰间别一柄折扇,扮作风流倜傥的模样。
韩榆溜到西南屋:“二哥,他们这是......”
在韩松的记忆中,小姑已有两年没回村,韩榆不认识也属正常。
“小姑几年前嫁到镇上,给当铺东家做续弦。”
短短两句,就让韩榆明白过来。
难怪这位小姑父一脸老相,瞧着比小姑大了一轮不止。
韩榆被正屋的哭喊吵得心烦,回屋后关上门窗,继续揣摩。
亲戚什么的,哪有读书重要。
......
韩春银时隔两年回来,韩发和齐大妮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让苗翠云炖了一大锅肉,又让萧水容做饼子。
妯娌俩忙活了一个多时辰,韩春银全程没搭一下手,坐在东屋门口,跟黄秀兰唠嗑,不时哈哈大笑。
直至正午时分,萧水容过来敲门。
“榆哥儿,吃饭了。”
韩榆放下毛笔,恰好韩松也出来了,兄弟二人便一道去了堂屋。
在堂屋门口,迎面走来韩宏庆和韩春银。
韩春银满脸笑:“等明年小考中秀才,我想着把我家那两个讨债鬼送来,小你帮忙教着些,如何?”
韩宏庆一口应下:“二姐尽管送来便是。”
韩春银喜不自禁,转头对上韩榆圆咕噜的双眸:“这是......榆哥儿?”
韩宏庆点头称是。
韩春银脸色唰一下沉了下来,从头到脚打量着韩榆,像在打量什么物什:“跟你爹一样讨厌。”
韩榆:“???”
你别太冒昧!
这话刚巧被韩宏晔听见,憨厚的脸上浮现怒气,向前跨出一大步:“两年不见,春银你咋还这么不讨喜?”
韩春银硬是被他的一大步吓退,接连后退四步,一脸愣愣的表情:“二哥你说啥?”
这是她那个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的二哥?!
他竟然敢说她的不是?
他就不怕娘教训他?
韩宏庆见状,忙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过年的都别吵吵,饭菜都上桌了,赶紧趁热吃。”
韩春银甩了韩宏晔一个眼刀子,扭着腰进了屋。
韩榆仰起脸:“爹,咱们也进去吧。”
韩宏晔面上怒气未消,语气却温柔:“别听你小姑的,她从小到大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韩榆没忍住,捂着嘴噗嗤笑了。
就连韩松也被韩宏晔的形容逗乐,唇畔扬起细微的弧度。
韩宏晔摸了摸韩榆的脑瓜,粗声粗气地说:“甭管旁人如何,爹最喜欢榆哥儿。”
韩榆面颊浮出两抹红,张开手臂抱住他爹的大腿,蹭了两下:“我也喜欢爹。”
讨厌他的人数不胜数,他若每一个都计较,早就气炸了。
他只是不喜欢韩春银身为妹妹,却目无兄长,竟对着兄长的儿子,说出“和你爹一样讨厌”这样的话。
余光中,韩松从旁路过,韩榆灵机一动,伸手牵住他的袖子:“我也喜欢二哥。”
任何感情没必要藏着掖着,要重复说,反复说。
只有大胆表露,对方才能知道。
这厢同韩宏晔大胆表白,韩松那边也不能漏下。
主打一个一碗水端平。
韩松:“......”
堂屋里,男女分桌而坐。
韩发和齐大妮都在正屋养伤,此时也就没有第一筷的说法,坐定后便齐齐动筷,直奔野猪肉而去。
饭桌上,都是韩春银咯咯笑的声音。
“实在是铺子太忙,抽不出空回来,一晃两年,芷姐儿都长这么大了。”
“正好我带了几朵珠花回来,只镇上才有,最适合小姑娘,芷姐儿换着戴,还有椿哥儿柏哥儿......”
长篇大论,只字未提大房二房的孩子。
韩榆暗觑大伯和爹的脸色,并无异样,像是习惯了小姑如此。
得,又一个偏心眼的。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也不知大姑是什么样,会不会也和韩春银一样。
也是想什么来什么,韩榆正寻思着回头问问二哥,韩大姑就挎着个竹篮来了。
韩大姑穿着洗得发白的袄子,四处都是补丁,用一方头巾包着头发,鬓角竟生出些许银丝。
再看她臂弯竹篮里的年礼,只白菜一棵,青菜几把,并几根腌萝卜。
无论衣着还是年礼,韩春岚和韩春银两者相较,竟是天差地别。
韩春银见状,撇了撇嘴:“大姐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姐夫呢?不会又没回来吧?”
韩春岚唇色苍白,像是营养不良,又像是因韩春银的话导致。
“你们姐夫有事要忙,我一个人回来。”说着,将年礼递给苗翠云,“不是啥好东西,但都是新鲜的。”
韩春银嘁了一声:“都是些地里种出来的,有什么好稀罕的。”
苗翠云却始终不曾面露异色,笑着接过竹篮:“我瞧着也是新鲜得很,今晚就拿它们炒两个菜,好给爷们下酒吃。”
韩春岚当即如释重负地一笑,看得韩榆有点点心酸。
苗翠云拎着竹篮去灶房,萧水容则拉着韩春岚进了堂屋:“正巧准备开饭,铃姐儿再去搬条凳子来,给你大姑添上。”
韩兰铃应声去了,搬了张小方凳来。
韩春岚有些拘谨地坐下,韩春银扫她一眼,神情中难掩得意:“我说大姐,你嫁给姐夫十多年了,咋还没个孩子?”
“这不孝有,无后为大,姐夫家可不能断在你们这代啊。”
“我比你成亲迟几年,这会子两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大姐你要实在不能生,就让姐夫跟旁人生,那什么村里的寡妇......”
“砰——”
韩宏晔一巴掌拍到桌上,吓了韩春银一跳。
“二哥你干啥呢?!”
韩宏晔板着脸,憨实的脸上头一回出现厉色:“大姐是你姐,你怎么能让你姐夫跟......跟......我韩宏晔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韩春银自从嫁到镇上,年生了俩儿子,婆母都不敢拿她如何,前面那个生的女娃更是任她蹂.躏,已经许久没人敢这么跟她说话了。
这厢韩宏晔指着她鼻子指责,一下子戳到了韩春银的肺管子,一拍筷子跳起来:“真当我想当你妹妹不成?我只有一个哥哥,你跟他啥也不是!”
突然被指的韩宏昊:“???”
饶是好脾气如韩宏昊,也被韩春银的语气伤到了:“春银,这话你不该说,赶紧跟大姐道歉。”
“我呸!”韩春银叉着腰站起来,“她本来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我凭什么跟她道歉?”
韩春岚面若白纸,紧挨着她的韩兰芸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在颤抖。
韩宏晔怒目圆睁:“韩春银!”
韩春银被他唬得心口直跳,越发觉得不该心软回来,直接让人送些银子回来,也好过见到这些穷亲戚。
左右今日回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她也不打算再久留,拉上男人孩子,拔腿就走。
被韩春银这一闹,原本热热闹闹的饭桌上瞬间气氛降至冰点。
韩宏庆一脸不赞同:“二姐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大哥二哥你们不该这样......”
“所以我就该由着她说大姐的不是?”
韩宏庆被韩宏晔怼得噎住,讪讪闭了嘴。
韩春岚低头抹了把泪,颤着声说:“今日是我不好,你们吃吧,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起身往门口走。
韩宏庆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见她意已决,便问道:“大姐,你可要看看爹娘?”
韩春岚脚下一顿,眼里飞快闪过什么,背对着众人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韩榆埋头扒饭,满脑子都是大姑憔悴的模样,以及小姑刻薄的话语。
作为妹妹,怎么能用那样尖酸的话说姐姐?
怕不是得了齐大妮真传。
韩榆想到大姑成婚十多年不曾生育,忽然想到以前偶然听过的一句话。
夫妻二人不能生,不一定是女方的问题,也有可能是男方不行。
那些乱七八糟的医学名词韩榆没有刻意去记,只打算下回再见到大姑,隐晦提醒一句。
万一真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大姑父的问题,那大姑这些年受到的类似小姑这般的嘲讽不就白受了?
韩榆扒完最后一口饭,又跟韩松去了西南屋,继续练大字。
不多时,窗外响起嘈杂尖锐的谩骂,一听就知道齐大妮又发癫了。
兄弟二人都猜到,她发癫是因为韩春银,只把门窗一关,全神贯注地做起自己的事儿。
至于韩家其他人,齐大妮唯一的小伙伴黄秀兰还躺着不能动弹,另外俩妯娌也不想凑上去找骂,便任由她闹腾。
最后还是韩发听得心烦,一巴掌甩过去。
世界顿时安静了。
隔壁包老太太竖着耳朵听热闹,末了跟大儿媳妇感叹:“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呦。”
大儿媳妇笑着应是。
包老太太又说:“要我说啊,那韩春银的性子真像极了她姨齐二妮,都跟个辣椒似的,见找谁就噼里啪啦一顿喷,不把人骂哭不丢手。”
“要不是齐二妮死了二十多年,我都以为韩春银是她闺女。”
大儿媳说:“也有说外甥女像姨的,这很正常。”
包老太太想也是,捧着茶碗往墙上一靠,眯着眼晒起了太阳。
要她说,什么年纪做什么事。
年纪一大把,都儿孙满堂了,何必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可惜隔壁那老两口不懂这个道理。
非要等儿女离心,才晓得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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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距两位姑姑回来已过十日。
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没工夫想七想八,很快就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抛诸脑后。
就连韩榆,也都沉浸在韩松布置的练字、背诵以及各种习题任务中不可自拔,没有多余精力再想其他。
爹娘见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勤奋程度直逼韩松,直劝韩榆悠着点,往后日子还长呢。
韩榆嘴上应着,仍旧仗着他们整日劳碌不在家中,几乎是从早学到晚。
韩松看在眼里,见他脸色依旧红润,整日里活蹦乱跳精气神十足,也就随他去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韩榆有小白这个金手指,更不知道他有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的机会。
若非身体不允许,他恨不能没日没夜地抱着书啃。
正月十六,是韩榆的生辰。
又或者说,是原主的。
韩榆前世没过过生日,所以长寿面对他而言,是格外新鲜、稀罕的存在。
一大清早,萧水容就煮了一碗面,在韩榆醒来的第一时间端进屋。
“今天是榆哥儿四岁生辰,希望榆哥儿往后每一年都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韩榆被爹娘姐姐围在中间,面前是香喷喷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恍惚间,上一世冰冷的实验室和嘶吼的丧尸仿佛已经离他很远了。
他不是实验体零五。
不是小怪物。
是韩榆。
是榆哥儿。
是有家人疼爱的榆哥儿。
在数道期待的目光下,韩榆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夹起一筷长寿面。
所谓长寿面,其实只是一碗素面,清汤寡水,只飘着几片菜叶。
韩榆吃着,却觉得比万千珍馐还要好吃。
长寿面太烫了,烫得他鼻子发酸,眼眶发胀。
“怎么样?好吃吗?”萧水容面含期待地问。
韩榆压下喉间的涩意,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吃着。
“嗯,好吃。”
事后,韩松赠予韩榆一支毛笔。
据说是用抄书赚来的第一笔银钱买的,一直好生保存着,没舍得用。
恰逢韩榆生辰,就便宜他了。
当时韩榆练完五张大字,趴在桌上气若游丝,韩松将毛笔递到他眼前:“好好读书,不要让我失望。”
韩榆双手接过,像是接住了什么重如千斤的承诺。
“好。”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