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迅速站起来,站在他身后的神宫秋明差点被他背上的贝斯包打到鼻子。
“抱歉,我……”
诸伏景光知道自己差点弄伤人,他连忙出声道歉,但是他的头脑依旧混沌一片,只有神宫秋明刚才的质询回荡在耳边。
“我,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
神宫秋明像第一次和诸伏景光见面打招呼那样,向他点头,他的眼神明亮又坚定,给了诸伏景光坚持的勇气。
“这不是你的错,警官先生。”
神宫秋明说,他能想象到当初事情是如何发展下去的,甚至能推测出一些连诸伏景光当时都未能注意到的细节,但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不是诸伏景光的错。
神宫秋明永远不能也不会以现在的视角去批判一个人过去的善意。
诸伏景光张了张口,他很想说事实就是他搞砸了。
他抬头,看见神宫秋明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的神情。
“……大概四个月前,我深夜执行完任务,路过一条街巷,看见一名年轻女性被抢走了手提包,她试图争抢,被劫匪刺中一刀……”
“血……光凭她一人是止不住的,我为她叫了救护车,她晕倒前,带血的手抓着我的胳膊,眼神充满祈求地望着我,声音断断续续,问我叫什么名字……”
“你给了她一个假名字。”
神宫秋明肯定道。
“是的,但是,我给她的,是‘绿川光’这个假名。”
诸伏景光低下头,他现在能想到的无非是两种情况——
其一,他救下的女人当时确实无辜受累,对方可能只是和组织沾点关系的底层人员。
其二,受伤的女人是组织里对他的一次审查测试,从他的热心救助和给出他告诉组织的“真名”来看,他没能通过测试或者得了一个勉强合格但是仍需观察的分数。
神宫秋明叹了口气,诸伏景光确实是在救人,如果某天他冷酷到对发生在眼前的悲剧无动于衷,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人的生命从有到无,那么神宫秋明也不会想通过诸伏景光接触公安了。
诸伏景光当时除了走过去止血和袖手旁观以外没有任何选择,依据伤势和周围环境来看,诸伏景光但凡选择匿名呼叫救护车然后离开这条路,那个女人撑不到救护车抵达现场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神宫秋明更偏向于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空无一人的街道,除了路灯之外没有任何光源的行凶现场,完全看不清也抓不到的抢劫犯,孤身一人的女子……
当昏暗的路灯照亮受伤的女人奄奄一息的脸时,她的脆弱和绝望,正是这出戏剧的点睛之笔,因为她确实就要死了。
“她究竟是不是无辜人员,我不评价。但她是你那个组织的底层人员这一点,我不反驳。”
神宫秋明重新站在沙发前面,他顺势喝了两口面前的水,寡淡的味道让他想念甜甜的果汁饮料,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他们利用她就像利用一件随处可见的赠品,也能如同对待废品般对待她,然后将她像丢垃圾那样丢到随便哪个地方等死……”
“警官先生,”神宫秋明直视诸伏景光的眼睛,他从里面看出了挣扎、痛苦和愧疚,唯独没有后悔,“你救了她的性命,只需要记住这点就好。”
诸伏景光向神宫秋明伸出手,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他不够优秀,不能完美解决那件事的后果,他不能既拯救别人的性命,同时又保全自己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同期——
“我可以放弃我自己,但是我不能连累其他人。”
神宫秋明深深地看了诸伏景光一眼,最后还是抬起手,回握住那只带着枪茧、曾经沾染上鲜血的手。
“有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
神宫秋明感觉到诸伏景光的手握紧了,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情。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什么都没有怀疑过吗?”
诸伏景光松开了手,他反问神宫秋明:“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怀疑。”
神宫秋明也收回了手,他说出这话时神情磊落,尽管他话里的意思是比起信任他更喜欢别人怀疑他这件事。
话音刚落,神宫秋明就看见诸伏景光又露出了那种表情,那种他昨天见过、刚才也见过的、复杂的表情。
“不要误会,”神宫秋明解释,“我确实是个骗子,我只是在说你有任何充足的理由来怀疑我,我值得怀疑。”
“为什么?神宫,为什么?”
诸伏景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意识到这个人刚刚就像他展示了自己的真实一面,虽然那可能只是一瞬间的时刻。
“你有你的信任问题,我有我的麻烦。”
诸伏景光不说话了,神宫秋明的回答确实击中了他,作为卧底,他已经失去了大部分信任别人的能力,就像神宫秋明怀疑他的联络员一样,虽然他对神宫秋明的话抱有疑虑,但他同样不能将性命托付给那个联络员。
诸伏景光知道他搞砸了,或者他们两个都是,总而言之,他打算离开这里。
在他换好鞋子前,神宫秋明叫住他。
神宫秋明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决定,他不再用各种代号来称呼诸伏景光,他只是默默阐述自己那个“两全其美”的想法。
诸伏景光听完,第一反应不是他能因此活下来并且保住好友降谷零的身份,而是反驳这个想法算不上“两全其美”,直觉告诉他,神宫秋明一开始的设想并不是这样。
神宫秋明听到诸伏景光的质疑笑了一声,那笑声既不纯粹又不响亮,就像是代替了他短促的叹息声一样。
“我不像他们那么‘好心’,我只给你一条前行的道路、一个选择的机会——”
诸伏景光握住门把手,他感觉后背出了冷汗,此时,他听见神宫秋明继续说:“退出卧底任务。”
诸伏景光想要拒绝,如果他选择退出,那岂不是要他同时选择背弃好友,留对方一人在黑暗里苦苦支撑?
神宫秋明看出了诸伏景光的犹豫和拒绝的原因所在,不是什么家国大义,只是为了视为家人的友人而已,就像他一样。
“你如果死了,对于你的朋友来说,是一样的,甚至可能更糟。”
是啊,一个是暂时的离开,一个是永别,前者诸伏景光不想评价,而后者……那对零来说,真的不是比绝望更难以面对的现实吗?
神宫秋明没打算让诸伏景光现在就做出决定,本来他的计划又不是速效救心丸那样的东西,一切的布局都需要时间的安排,因此,他可以给诸伏景光充足的时间去考虑一些事情。
除此之外,考虑到这件事不仅仅是关乎诸伏景光的个人存留问题,神宫秋明认为有必要通知对方那个幼驯染一声,好叫他知道自己的朋友在面对什么,以及如何去定下选择。
神宫秋明可以给诸伏景光额外的生路,在不让他退出组织的前提下,他保诸伏景光活着躲过这次的调查,并且继续任务。
代价就是诸伏景光迟早死于某个任务或者干脆自我毁灭。
说他任性也好,扭曲也罢,神宫秋明现在只想尽最大可能去拯救诸伏景光的性命,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不会有任何人的死亡会让诸伏景光产生不必要的愧疚。
诸伏景光扭头,看向神宫秋明,对方的神情严肃,但是声音却很温柔,从第一次见面就是。
“谢谢,但是——”
“因为我欺骗了你,所以我再也得不到你的信任了,是吗?”
神宫秋明突然变得可怜起来,他坐在沙发上,这个高度下他需要仰视诸伏景光,与之相对的,后者可以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不、当然不是!”
诸伏景光转过身,他发现话题又被神宫秋明带过去了。
“我会——试着相信你。”
诸伏景光感到口干舌燥,他巴巴着不知道怎么补全自己的论述,来让它们变得富有文采和说服力。
“如果我不信任你呢?”
神宫秋明直视这个充满悲观主义的卧底,那双眼睛里有着明亮的色彩和鲜活的生命力,而倘若他不做出什么,那么今后他在梦里就要多看见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睛。
老天,他还不想发展多人关系,现在梦里只有一个鹤田英未,他感觉这已经足够了。
诸伏景光呆愣住,神宫秋明对他说他不信任自己,这本该是很正常的,但是,他看着眼前的大侦探,那个传闻里无所不能的大侦探,突然悲哀地想到——原来这个人,也不过是受害者,同样也是普通人。
当年对徽章立下的誓言,诸伏景光仍铭记于心。
他终于露出了温和的、不带防备的笑容,那双蓝色的眼睛包容着神宫秋明的排斥和申辩,他想,这是个需要他去保护的人,而他会竭尽可能去做到,他承认的事情。
“神宫,希望下次,我们能再见。”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