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上, 将炎阳盾踏在脚下的凤凰,慵懒地抖落了下自己的羽毛。
头颅轻轻昂起,头顶的翎毛细长张扬, 其姿态舒展惬意的,好像他不是方才驯化了一件神器, 而是做了个十分简单的游戏。
再然后, 那只凤凰逐渐缩小, 重新化作一道修长的人形。
没有了刺目的强光, 人们终于看清这道人影的身形相貌。
他穿着白色的云锦长衫,金丝白玉为饰,长腰高束, 衣袂翩跹,典型的天界装束, 身形格外地清瘦挺拔。
他生了一张浓郁艳丽的脸。丰神俊朗,不羁高迈,气质如兰, 相貌掷果潘郎。
凭他天界的装束, 一开始还有人以为是天帝至此。
但很快, 待看清楚些后,许多人心中都猛地升起一道疑问——
这谁啊?!
被拉着躲起来、真真实实看见这一幕的索实眼睛已经瞪得不能再大!
“他他他, 他是。”
在场的许多人还没有见过天后, 但他却是见过的。
准确地说,是刚刚见过不久。
因为当时就直接被其相貌惊艳到了, 虽然嘴硬着没说, 但印象仍旧深刻!
“他是天后!”索实终于说出了句完整的话。
“对, 是天后君上。”遥冀君迅速肯定了他的想法, 并解释:“本王就是随天后一起来的。这位亲至, 还需要本王下场打架?开玩笑,那不是辱没了君上?”
魔王语气轻松,觉得自己此刻已然分明了。
但索实早忘了先前说他划水的事,少年已经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可他不是只小鹦鹉么?又菜,又笨,又普通……”
魔王:“咳咳咳!”
这熊孩子的这张嘴啊!
遥冀君再度打断了他:“咳,可别乱说了,否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在他成为天后前,他还有其他职务,或者说是尊称。”
“什么呀!”索实暴躁地拽住他衣摆:“你能不能别卖关子!”
遥冀君冲他眨了下眼,干脆说了:
“妖神。”
索实:……??!!!
天空之中,戚葭没有再用幻术掩盖自己的真容。
他以后大概都不会再做掩盖真容的事情了。
从前没有见过他真容的人,却仍旧轻而易举地认出了他。
很多人都见过他的凤凰法相。
除了这个原因,还因为四象大阵开启的这段时间,大阵倒吸神界的神力,将被剥夺的能量逐渐返还给了四界。
伴随着这个过程,许多神族做过的丑事、普通人不曾知道的真相,也逐渐以一种常理很难想象的方式,直接映入了世人的脑中。
曾经受到神族侵染的人,开始变得越来越清醒。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脑海中依稀映出了这么多年神族做的丑事,以及,妖神与神族的对抗和周旋。
而戚葭方才现出的凤凰真身,已无疑说明了,众人脑中出现的信息是真的。
朝归还活着。
当年他也的确牺牲过。
“怎么会这样?……”
“神族?神族会这么肮脏??那我努力修炼飞升进神域的目的又是什么???”
“神族都可以活一百万年了,还不满足?!竟然还这样贪心!!”
“妖神朝归,我们都误会了他,原来一切都是他与天帝的一个局……”
“我们也误会了天帝!这些年他杀的都是不能挽救的,或者该杀之人!”
天空依旧是血染似的暗沉。
朝厉川跪在半山腰,他身边的水球还在声嘶力竭地嘶叫:“他是朝归?!朝归他竟然没有死!是假的,一定都是假的……他是朝归???”
“……朝归没有死,他来取神器……天帝也不会死……”水球里老者的声音开始无休止地重复。
朝厉川彻底无视了这个声音,眼睛只死死地盯着空中的那个方向。
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想通了,什么都明白了,朝厉川内心五味陈杂,反而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睁着血红的眼睛,沉沉地低喃了一句:
“兄长瞒的我好苦。”
半空中,戚葭表情沉静地低眸看了他一眼。
也只是一眼,他折身向另一个地方掠去。
那边,云层之上,集齐七把神器的虞白溪没有丝毫迟疑地催动了手里的法器。
以“灭神之威”为诱饵,催使第八柄被藏匿起来的神器自行现身。
天帝动作流畅,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七柄神器围绕在帝后周围,“铮”的一声尖锐的响声传出,没入云间,顷刻间整片天地都开始晃动!
下面,水球还在对着朝厉川嘶吼:“起来,朝厉川,本尊命令你现在便起来,杀了虞白溪!杀了朝归!动用你的手下,让他们攻击!不计任何代价地攻击!”
长期与干廊神君接触,朝厉川早已经是他的信徒。
如今干廊神君不再掩饰自己的气息,奋力一搏,曾经被他侵染过的生灵都不受控制地去攻击天上的天帝与天后,朝厉川也赫然在列。
但早在动手之前,戚葭和虞白溪便想到了这点,当即向下抛出可以暂时封住人行动的法器。
由于不知谁曾经受到过侵染,但可以肯定谁绝对不会受到侵染,戚葭还将此等法器分给了遥冀君、韩凰羽,以及一同前来的戚邵胥。
所有被操控试图袭击天帝和天后的人,都被暂时地控制住了,无法听从神君的命令行事,伤害不了旁人,也不能伤害自己。
这些人半浮在空中,嘶吼挣扎着,即使被法器控制也仍旧摆出要去撕咬天帝天后的架势,模样扭曲怪异。
他们未被侵染的同伴见了,更明白了这就是神族的手笔。
天地晃动得愈加剧烈,第八柄被藏起来的神器自远处斜插着向这边极速飞来,周围传来神君干廊更加暴虐也更加凄惨的咆哮声。
“铛!”
第八柄神器归位,天帝和天后的周身,重新萦绕起耀眼的光辉。
与此同时,也被迫升在半空中被控住的朝厉川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他为自己争取了片刻的时间,强行突破了法宝的禁锢,单手掐了个印。
“这是什么?”距离朝厉川较近的戚邵胥一愣。
“是血祭术。”戚葭向后拉了拉戚邵胥。
——最后的关头,朝厉川用了神族曾一度用来扰乱四界的禁术血祭术。
但他并未对控制他的戚葭施术,也没有对距离他较近的戚邵胥出手。
戚葭一瞬迟疑:“……他对自己施了血祭术。”
朝厉川已经吐出了一大口血。
肢体也开始四分五裂。
——施展了血祭术的人,会变成傀儡,宛如行尸走肉。
而中术者必须无条件地履行施术者的要求,作用类似于神族对下界人的影响力。
这个瞬间,朝厉川身边的水球在他的操控下被迫飞向戚葭,他睁着快要瞪出眼眶的眼,对戚葭说出了一个名字。
“干廊……”
“神族……”
“藏于……不度……”
戚葭神色一凛。
干廊,那个一直躲起来的神族叫干廊,他藏在不度山。
戚葭瞬间理解了厉川的话,并理解了……
朝厉川为何在最后的关头控制了他自己。
因为至少这样,在这一瞬,朝厉川便是只属于朝厉川的信徒。
他以此摆脱了神族的束缚。
艰难吐出几个字,朝厉川仍紧紧盯着戚葭的方向,恍若正凝视着兄长身上、那曾经被他以剑贯穿出来的洞。
“兄……对不起。”
啪嗒。
他彻底四分五裂。
“不度山?他说神族在不度山?!”戚邵胥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但更加他惊吓的是对方方才透露的信息:“那我爹他……”
“放心。”戚葭说。
早在听见不度山时,他已经分出一缕神魂,并且带着那枚水球赶往了不度山。
如今,戚葭仍旧看着地面上已经变成傀儡的朝厉川。
没有‘长老’作为操控人的傀儡,就是一滩不可名状的血肉,也早已灭亡。
戚葭没有动,他低眉凝视着那团躯体。
虞白溪来到他身边。
清冷的药香荡开,冲散了些今夜火焰的浓烟和血腥,戚葭凝眉望着那团残躯,忽然问:“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年,朝厉川给天界找了许多麻烦。
因为当初他已经明显被侵染,因为神族隐匿后他竟然依旧选择替神族办事,所以他们的诸多谋划都不能让他知道,也不曾让他知道。
但这一瞬,戚葭彻底搞不懂对方的意思了。
“人心便是复杂又多变的。”虞白溪淡淡地说。
曾经被侵染蛊惑过,也可以在事后的万年间追悔不已,思念兄长,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弥补些什么。
或许情况如此,又或许不仅如此。
虞白溪展开一张披风,盖在那团躯体上,未作过多评判。
他只是笃定地对戚葭说:“但受你影响长大的孩子,哪怕走偏也不会离开太远。”
.
不度山。
于飞行一事上从来极为擅长,戚葭几乎一瞬间便出现在了这里。
但在此之前,天帝的分身早已经到达。
水球中已经半晌不曾传来那道苍老声音的嘶吼了,因为干廊神君,早就被天帝一剑钉在了石墙上。
“周先生。”戚葭落地,还算礼貌地对对方点了下头。
被三清剑牢牢钉在墙上的周先生,或者说是干廊神君,仍旧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们。
他不信朝归竟然没死,不信自己一干神君竟然都被此二人蒙在鼓里,也更加不信自己竟然早就已经暴露。
干廊眼神惊恐地看着早就赶过来的天帝:“怎么会这么快过来……怎么会……”
自从那柄被他隐藏起来的神器不受他控制、向其余七柄神器飞去时,虞白溪便出现在了这里。
这个时间太早,即便方才自己暴露了气息,可天帝也不该如此快地出现!
“你们早就发现了我?!”
“也不算早就发现。”
戚葭看了看被自己捏在手中的水球说:“若是早就发现,我们怎会任由你留在戚前辈身边?”
戚葭一开口,干廊便立即看向他,“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就是朝归,朝归竟在本尊的眼皮底下生活了这么久!”
戚葭莞尔地点点头,声音疏懒:“还行吧,毕竟我的幻术比你们的好太多。”
干廊:“……”
干廊又想到了什么:“你甚至还与天帝……你们都快要成婚了!!”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戚葭弯起眼眸睨了身边的天帝一眼,又看向干廊:“你不会还没反应过来我们是一伙儿的吧?”
干廊更加明显地愣了愣。最终道出四个字:“好好好,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早就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这个词,应该说你们吧。……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知道了,我俩天生一对儿。”戚葭牙尖嘴利。
说着又不安分地拍了拍虞白溪的肩膀,后者回眸看他,抬手,动作温柔地握住他的手。
全然不似方才一声不吭将干廊钉在山石上的冷酷。
干廊神君看见他们的动作,眼神中充满了愤恨。以及……一丝丝诡异的,类似嫉妒的情愫。
“你们到底是如何发现我在这里的。”他最后问。
“很简单。”虞白溪不屑于多话,戚葭倒不介意让对方死个明白:“这些年我夫君已经搜遍四界,竟然都未发现你的踪迹,那我们就不得不想想,若只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在‘下界’生活,你会选择躲在哪里。”
相貌完全是周先生的模样,干廊神君瘫在地上,讽刺一笑。
“想当年,在其他神族面前揭露前辈和青龙神君有私的,是你吧?”
戚葭修长的指尖摆弄着面前的水球,尝试着向里面注入一丝灵火,“提出低贱的下界生灵不配与神君在一起,要给前辈一个教训的也是你。”
干廊神君神色一僵。
“戚前辈对我说过,他恨神族,但最恨的一个人,叫干廊。”
“这些年被虞白溪杀死的神族中,没有干廊。”
戚葭回眸看向地上的人:“干廊还活着,还躲藏在某处。他藏在哪儿了呢?”
“虽然想想有些惊恐、难以置信,毕竟若是神族的人混进了不度山,岂不是早就要杀害老祖、伤害戚邵胥?可是没有,这些年不度山上一片和谐,最为风平浪静。”
“可是。”
戚葭声音稍微加重了一些:“最不可能的情况,也可能是最可能的情况。”
凌厉的凤眼紧盯地上的人,戚葭削薄的唇开合:“当年干廊为何那般愤恨戚前辈与青龙神君,以至于拆散有情人不说,还要赶尽杀绝?”
“我……本尊……”干廊的神色出现了迟疑。
他本想说些什么,可对面的二人并不在乎。
虞白溪:“此种做法明显不是常人作为。神君会藏在这里,有违普通人的想法,也实属正常。”
“也是,管他因为什么呢。”戚葭点点头:“杀了便是。”
虞白溪直接抬剑。
干廊近一步发出一声难以忍受的嘶吼!
“周先生,不,应该叫干廊神君,你替代周先生在这里潜伏了多少年?”
嘶吼声刺耳,戚葭却仿若不闻。
“戚邵胥他们,还有我先前,可当真拿你当作老师的。”
“我的确是你们的老师!”
这会功夫,周先生看上去更加苍老了,身影又佝偻了一大截:“这些年,是我照顾的他,是我将他的儿子养大,是我……戚偿!你出来!我要见你!我要见戚偿!”
“戚偿!你听见没有?我要见你!……让我见见……”
“老祖不会出来见你。”戚葭说。
干廊猛地抬头:“你将我不是周先生的事告诉他了!?否则他为何不在这里,他从不离开这里……”
戚葭摇了摇头,与干廊激动的嘶吼形成鲜明对比,平静道:“他在这里,只是他不想再给你见到他的机会,也不想见你。”
说着,戚葭将自己手中的水球向外一递。
水球直接向远处飞去,在飞到某一位置时,倏地消失。
“结界?”干廊反应过来:“这个洞府里也做了结界?!”
戚葭“耿直”地点点头,下颌尖细精致,双眸明洞如星火。
他说:“既然怀疑你的身份,我们自然不会毫无防范,继续将老祖留在这里犯险。不然谁知道你会不会昨日还好好照顾着人,今日便忽然发狠、背刺于人?”
戚葭声音讽刺:“干廊神君,戚前辈误入神族的时候,最先遇见的,其实是你吧。”
“……”
干廊脸色彻底一变!
戚葭说得没错。戚偿最初出现在神域时,最先发现他的的确是干廊。
从不将下界生灵看作生命的神君,面对莫名其妙乍然出现在神域的、灵法低微的小精怪,忽然玩心大起。
当年,确定小精怪只是误入后,干廊本可以直接将他送下界的。
每过一段时间,大概每隔几十万年,神界偶尔也会有几个误入的外来精怪,这实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可是做神实在太无聊了。
看见那小精怪懵懂又纯情的双眼时,干廊玩心大起,先是想办法亲近对方、与对方做了朋友,后又以朋友的身份邀请对方入住在神界里。
他带对方游玩。给他讲神界的各种知识。甚至教他修行。
可真正的朋友是一应神君的干廊,很快遭到了其他神君的嘲笑,他也很快厌弃了那只普普通通的小精怪。
——高高在上的神君,是不会将小玩意儿放在心上的。
那时候干廊的厌弃方式就是直接冷落了小精怪,不再见他,不再想他。
一位神君,不该被一个祭品牵动神思心绪。
可一段时间以后,干廊忽然发现,被他遗弃了的小精怪不仅没有自生自灭,反而勾搭上了青龙神君!
世间精怪,除了飞升进神域以外,还有一部分是天生地养、从诞生之初便是神君的。
青龙便是如此。
他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是年青龙神君也不过才一万岁,在神君当中是最年轻鲜嫩的,他的想法与诸位神君都有些不同。
乍然看见被遗落在角落的小精怪,青龙神君动了情。
那时候的青龙,并不知道神族与下界的关系,也并不知下界在神族眼中只是单纯的贡品。
崭新的、单纯的小神君,只是单纯喜欢上了可怜的、眼睛湿漉漉的小精怪。
小精怪也在对方温柔的照拂下,告别了朋友莫名其妙带给他的创伤,重新喜欢上了神域这个地方。
他们本来可以很幸福地一直过下去。他们甚至有了自己的宝宝。
直到干廊发现了这一切。
起先他很恶劣地将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又挑唆了其他神君,打算杀死那只小精怪。
——反正他也要死。
——下界的精怪都要死。
——下贱的小精怪,如何可以孕育神族子嗣?!
神君们觉得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于是他们起了杀机。
青龙神君拼尽全力,才将戚偿全须全尾地送回下界。
可也已经有神君追了下去。
也是在那天那时,戚偿和青龙神君才双双了解到了神族永生的真相。
原来早就有神君开始在下界搅弄风云。为了神族所谓的永生。
青龙神君同样觉得讽刺至极。
他要阻挡神族在下界继续迫害自己的爱人,哪怕只有一线的生机。
于是在本可以“永生”的神域里、全族最年轻的神君,最终放弃仅有万岁的生命,献祭己身,只为阻神族万年。
或许就因为自己争取来的这万年,便有人可以阻止神界的阴谋。那时青龙神君想。
“我有时候很不喜欢戚邵胥。”
往事浮现,干廊止不住恶狠狠地说:“他太像当年的青龙!那么单纯又那么执拗,那么……不懂困难与生死!那么高高在上的,惹人厌恶。”
“可我又不忍心杀他……不忍心……这些年,我只能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人,不能使用任何能力,四处东躲西藏!可是这样的日子过着过着,我发现我……我想他。
“我还是想他。
“我只想我能守在他身边……即使需要照顾他的孩子……即使我知道,他从来不曾忘掉青龙……”
干廊缓缓躺在地上。
神族可以侵染人心。
可神若是与人相处久了,也未必,不会被侵染了神心。
“在飞升成神之前,我的道号叫无尘。”
干廊顶着干瘪的面颊望向头顶半敞开的天空,回忆说:“我曾追求大道,整整三万六千年,无心无尘,终日闭关修行不曾有失,终于飞升成神。”
干廊看了眼戚葭和虞白溪,轻呵一声:“在我的那个时代,我也是个天才。”
每百万年间,下界能够飞升进神域的生灵,不会超过三人。
他的确是个天才。
可是天才去了神域,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寥寥无几的神君,不足百位,各自之间无甚交集。
大家都过着无聊且平淡的日子。
且自视甚高、不该妄动凡心的神君,是不会有什么娱乐项目的。最刺激的事,大概就是每过百万年的那次收割。
永生真的不是好东西,它让人有了欲望,有了恐惧,即使作为神君,即使活得已经十分无聊了,可在得知还有办法可以再活过一个百万年后,也不免都动了心。
第一个百万年的收割,干廊并未参与。
他反而觉得神域的人都是疯子。
可一个百万年后又是一个百万年,入神族后的第二个“收割日”,干廊成了亲自下界“玩耍”的收割人。
但现在,他被困在这里了。
彻底的,再也回不去了。
“可老朽回忆这一生,却觉得还是做人有意思一些。”
高高在上的神君最终还是承认了这一点,他骤然大力地深吸口气,像不这样做就无法再吸进气体一样,双眼也瞪得巨大,大声呼喊:“……戚,戚偿!你不愿见我了么,我这些年如此精心地照顾你,你当真不愿再让我见一面了么!”
结界之外,可以轻易看清结界内部的清俊男子,骤然握住戚葭传出来的水球。
枯瘦苍白的指尖毫不犹豫地用尽全力,直接将那水球捏碎。
从始至终,他不愿对他再说一句话。
干廊发出更痛苦的声音。
其实不度山上的老树精早就死了,数年前的一日,当干廊被天帝逼得走投无路,彻底不能再留在妖族后,莫名其妙地便走到了不度山。
他的本体过不了那道血河,就只能分出一缕不含丝毫神力和灵力的神魂。
恰好老树精到了寿命,他顺理成章地代替树精,继续照顾戚偿。
不需要有什么灵法,只要读书多、够长命,他就可以一直留在不度山上。
那个水球才是真正的他。
而如今,它被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捏碎了。
“戚偿!你竟然……对我冷情至此……!你竟不愿,连最后一面,最后一句话都不同我说了么!”
“得知杀死爱人的凶手一直就潜伏在自己身边,正常人都只会觉得恶寒和恶心。”
戚葭代入了一下,都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若不是想要戚前辈亲手报仇以解心结,这事他都不会告诉他!
戚葭真心鄙视:“你还有脸让他跟你说话?”
话音落,地上的干廊猛地看向他。
虞白溪已经伸手,将爱人揽在怀中。
干廊看见这一幕,更加杰斯底里地狂笑:“八柄神器都到手了,接下来你们要去戮神了吧。”
戚葭很坦率地说:“不是接下来,是已经在路上了。”
这只是他们分出的一抹神魂。
虞白溪在一旁默认。
干廊:“罢了罢了……也好,也好!我同那些人,也没什么情分。”
事实上被隔绝在下界万年,他都已经忘记在神域里生活时的情况了。
只不过大家都是有身份、高性情,昔年的天之骄子、如今高高在上的神君,便默认要团结,要目标一致,要一样的高雅知性。
甚至在掠夺祭品时,他们都要互相歉让几分。
也没有神会耽溺于感情,对下面无明单薄的祭品产生怜悯。
“任何人成了神,都会变成我这幅模样的。”干廊颇为感慨地说。
“但我看不懂你们!”
干廊蓦地发狠,最后看向眼前长身玉立的两个青年:“你们跟别人不一样,他们只是无明愚蠢的祭品,不知道作为神的滋味,可你,还有你!你们一个已经是半神了,一个生来便是天道宠儿,注定长生!”
“你们已经知道了做神的好处,尝到了血脉卓尔不群的甜头,天赋异禀!为何还要为了平凡的祭品牺牲如此!”
“你们同青龙一样天真,一样的……难以理解的愚蠢!”
“在最早开始,我们只觉得青龙神君的献祭是个笑话,因为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虽然愤怒,可都在嘲笑……是因为你们两个!是因为你,还有你!神族真的被毁灭了!……”
看着眼前的两名青年,他们一个曾经为了保住众妖及苍生性命不禁自己赴死,一个为了抵抗神族不惜背负骂名苦撑万年,干廊真是费解又疑惑。
所有的神族都费解和疑惑。
“为何?”
干廊喘着粗气,极为不甘也极为困惑地问:“为何不珍惜自己的血脉,为何要在乎那些低贱的生灵,为何,可以丝毫不在乎永生……”
不度山又下雨了。
这是个多雨的地界,下雨时,山与天空都一片苍白和迷蒙,像水墨画。
小胖啾之前在这里生活的时候,便总是这幅水墨画中罕见的鲜亮颜色。
虞白溪扭头看了看山洞外面的天空,忽然说:“低贱的生灵?没人记得他们,但雨从未停过。”
他嗓音清冷,乍一出声,干廊便下意识地追问:“什么意思?”
天帝没有再开口,他不屑于作答。
而另一边,以八柄神器加上四象大阵,强行打开神域大门、将垂垂老矣的神君们斩于神器之下时。
那些虚弱不堪的神君们也都有着这样的疑问。
……昔年,当朝厉川激动地向朝归挥剑、问他为何要艰难管着这里的一堆烂事、为何要在乎下界低微生灵的生死,为何不干脆去做神时,他也有这样歇斯底里地问过这样的问题。
——为何从来便是天之骄子,却还要普度那些渺小无明的生灵。
其实那时候戚葭就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每一方小天地的元灵有限,血脉卓尔不群,便不知是抢占了多少生灵的机缘。”发起天妖大战前的最后一刻,朝归对朝厉川说:
“既得利益者,更该守护苍生。”
“更何况我这人睚眦必报。”淡淡地对朝厉川笑了笑,那时候的朝归神情恣意,眉目舒展:
“神族算什么东西?永生又算得了什么?如何能引诱得了我?”
说完,他带兵前往天界,毅然慷慨赴死。
今朝,他与昔年坚定与他同行、如今仍携手并进的天帝,一同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原因。
他们只是在做自己内心当中以为该做的事情,一次次坚定地杀死着心中的贪婪、踯躅和恐惧。
因为觉得应该如此,便如此做了。
立心清正,向上向善。
如此而已。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