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
天还没亮, 这日萧氏照常起了,侯爷每日要早起上朝,萧氏二十年如一日的早起侍奉。
外间侍女轻手轻脚的端着银盆, 茶水入内,萧氏披着衣裳走了出来, 倚红立马眼明手快的放下手中东西凑上来伺候, 一边替萧氏整理着衣裙, 一边凑到萧氏耳边压低了声音飞快说了句什么, 便见萧氏仰头整理衣襟的手略微一顿,半晌,问了句:“叫水了么?”
倚红点头道:“听说叫了两回。”
萧氏闻言手停了下来, 一时没有说话,神色有片刻沉思, 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里间响起了一阵细微声响,萧氏缓过了神来, 看了倚红一眼, 倚红立马垂目退到一旁, 萧氏这才端来茶盏绕过屏风入了内,道:“眼下时辰还早, 老爷怎么不多睡会子?”
便见里间的陆景融醒了, 着一身白色里衣下了榻道:“这些日子礼部事多,就这几日突厥的使臣便要到了, 陛下盯着礼部, 自然不能出什么岔子来。”
说着, 接过萧氏递来的茶饮了一口, 忽而问道:“听说安哥儿昨儿个回府了?”
萧氏贴心自然的取下木桁上的官袍侍奉陆景融更衣, 嘴上笑着回道:“可不是,听说前儿个便命人将书房里头的东西都一并送到宁儿屋子里去了,这小两口从前从不让人省心,如今倒是,总算是让人放下心来了。“
萧氏淡淡打趣着。
陆景融一脸满意道:“嗯,孺子可教,安儿进益了!”
顿了顿,只笑着捏了下短须笑着道:“若是今年能听到好消息,便再好不过了。”
萧氏道:“咱们大房也到了该添丁的时候了。”
说话间,朝着远处倚红吩咐道:“少夫人这些日子助我协理后宅之事,亦是辛苦了,你让厨房炖上一盅血燕送去,让她今儿个多休养着,莫要赶早过来请安了。”
倚红立马轻车熟路领命而去。
萧氏一脸慈爱体贴,陆景融心头滚热,闻言只一把抓着萧氏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由衷感慨道:“有你这样的好婆婆,是那沈氏的福气。”
顿了顿,只又道:“这个家,多亏了夫人,若无夫人这么多年来辛苦打理,哪儿能有今日陆家的显赫,我陆景融能得夫人这个贤妻,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陆景融一脸情话绵绵,屋子里还有婢女了,萧氏当即瞪了他一眼,一脸微嗔:“一把年纪了,老爷也不嫌肉麻。”
陆景融却笑着道:“夫人羞起来,同十八岁时一样好看。”
饶是萧氏故作严肃矜持,也不由老脸一红。
老夫老妻一早便打情骂俏,倒是羡煞旁人,一旁的婢女纷纷笑着低下了头。
陆景融一走,这时倚红那头已将燕窝送去川泽居并原路返回了,萧氏这时正在用早膳,见状,甚至放下了筷子,尤为关切的问道:“沈氏可用下了不曾?”
倚红道:“奴婢去时,少夫人才刚起,还未曾用下。”
说话间,抬眼看了萧氏一眼道:“不过我同春淇闲话家常时,听春淇说昨儿个夫人将整盅燕窝都用完了,想来少夫人是喜爱的,毕竟这上等的血燕得好几两银子一两,今儿个光是那小小的一盅便是十好几两,想来少夫人必是舍不得浪费的,加上又是太太的体恤,少夫人只有感恩戴德的份。”
倚红面面俱到的回着。
萧氏便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只盼着她早日为我陆家诞下子嗣了。”
说话间,萧氏端起了餐桌上的汤食缓缓饮了起来,面上是一贯的体恤温和。
不多时,特意将其中一例乌鸡汤赏给了倚红。
“对了,太太猜我刚刚回时在路上撞见了谁?”
倚红端着鸡汤正要感念时,这时想起了一茬,忽而道。
萧氏朝她看去,便见倚红暗笑道:“是江妈妈。”
“哦?江妈妈回来了?”
萧氏略挑了下眉,仿佛有些惊讶。
江妈妈是锦苑那位的得力干将,几个月前,她儿媳生了个胖大小子,便告假回老家照顾去了,没想到今儿个回来了?
她不仅仅是房氏的心腹,更是世子陆绥安的奶妈子,无论是在锦苑还是在整个大房,都有着该有的体面。
萧氏闻言,似笑了笑,片刻后,又不由摇了摇头,道:“看来,府里又该有一阵热闹瞧了。”
锦苑。
原本愁容满面的房氏听到江妈妈回了,立马撑起了精神,只如同看到了曙光似的,瞬间一个鲤鱼打滚似的从软榻上一挣而起,立马招呼道:“快,快,快将人请进来。”
房氏话刚一落,下一刻,一名胖乎富态的妈妈款款而入,只见她约莫五十上下,面色红润,气质稳重,样貌虽寻常,却生了一双吊梢眉眼,细细看去,显得沉重又精明。
又见她穿金戴银,比寻常妈妈体面不少,要说是哪家体面人家里头的夫人太太,亦不会有人怀疑。
这人便是陆绥安的奶娘江妈妈。
因陆绥安儿时由她奶大,对她多了几分敬重,故而在整个侯府都受高看。
“我的太太,这才个几月不见,您怎么……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话说江妈妈一入内,便立马朝着房氏行礼,然而礼行到一半时,看到房氏那萎靡不振的模样,生生吓了一大跳。
人还没缓过神来,便见房氏已拉着她坐在了软榻上,激动又暗恨道:“你这死老婆子,终于记起我来了,还知道回来,我只当你抛了我去外头逍遥快活了。”
房氏将她好似数落了一番,言语间却分明依赖喜爱的紧,数落完后,又咬牙暗恨道:“你不知,这些日子我过得究竟是什么个日子,竟被那沈氏骑在脖子上撒野——”
房氏不吐不快,只一股脑地,气愤又哀怨的将这两个多月的遭遇全部在江妈妈跟前和盘托出了。
江妈妈闻言脸色变了几变,似惊讶,似震惊,又似微微沉思,一直待房氏说完,只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好半晌,这才开口道:“少夫人当初在太太跟前乖得似只小猫似的,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今儿个听太太这样说来,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房氏暗恨道:“可不是,我也有些不解,若非那张脸面还跟从前一模一样,不然我定要认为有人将狸猫换成了太子呢?”
说着,又咬咬牙道:“她也不知在哪儿上了高香,这些日子可神气着呢,先是在陛下皇后跟前露了脸,后又在老爷那儿入了眼,连大郎都被她勾得入了迷,折损了绮罗那个好丫头不说,还让我得了陆景融好是一顿数落,如今更是连晨昏定省都不来了,我这个婆婆如今只成了个摆设了,成了府里头的笑话了。”
说着,说着,房氏一口恶气上不来,险些气得晕了过去。
江妈妈连忙替她拍了拍背,道:“被太太说得老奴都好奇了起来,老奴倒要好生去会会咱们这位少夫人了。”
江妈妈一边劝慰着房氏,一边幽幽说着。
房妈妈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瞬间满血复活了,道:“你要如何会?”
便见江妈妈笑了笑,而后双眼眯了起来道:“自古当儿媳的忤逆婆婆不易,可当婆婆的想要收拾儿媳还不是轻而易举么,一顶孝道的帽子便能压得天底下所有儿媳都翻不了身,太太,您就是太宽容了,天底下哪个婆婆能容得下儿媳这般跳脱猖狂,老奴就不信少夫人再能耐,能能耐到连孝道二字都不放在眼里。”
江妈妈转眼之间,便已有了主意。
而川泽居,用过早膳后,陆绥安便脚底生风去衙门了,因小琼山偏僻路远,陆绥安还特意点了两名护卫跟随。
陆绥安前脚刚走,后脚沈安宁便也上了马车,特意绕道老宅,将沈牧一并捎上了,这才朝着城外而去。
出了城区,驶向郊区,人烟渐渐稀少。
小琼山与寒山寺同路,前世沈安宁几乎足不出户,但是每年随萧氏、房氏上山祭拜,后又陪着房氏治疗消渴症之病,故而对这条路倒是熟悉。
一路上,沈牧沉默话少,但每回在沈安宁看向他时,都会很快将目光抬起,迎上她的目光,表示回应尊重。
她没有将要见拜访夫子的名讳告诉他,名声太大,怕他心生紧张。
只一路交代道:“一会儿见了夫子,正常应对便是,勿骄勿躁,忌谄忌媚,老人家脾气不好,多几分耐心便是,你这般优秀,应该能入夫子的眼的。”
沈安宁细细叮嘱。
沈牧顺从听命道:“好——”
顿了顿,看了她一眼,似不知该如何称呼。
沈安宁笑着道:“同虎子一样,唤我阿姐便是。“
沈牧便乖顺应承,低声唤了她一声:“阿姐。
说完,仿佛有些不自在,立马低下了头去。
这时,马车在前方山口分流,一边去往寒山寺,一边则通往小琼山,驶入小琼山的路径后,人更少了,荒无人烟,四处是山路丛林,行到半山处时,得下马车徒步登山。
沈安宁领着沈牧下了马车,一抬眼,才见许是不久前经过一场风雨,只见四处满是枯枝败叶,将上山的小径都遮挡住了。
这会儿是秋天,衬托得整个山上有些萧条败落,这时,林间不知名的鸟雀飞过,发出奇怪的叫声。
“夫人,这里好偏啊,那位庄夫子怎会住在这么偏僻的山上?”
白桃有些担心,下意识地紧了紧身。
沈安宁也没想到此处竟这么偏,嘴上只道:“自古圣贤都有些奇怪的癖好,不足为奇。”
说话间,看了眼头顶的蜿蜒小径。
沈牧见她看着上山之路,还以为她犯怵,不由道:“阿姐不若在此等待休整片刻,让牧儿先前去探探路。”
顿了顿,又道:“若道路顺畅,牧儿再回来接阿姐。”
沈牧思虑周到道。
却未料话刚落,只见沈安宁嘴角略翘道:“这座小山坡还难不倒我。”
说完,撩起裙摆,便动作麻利熟稔的攀上了乱石小径。
她可是在山里长大的。
她刚走,后头白桃亦轻车熟路的跟了上去,甚至有些挑衅的看着沈牧道:“小公子,咱们比比如何?”
说完,麻溜上了山。
看着步履轻盈,熟门熟路的主仆二人,沈牧有些惊讶,而后想起他这位阿姐的经历仿佛意会了过来,只目送主仆二人攀了一阵,这才加快步子,一路跟随了上去。
却未料,刚跟上来,绕过前方一块山石后,只见前头二人已不见了踪影。
再往山上看去,蜿蜒小径看不到尽头,独独没有那抹纤细身影。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声:“啊——”
极为短促一声。
沈牧心头一紧,面色一变,立马朝着发声处冲了过去。
……
却说,这日大理寺倒是难得热闹,果不其然,府衙这日将那桩闹得满京沸沸扬扬的分尸案移交到了大理寺。
两位少卿大人分身乏术,这桩搅动得满京不得安宁的案子几经周转落到了陆绥安手里。
上午,陆绥安去义庄查看了尸首,说是尸首,不过是几块残肢断臂。
下午便要准备再去一趟案发现场,却不料这时府衙的人面色惨白来报道:“又发现尸首了,又发现尸首了——”
衙役面色惊恐,一脸慌乱。
陆绥安盯着衙役道:“稳住心神,且先告诉我尸首在何处?是男是女?是全尸还是分尸?”
陆绥安稳重锋利的眼神让衙役渐渐平复了心情,良久良久,只整理好思绪,一字一句道:“是女的,跟上回一样皆是残肢断臂,就在……就在小琼山脚下。
陆绥安原本一派沉稳,然而听到小琼山三字时,神色骤然一怔,眉心瞬间跳了一下,下一刻,犀利冷寒的目光径直朝着衙役面门射了去——
“你再说一遍!尸首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