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温缱都扎在周叙言的办公室里。倒不是她多么醉心学术,主要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把心静下来。
她能感知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失眠心悸耳鸣,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脑子里又空又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好几次凌晨,她甚至想再去一趟槐树胡同23号。
在周叙言这里,面对繁冗晦涩的文献史料,温缱才能勉强静下心来。
但还不够。
总觉得自己身体哪里缺了一块,空空落落的。
而沈窈窈的突然出现,加剧了她这种状态的恶化。
“缱缱姐姐,你怎么都不回我电话和微信的呀,幸亏我有周教授的电话,不然都找不到你。”沈窈窈满脸委屈地控诉。
温缱望着眼前这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心底涌上的不再是温馨可亲,取而代之的是生理性不适感。
她压下胸口的不适,牵起唇角:“一直在忙,没注意手机静音了。”
沈窈窈见她确实快被书稿淹没了,不满化作了同情和愧疚,压低声音说:“要不是你提前回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也不会被你导师抓来干活……”
温缱笑笑没说话。
她是有些绝望的,只需生日宴会四个字,一些被她刻意驱散的记忆就重新围拢过来。
沈世铮审视的目光,笃定的语气,还有那张已经被她撕碎扔进垃圾桶的黑金名片,全都活了过来,对着她耀武扬威,好像在说:看吧,你还是在意的,无论你装作多么不在意,实际上你就是在意他们。
好没出息。
她骂了自己一句,收拾了东西起身向周叙言请假。
回宿舍的路上,沈窈窈早已忘光了刚才的委屈,挽着温缱的手臂向她分享自己刚刚结束的法国之旅。
“我都不知道我爸爸还给我准备了这个生日礼物,本来生日第二天我就打算来学校找你的,结果早上一睁眼直接被爸爸送上了飞机。我完全都没有准备哎!”她嘟囔着,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
温缱安静听着。
国槐的花期将要结束,校园里满地都是米黄色小花,一路踩过来,鞋底沾满了清苦汁液。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温缱觉得胸口的不适感越来越重。
沈窈窈:“我刚一回来就来学校找你啦,给你带了礼物,本想给你个惊喜的,结果都找不到你……”
温缱适时开口:“你刚回来肯定很累,还有几天才开学,应该在家好好休息才对。”
沈窈窈抱紧温缱手臂,用小朋友求表扬的语气说:“那怎么行呀,你特意为我回来的,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学校呆着,我都把行李搬回宿舍了,这几天一定会好好陪你的!”
温缱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到了宿舍,地上果然堆满了沈窈窈的行李物品。
沈窈窈把大大小小的礼物堆在温缱面前,有项链耳钉帽子披肩裙子等等,基本都是姐妹同款。
沈窈窈给温缱试戴项链,乐呵呵说:“咱俩要是穿姐妹装,绝对没人怀疑咱俩不是亲姐妹。”
冰凉的金属链条环绕颈项,温缱突然感到呼吸困难,本能地一把推开沈窈窈。
“缱缱姐姐?”
沈窈窈惊讶又不解。
温缱胸口起伏不定:“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
沈窈窈这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忙扶住她:“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呀?去医院吧,我这就叫我家司机回来……”
“不用。”温缱打断她,抽出手臂说,“我躺会儿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沈窈窈有些发懵:“哦哦好,那你有事叫我。”
温缱放下自己的床帘,挡住沈窈窈茫然不解的视线。
在昏暗狭小的空间里,自我厌弃的情绪不断放大,大到她无法忍受的程度。
她承认,她没有办法面对沈窈窈。
沈窈窈的存在,就像一面照妖镜,将她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撕裂扭曲,还原出她无法接受的真相。
第二天,温缱去找周叙言:“我想实习。”
周叙言没说话,只皱眉看向她,等着她的下文。
对于实习,周叙言的态度一直是不赞同的。他认为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主,工作留到毕业之后完全来得及。
在温缱第一次问他要不要找实习的时候,他就对温缱说过这样的话:“当你离开校园后,像这样可以心无旁骛看书的时间,不会再有。”
这句话,温缱一直记在心里。
她知道周叙言是一个真正做学术的好老师。
但现在,她要让他失望了。
温缱站在他桌前,低垂着眼,同样不说话。
师生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在清晨的微风中沉默对峙。
最后是周叙言先开的口。
他很低的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购物卡,递给温缱说:“今天不用来我这儿了,去逛逛街,买套衣服。”
温缱下意识要拒绝:“不,不用……”
她买衣服怎么能用周叙言的卡。
“你先听我说完。”周叙言止住她,“明晚有个宴会,你同我一起去。”
说完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需要穿裙子。”
温缱低头瞥了自己,白色T恤加牛仔短裤,T恤还是学院做公益活动时发的。
明白了,这是给她的置装费。
“我有裙子的。”她讷讷辩解道。
周叙言似没听见,只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温缱磨蹭了半分钟,见周叙言只低头看书,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便悄悄把购物卡压在一本书下,转身向外走。
走到门口她才想起实习的事还没说完,只好又回头:“老师,那实习……”
周叙言屈指一敲桌面:“把卡拿走再和我说实习的事。”
温缱:“……”
拿就拿!
带了点“报复”心理,温缱逛街时就没有手下留情,在商场一层精品店购置了一条小黑裙。
经典的赫本复古风,剪裁优雅得体,材质经得起宴会厅灯光的考验。
价格自然是不菲。
第二天周叙言开车来接,温缱上车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上报裙子价格。
周叙言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她的视线微微有些沉郁。
温缱整理着裙角,心想后悔了吧?后悔也来不及啦!谁叫您非要摆导师的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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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设在私人会所里,会所名字温缱以前在娱乐八卦板块里见过,据说是富贵销金窟,出入皆是京圈名流权贵。
路上周叙言已经给温缱介绍了今天的宴会。近期口碑大爆的历史题材电视剧《帝国双璧》,周叙言作为特邀历史顾问出席今天的内部庆功宴。
温缱听完当时就打了退堂鼓,这种场合,她来干什么啊?
周叙言只淡淡问她:“不是想实习?这点场面都撑不住?”
温缱顿时偃旗息鼓。
周叙言的意图她大概也猜出来了,想让她知难而退,然后老老实实呆在象牙塔里。
宴会厅华光溢彩鲜花着锦,西装礼裙人影交织,富贵迷眼。
温缱第一次踏足名利场,浑身不适,硬着头皮跟着周叙言,听他与导演制片以及各路资方老总寒暄交谈,充当背景板。
当别人问起她时,周叙言便介绍:“我学生,温缱。”
别人看在周叙言的面子上,基本都会夸赞她几句,无非都是“名师出高徒”之类的客套话,温缱只需握手问好。
所以在看见沈世铮之前,温缱还算能应付得来。
沈世铮正躬着身和对面男人攀谈,堆满恭敬笑容的脸与那天面对温缱时居高临下的脸孔截然不同。
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十分年轻,地位却尊然,只简单应付了几句就抽身离开,而沈世铮一直等到对方背影消失才直起身。
温缱同样等那道冷淡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收回视线。
交际还在进行中。
“这位是远丰地产的沈总。”周叙言介绍道。
温缱耳中嗡嗡作响,机械回应:“您好。”
对比她的僵硬,沈世铮神色如常,像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握着她的手,温和有礼称呼她温小姐。
周遭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温缱似乎又听见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声。
宴会开始后,周叙言陷入了轮番的应酬中,频频被拉走别桌敬酒,无暇顾及温缱。
温缱喝了点香槟,之后肠胃便扭曲似的难受起来,忍不住去卫生间吐了一场。
出来时,迎面遇上沈世铮。
他是特意在这儿等她的。
温缱被他带进一间休息室。
门合上,沈世铮先开口问她:“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温缱突然很想笑。
他凭什么笃定她会听他的话?
“沈总有事吗?”她问。
沈世铮皱了下眉,大概是对她不顺从的不满:“今天的场合不方便,我们找个时间谈谈。”
温缱直直看他:“谈什么?”
沈世铮意识到她的抗拒,语气放缓了些:“缱缱,我——”
温缱打断他:“沈总,请叫我温小姐。”
沈世铮脸色不豫,目光复杂,沉默一会儿才说:“我明晚有时间,七点在京大东门的茶楼等你,谈一些你想知道的事。”
温缱想讥讽他几句,但刚吐完的胃里再次火烧般疼起来,疼的她后背冒出冷汗,一句话说不出。
沈世铮抬腕看看时间,不得不离开。
走之前,他回头警告一般叮嘱道:“以后不要再来这种场合。”
门打开又合上,令人作呕的烟酒香水混合气味渐渐消失,温缱贴着墙壁缓缓蹲下,将自己蜷成一团。
她想笑,可腹部疼痛如刀绞,硬生生逼出人的眼泪来。
意识在一阵阵的绞痛中渐渐模糊,再次恢复知觉时,温缱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中。
她的额头靠在那人胸口,明显高于她体温的热意,隔着布料烘炙着她的脸面,后背与腿弯上也是两条热腾腾的手臂。
鼻尖的气息却是好闻的,没有香水味,即便有浅淡的烟味也不影响,很洁净舒适的感觉。
温缱睁开眼,勉强抬起头,目光最先触及一段冷白脖颈,正中是凸起饱满的喉结。
是个男人。
温缱本能挣扎起来,但那人的手臂跟着收紧,将她往怀里按了按。
“别动。”
低沉疏冷的嗓音带着警告,“摔了我不管啊。”
温缱一怔,推拒的手停住,按压在他的胸口。
掌心之下能感觉到隐隐的心跳震动。
她从没发现,她对一个人的声音如此敏感。
谭西平低头望向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娇小身影,无声哂笑。
倒也听话,随便吓唬一下就老实了。比起刚才面对别人时那种浑身长刺的样子,还是现在听话的模样可爱。
他不是故意偷听,是他们不打招呼闯入他的休息室。本想直接从阳台出来的,但看清那道清瘦身影时,脚步莫名就停了。
竟然是她。
比起穿白裙时的柔软,黑裙似乎将她气质衬得清冷许多,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白到发光,似那夜空中的皎月,很有让人想去摘一摘的欲望。
谭西平承认,这姑娘确实挺入他的眼的。
前几天槐树胡同那边都说没人去还伞,他还特意过去等了两个晚上,无果。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上了。
宴会厅那么多华袍美人,只她简简单单一身小黑裙,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带,偏就叫他一眼瞧见了。
没什么道理。
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也就那白生生一段颈,柔柔一低头时,弧度很是动人,叫人想多看几眼。
但可惜,身边有人了。
他谭西平向来不看别人的女人。
今晚的庆功宴是傅家主场,他只是来捧个场,没有久待的必要,简单应酬了一番,和傅家长辈打完招呼准备撤时,傅思明说有事找他,让他先在休息室里等半刻钟。
他在阳台抽了半支烟,傅思明没等到,偏又等来了她。
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言。
“你刚才倒在地上。”
谭西平解释了一句,几步走到灯光明亮的沙发旁,把人放下时顺势又打量她的脸色。
苍白中泛着不正常的红。
大概是发烧了,刚才抱她时就感觉到她体温异常。
谭西平想打电话叫人,直起身时发现自己腰侧的衬衣被她紧紧抓着。
他顿了顿,单手撑住沙发扶手,保持着俯身的姿势说:“你发烧了,我去叫人过来送你去医院。”
温缱的意识还处于半醒半迷中,以为他要走,手指更是捏紧不放:“别……”
她声音太低,谭西平听不清,只能压低身体靠近她唇边:“什么?”
身下冷气房里的皮质沙发冰凉,温缱怀念刚才温暖的怀抱,在他靠过来时忍不住贴上去,手臂环上他的腰,喃声祈求:“别走……”
谭西平在她贴过来时就本能想往后撤,却在听清她微弱声音后停住动作。
下一秒,劲腰被两条柔弱手臂环了个结结实实。
谭西平微眯起眼,耳边软声细语不断重复:“你别走……”
如果不是知道她发烧,他都要以为她是故意的了。甜橙清淡的香气直往鼻翼里钻,他缓声说:“我不走。”
温缱最开始不是故意的,但等腹痛缓过去一阵后,就变成故意的了。理智告诉她该放手,可心里舍不得,犹犹豫豫间反而抱得更紧了,口中为自己辩解:“疼……”
谭西平了然,之前见她蜷缩倒在地上,满头满脸全是冷汗,嘴唇都被咬坏了,他就猜到她可能是哪里疼。
“肚子疼?”他试探地问。
身下脑袋轻轻点了下。
谭西平第一反应是痛经。
以前高中班上有个女生就痛经严重,考试时直接疼晕了过去,是他和监考老师一起送女生去医务室的。
这件事给他的印象极深。
痛经多多少少涉及点姑娘隐私,他就不便帮忙了。
“得去医院。”谭西平语气淡了几分,“我去叫你男朋友过来。”
身下没有反应。
谭西平慢慢拉开腰间的手臂,直起身。
随着两人身体渐渐分开,一双湿气弥漫的春水眼显现在他眼前。
谭西平动作一顿,腰身滞在半空。
这样看着他做什么?
好像非他不可似的。
疼痛让温缱大脑反应迟缓,没去思考他说的男朋友是什么意思,只感觉到自己被他拉开了。
他要走了?
不想他走。
“不要……”
视线模糊,温缱努力想看清他的脸:“只要你。”
室内静默无声,只有一深一浅的呼吸声交错起伏。
似对峙,又似缠绵。
好一会儿,谭西平缓缓直起身,解开衬衫领口纽扣,脱掉西装外套,向沙发上一罩,随后双手一抄,连衣带人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