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柔风后,东方亮起鱼肚白,不多久,半轮红日跃出地平线,唤醒沉睡的钢铁森林。
日光底下,昨夜的那场骤雨已不见踪迹,只有喝饱了水的浓绿枝叶,依稀散发着潮湿气息。
熬了一个夜班的姑娘打着哈欠收拾东西,准备和同事交接班,温缱揉揉僵硬酸痛的肩颈,走出便利店。
金灿灿的朝阳兜头罩下,令人睁不开眼,温缱用手遮在眼前,眯着眼快步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走去。
她运气不错,没等多久早班车就来了。
车上都是早起赶着进市区的上班族,为生活每天数十公里来回奔波。他们脸上相似的倦色,是普通人在这座城市存在的统一剪影。
温缱在他们中间坐下,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她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一夜昏沉的头脑渐渐清明。
回头望望,远方山峦起伏宛如腾蛟起蟒。
西山,这座拱卫京城的神京右臂,本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就这样吧,挺好的,有些人只适合存在梦里。
温缱想想,低头笑了笑,翻出耳机带上补觉。
等再醒来,估计就该到站了。
公交车沐浴着朝阳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谭西平缓缓收回视线,拽了把汗湿的领口,迈步向便利店走去。
店员的交谈声透过半开的玻璃门传出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困?”
“哎,别提了,昨晚有个顾客在店里坐了一整晚,刚刚才走,我一夜没敢睡。”
“那你够倒霉的,真是什么人都有,花点钱住个宾馆也行啊。”
“挺漂亮一女生,看着蛮乖的,不知道咋回事,没准是失恋了,瞅着怪可怜的……”
谭西平推门的手顿住。
原来他刚才没看错,公交站台的那道单薄侧影真是她。
店员见有人来了,忙停下交谈,招呼道:“欢迎光临。”
谭西平微一颔首,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橱窗边的休息区。
白色长条桌子,塑料凳子,连个靠背也没有,是店里唯一能落脚的地方。
就在这坐了一晚?
谭西平不由皱起眉,唇线拉得近乎平直,一时忘了自己要买什么,立在原地没动。
这方便了俩收银姑娘偷瞄打量他。
黑衣黑裤,身形劲瘦挺拔,运动发带勒住光洁额头,向下是一双狭长黑眸。
是极少见的英俊相貌。
他刚运动完,发梢湿润,满身热气蒸腾,散发的男性荷尔蒙很容易令女人脸红心跳。
偷窥的视线左一下右一下,谭西平心头莫名有些腻味,侧脸瞥了两人一眼。
对上男人冷淡疏离的视线,两人连忙挪开眼,不敢再看他。
谭西平拧着眉心从冰柜中拿出一瓶苏打水,结账离开。
在路边灌下半瓶冰苏打,勉强才把浑身的燥气压下去,抬眼望去,路边的公交车站在阳光下反着刺目的白光。
有这么老实的“猎手”?
他又想起幽白灯光中那张温软无害的脸,眼眸清澈得似乎能一眼看到底。
而她对他的心思,一眼也能看到底。
好一会儿,谭西平笑着摇了摇头。
真不该故意逗人家姑娘的,让人大老远白白跑一趟不说,连个落脚地都没有,硬生生在便利店坐了一夜。
他少有后悔的时候,此刻算一次。
这件事,是他做的不地道,过分了。
真过分了。
没了继续晨跑的兴致,谭西平想了想,给槐树胡同去了通电话,让人留意这几天有没有人去还伞。
-
距离开学还有十多天,校园里只有稀稀疏疏的身影。温缱一个人围着湖边绕了两圈,只撞见几对不怕热的小情侣,更凸显出她不正常。
正常人一夜没睡之后,应该一头扎进床里睡得人事不知才对,怎么会像她一样满校园乱窜。
孤魂野鬼似的。
夏蝉在枝叶间不知疲倦的叫着,数年蛰伏地下,一朝破土,等来的却是死亡。它的声嘶力竭,倒也不啻于一曲夏日绝唱。
温缱觉得自己和这蝉似乎没什么两样。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文学院,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导师办公室门口。
温缱默默心梗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周叙言虐出习惯了,一没事干就过来找罪受。
但现在大暑假的,周叙言不可能在学校。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门突然打开,白衣黑裤的男人从门后走出来。
温缱受惊一般瞪大眼睛:“你你你……”
她又开始没礼貌了。
周叙言看见她也很意外,微皱眉头:“你怎么在这儿?”
温缱缓过神,含糊道:“有点事提前回来了。”
说完才想起来,讷讷叫一声“老师”。
周叙言看着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茸茸碎发,半晌才说:“进来吧。”
周叙言的办公室朝向西,窗外有一株百年白玉兰,繁盛枝叶挡住大半西晒的日光。温缱坐在靠窗的沙发里,看着周叙言烧水泡茶。
“您怎么没休息?”她接过自己印着小猪佩奇的马克杯,仰脸问问。
周叙言言简意赅:“有些资料要查。”
温缱哦了声,茶水有点烫,想喝不敢喝,只能眼巴巴看着。
“哪天回来的?”周叙言抱臂靠在桌边问她。
温缱顿了下,说:“昨天。”
周叙言:“事情忙完了?”
温缱点点头,用力吹几口气,才勉强喝到一口茶。
周叙言没再问话,在弯腰在桌上整理了一番,将一沓资料递给温缱,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瓶矿泉水。
温缱还没来及说谢谢,就听他吩咐:“你这几天把这些资料整理出来,参考书单在最后一页,找不到的书来问我。”
温缱:“……”
周叙言:“有问题?”
温缱沉默几秒,闷声道:“没有。”
周叙言重新回到电脑前工作,温缱拧开矿泉水喝上几口,缓解了渴意,然后认命地翻开资料。
空调送来舒适凉风,在敲击键盘的哒哒声中,温缱不知不觉就扎进了文稿中,等再次抬头,日暮残阳透过树隙洒她一身霞光。
室内半明半暗,周叙言的脸隐在树影中,身上挺括的白衬衫却被霞光浸染成橘粉色,颇显温柔。
温缱抻着懒腰,闭眼深吸口气,胸口那股从昨天开始就凝滞的郁气似乎一扫而空,整个人轻便不少。
果然只有学习才能令人进步,知识是永恒的精神食粮,今天周叙言这里算是来对了……
她正乱想着,就听微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走吧。”
不知何时,周叙言已经关了电脑,走到了沙发边。
温缱忙放下手臂站起来,略显尴尬地问:“啊……去哪儿?”
周叙言没说话,弯腰收拾她堆在沙发上的散乱文稿,收拾整齐拿在手中才说:“不饿吗?”
似是为了应证他的话,温缱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在安静的室内颇为响亮。
在周叙言微微笑意中,温缱尴尬的想要原地消失。
“走吧。”
这次周叙言说完径直向外走去,温缱只好埋头跟上。
晚饭是在校外的日料店吃的,人均500多的消费水平,在京城不算高也不算低。温缱拿到奖学金后曾请沈窈窈来吃过。
和导师吃饭不是一次两次,但每次都有别人在,像这样两人单独吃饭还是第一次,温缱略略有些拘谨,抱着茶水喝个不停。
周叙言适时给她添水,添了两次后,出声提醒:“少喝点茶水,等会儿该吃不下饭了。”
温缱窘了一瞬,默默把杯子放下了。
可能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周叙言找话题和她聊天。
“家里都还好?”
“挺好的。”
“我给的暑期书单都看完了吗?”
“看完了。”
“不错,明天再给你列一份书单。”
“……谢谢。”
“心情不好?”
“没有……”
温缱开始后悔和周叙言出来吃饭,刚刚她就应该随便找个借口逃跑才对。
但好在周叙言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闲聊很快终结。
菜品陆续上齐,摆满了一桌子,温缱默默估算一番价格后,不由开始检讨自己的散漫,决心对周叙言殷勤些。
随餐赠送了一瓶清酒,温缱自告奋勇打开,给周叙言倒上,说:“老师,您放心喝,等下我帮您把车开回去。”
周叙言抬眸瞥了她一眼,接过酒杯。
吃完饭温缱开周叙言的车送他,到达教师公寓后,周叙言忽然问她:“暑假练车了?”
温缱莫名:“没有啊。”
周叙言:“车技有长进。”
温缱微微愣怔:“是吗,我没感觉……”
回到宿舍,温缱没有立刻开灯,屋内不算特别黑,有清皎的月光从阳台照进来。
空虚与孤寂似这月光一般,眨眼盈满心底,不给人缓冲的机会。
温缱一动不动在黑暗里坐了半晌,才伸手拧开桌上台灯。
桌面杂乱,除去电脑书本和背包,还有一把黑色雨伞。
干透的伞面有些发硬,收拢整齐后伞线如刀锋,弯曲的木质伞柄材质精良,摸起来很有种温润质感。整把伞没有品牌标识,只在伞柄尾部用黄铜镶嵌入一个字母T。
就算温缱没见识,大概也能猜到这是把私人定制的伞,价格不菲,少说也够她代驾个几十次的。
这么说来,她昨夜其实也不算白费功夫,车技长了不说,还得了一把好伞。
温缱想着,笑了笑。
她放下伞,拉开抽屉,从深处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铁盒。
铁盒是银色的,四角刻有宝相花图案,是她在峨眉山脚下集市淘到的。
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支烟与半盒火柴。
圆滚细长的香烟,烟蒂是印有云纹的浅金色,烟身是象牙白,带了些褶皱痕迹,是被不经意揉搓留下的印记。火柴盒是普普通通的白色,没有任何印记,但温缱没在市面上见过第二盒。
像那个人一样。
半盒火柴,用一根少一根。
半晌,温缱抽出一根火柴在侧边擦燃,火苗腾然跃起,好似一团小小烟花。温缱目不转睛,橘色火光在她平静脸上跳动摇曳,直至熄灭。
空气里弥漫着木柴燃烧后的特殊香气。
温缱把铁盒放回抽屉,又起身打开衣柜门,把黑伞挂进最深处。
京城干燥少雨,下一场雨,指不定要多久才能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