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败局已定, 朱光耀即便不甘,也只能认栽,被关了五日,无一人前来探望, 便知大势已去, 再无挽回的余地。
听到门被打开的动静声, 国公爷迟迟才抬头。
长时间的阴暗,一双眼睛也越来越模糊,辨认了一番,见来人竟是晏家的那位世子,朱光耀有些意外, “怎么是你。”
不应该是晏阙尘那个老匹夫,前来看他的笑话?
晏长陵站在门前, 冲他一笑, “不然国公爷以为是谁?”又道:“还是说, 国公爷还是等着谁?”
朱光耀眸子半眯,探究地盯着他。
跟前的年轻人, 清隽风流,一身硬朗之气把他骨子里的那份高贵,愈发衬托得让人不可逼视。
但朱光耀看到的不仅是这样的表面, 还有他眼睛里的沉稳和心机。
这就是他一直骂自己儿子不成器的原因。
两人差太远了。
一个彷佛还停留在三岁,永远都长不大, 那日被人摆了一道,临到死了,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天生良才, 像是潜伏在战场上的一匹狼, 能猎杀四方, 又像是一只千年狐狸,比他这个多活了几十年的人还要让人捉摸不透。
就如眼下,他非常清楚你心里最在意的是什么。
晏长陵道:“朱氏死了。”
“从皇后到贵妃,再到嫔,国公爷的一番栽培,到头来全军覆没,还搭上了自己的家族,老夫人出身贵族,一辈子都没吃过苦,结果晚年不保,葬送在了自己的子孙手上,听说抄家那日,老夫人便一病不起了,说羡慕国公夫人,早几日死,起码还能体体面面的下葬,有人送终。”
朱光耀沉默着。
晏长陵看向他,“不过,国公爷放心,到底是个老祖宗,我家晏老夫人不忍她被丢弃到乱葬岗,在她身去后,已令人把她埋在了你们朱家的陵墓里,也算是积了一桩善事。”
朱光耀闭着眼睛,眼角跳了跳。
“国公爷甘心吗?”晏长陵斜靠在牢门前,问他:“被你的盟友抛弃,国公爷当真甘心吗?”
朱光耀突然睁开了眼,死死地盯着他。
晏长陵一笑,“我不信国公爷到此时了,还没看明白这一盘一箭双雕的绝美好棋。”见他目光中闪过波动,晏长陵继续往下说,“我晏家赢了,你国公府便如同此时,死路一条。倘若我晏家输了,国公爷以为你真可以平步青云,借着太子手眼遮天了?一代君王,不会容忍外戚一家独大,这是千古帝王最基本的权衡之术,没有了我晏侯府,还会有第二个晏家皇族,国公爷不至于糊涂到连这点都想不到。”
朱光耀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
“他弃了国公爷,过河拆桥,国公爷又何必如此替他保密。”
朱光耀目光一顿,看着晏长陵,半晌后突然笑了起来,“晏世子聪慧过人,果然非比常人,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有出息多了。”
“国公爷说得没错,晏某比不上贵公子金枝玉叶,只怕流放之路漫漫,贵公子挺不下去。”
见他脸色沉了几分,晏长陵又道:“刑部抄家之事,可没有一个人前来相护,哭喊声震天,惨不忍睹。就连朱老夫人,还是我晏家替她收的尸,国公爷就不恨对方无情吗?”
朱光耀抚着双膝的手,慢慢地颤抖了起来。
他恨。
他怎么可能不恨。
从皇后被贬开始,他国公府便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深渊,自己每回找他周全,他皆劝他稍安勿躁。
原来,自己早就成了他的一颗弃子。
与虎谋皮,反被噬。
朱国公恨自己早没看清。
五日以来他一直在等,他有很多的疑问要问他。
国公府倒下,于他有什么好处?
太子没了母族,将来他靠谁?
靠他一个无根之人?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他见不到人,无从得知。
朱国公突然抬头,急切地问晏长陵:“太子殿下如何了?”
晏长陵,“挺好。”
朱国公长松了一口气,又问:“东宫的禁军统领换成了谁?”
晏长陵皱眉,还未回答,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一盏灯火朝着这方慢慢地靠近,到了跟前,来人把灯盏一提,光线照在了晏长陵脸上,待看清后,那人忙退了两步,“哟,晏世子。”
晏长陵也皱了眉头,“李总管,真是无处不相逢啊,陛下又怎么了?”
李高对他行了一礼,笑着道:“误会误会,这次陛下没召。”
没待晏长陵再问,李高便偏头瞟了一眼牢房内,低声同晏长陵道:“这不太子殿下得知国公府没了,几日不吃不喝,非要央求奴才给国公,替囚犯送点东西,奴才只得冒死前来,也算权了他的一片孝心。”
晏长陵点头,“情理之中。”
“晏世子怎么也来了?”李高随口一问,问完又领悟了过来,忙道:“那奴才先把东西送过去,就不打扰世子了。”
晏长陵让开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高走过去,背对着晏长陵,蹲下身将食盒放在了国公爷面前,把太子的话带到:“国公爷,太子殿下记挂着您,这些都是他精心准备的,望国公爷,一路好......”话音突然一顿,颤声唤道:“国公爷?”
“国公爷,您这是怎么了?”
晏长陵听出了不对劲,心头一紧,忙走了过去,到了跟前,便见朱光耀跪在地上,七窍正流着血。
李高吓得不轻,连退两步,问冲过来的晏长陵,“这,这怎么回事。”
问他,他怎么知道。
晏长陵上前摸向朱光耀颈侧的脉搏,朱光耀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嘴张开,全是血,艰难地道:“你,你......”
没说完死了。
晏长陵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身后的李高。
李高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奴才这是什么运气。”
晏长陵扫了一眼朱光耀跟前摆放的几样饭菜,一口未动,何况他双手正被铁链绑着,也动不了。
晏长陵给出了结论,“咬毒自尽了。”
李高抬手拭了拭额头的细汗,叹了一声道:“咱俩运气都不好,世子赶紧走吧,虽为死囚,这番死了,难免会落人口舌,晏侯府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世子可别让陛下再为难了。”
晏长陵赞成他的说法,起身与他一道出了地牢。
人到了外面,李高似乎才缓过来,问他:“世子的伤可好了?”
“多谢李总管挂记,这点皮外伤,算不得什么。”
李高道:“下回世子爷可别那么鲁莽了,世子受了伤,陛下心头比谁都难受,这几日一直惦记着呢。”
晏长陵一笑,对陛下的这份偏爱从来没有否认过。
两人出了大门,见到了李高的马车,晏长陵没再上前,顿步道:“天色不早了,此地不宜久留,李总管路上小心。”
李高弯腰同他行礼,“世子爷也保重。”
—
宫中早就下了钥,李高没再回宫,去了宫外的院子。
像他这等子无根之人,大多数都没有家人,就算有,自己的根都没了,也没脸再回去认亲。
但人总得有个家。
宫中但凡有些地位的太监,在外都会自立门户,家里养一些女人,或是认领个干儿子之类,李高没有,既没有找女人,也没有领养儿子,至今还是孤零零一人。
拿他的话说,他这条命,都是陛下的,这辈子只为效忠皇上,不为自己考虑。
平日他很少回来,府上留下了几个奴才在搭理。
推开门,里头一片清冷。
因没有提前给信,人进了屋,管家才知道,慌忙提着灯赶过来,问道:“主子今日怎么回来了?”
李高褪下了身上的披风,挂在墙上回头冲他笑了笑,“正好出宫,天色已晚,便过来了。”
他待人一向和善,无论对方身份是高还是低,说话时皆是一派和颜悦色,在宫外的口碑也是极好。
且他不弓腰驼背之时,身上还有一股书生的气息。
五官虽偏阴柔,还是能看出男子的阳刚,偶然间眉眼露出来的那股清雅,总会让人忍不住去猜想,他年轻时,必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即便到了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凭他身上的温润和儒雅,若非知道他净了身,这般走出去,定会被人认为是哪家的达官贵人。
管家把手里的灯笼搁在了桌上,替他去找换洗的衣裳,回头又问:“主子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我回来就歇一觉,明儿一早便回宫,你不必麻烦,帮我叫些水进来,早些去歇息。”
知道他不喜被打扰,管家应了声‘是’,把换洗的衣裳备好便走了出去,替他备水。
之后在对面的廊下远远地候着。
等了半个时辰,见屋子里吹了灯,这才放心歇下。
—
晏长陵今夜出来前,白明霁还说自己困得厉害,要早早睡,等他回到院子,人却不见了。
余嬷嬷见晏长陵一人回来,愣了愣,“少夫人不是说去接世子爷了吗,世子爷没遇上?”
晏长陵沉默了一阵,问道:“谁陪她出去的?”
“就素商那丫头。”
就知道她闲不住,才进屋,晏长陵又扭头走了出去。
—
上辈子白明霁很少夜里出来,即便出来,也是有各种事情要办,从未慢下脚步去好好欣赏夜里的景色。
夜色里亮起来的灯火,像是在每个人的脸上蒙了一层面纱,行走在其中,总会比白日要轻松自在。
闹市内车水马龙,人流量大,怕再次被堵在道上,白明霁让马车停在了街头,带着素商徒步往前。
才走了一段,白明霁便后悔了。
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素商又拽住了她的衣袖道:“娘子,娘子,你看......”
看看看,看什么看。
还办不办事了。
转头正要让她闭嘴,前方突然窜出一道光亮奔向上空,短暂的黑暗后,无数道火花一瞬炸开,散开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也印在了白明霁微微仰起的脸上。
素商格外兴奋,“娘子,咱们今夜运气真好,竟然看到了烟花。”
一段快要遗忘的过往,突然浮现出了脑海。
......
“阿潋,走,放烟花了。”
“母亲,我要最大的,要能点亮夜空的那种大烟花。”
“小孩子,要那么大的烟花作甚......”
孟挽笑着从身后走了出来,“谁说小孩子就不能要大烟花了?”
“她姨母,你就宠着她吧。”
“一只烟花罢了,这就叫宠?咱们阿潋随了姨母,姨母也最喜欢大烟花,绽放在空中,那才叫好看,走,姨母今晚请你看大烟花。”
那时候她多少岁?
大抵七八岁。
母亲带着她和阿槿回到了扬州娘家,那时候的孟挽还未嫁人,掏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请她看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场璀璨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