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张魁摇头, “小的真不知道她是谁,每回她见小的,皆是以面纱遮面,小的只听出来声音是个女人, 年岁估摸着三十多岁, 身姿高挑, 似乎, 是个美,美人......旁的, 小的便不得而知了。”
他喘着粗气,目光里全是恐惧,倒不像是骗人。
“钱财运去了城外哪里,什么途径,他们有多少人手?”
张魁眼皮子一张一合,剧烈的疼痛和恐惧, 早就透支了体力, 有些撑不住了,磕磕碰碰地道:“每月铺子里的进账,小的, 小的和,和内子, 都,都会按照二夫人的吩咐,先, 先抽取一成, 可实则抽出来的却是三成, 剩, 剩下的两成,小的,每个月都会亲,亲自备好,拿,拿去福天茶楼,点天字号的雅间,等,等她过来......”
话落,人又晕了过去。
再暴力审下去,只怕他撑不住。
虽没有问出幕后主谋,审问来的这些信息,已经足够她摸出头绪了。
白明霁把人让给了裴潺,“我问完了,裴大人请。”
裴潺:......
就给他剩了半口气,他还问什么?
但裴潺找的不是他。
让人把隔壁房那位卖梳子的年轻男子提溜了过来,裴潺掐住他的后脖子,将他的脸怼到了张魁身上,“看到了没,不配合,这就是下场,不用我多说了吧?”
年轻男子腿上被白明霁戳了一个血窟窿,疼了一路,又被关进了屋子内不由分说打了一顿,意志早就没了,只哆嗦着点头,“大人,大人请问,小的知道的,绝不会隐瞒......”
“好。”裴潺松开了他,问题直截了当,“两日前,京县令丢失的兵器在哪儿?”
年轻男子一怔,“什,什么兵器,小,小的不知道.......”说完哭了起来,“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父母早亡,一无所长,自小就跟着姑姑姑父,平日里干的都是偷鸡摸狗的活儿,只管替姑姑跑腿,要小的去盗兵器,大人就是借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大人,大人饶命。”
“行,我换个说法问你,京县令丢失的粮食在哪里?”
“粮食?”张家侄子仍是一脸困惑。
裴潺从怀里掏出了那把梳柄,甩到了他跟前,“梳子是你卖的吧,右眼下方的位置,有块刀疤的人你认识?”
张家侄子呆了好一阵,这回点了头,“认识。”
裴潺:“说。”
“小的也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来专门收茶叶的,每天春季,晏侯府二夫人都会从晏家茶庄,昧下三成的茶叶,其中一成,姑姑照二夫人的意思,开起了暗桩替她赚外快,余下两成,皆被此人暗里运了出去。”
“运到了哪儿?”白明霁突然插嘴。
“这个小,小的就不知道了。”瞥了一眼白明霁手里的烙铁,又道:“应该是城外,若是在城内那么多的茶叶卖出去,二夫人恐怕早就知道了......”
又是城外。
能从两人口中,问出来的只有这些。
白明霁看出来了,刑部在查的案子,只怕与晏侯府有关,裴潺也看出来了,白明霁所擒的家贼,怕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两人出来后,白明霁先问:“裴大人,衙门丢失的那一批兵器是怎么回事?”
若没有白明霁,裴潺也不会这么快查到线索。
人是两人合力抓回来的,裴潺从一开始就没瞒着她,否则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审问兵器之事。
没藏着,把刑部的案子告诉了她,“三日前京县令押送了一批粮食,中途被人换了,临近江宁又被人劫走了,许是对方没料到,这回衙门的队伍并非都是饭桶,来了个硬茬,擒下了对方的头儿,还保住了一车粮食,昨日衙门卸车才发现,车上的东西,并非是粮食,而是一批兵器......”
白明霁即便已经有了猜想,闻言心头还是跳了跳。
兵器,茶叶,银钱,都运去了城外。
城外有什么。
——晏家军的军营。
背心的那股寒凉,爬上了脊椎,直往脑子里冲,白明霁突然看向裴潺,“裴大人,你欠我一个人情。”
裴潺:“.......”
“我已经还了,你白家那位二公子......”
“旁人是旁人,但你欠我白明霁的还没有还。”白明霁替他回忆,“在钱家,你往死士伤口上洒的那一把药粉,我看到了,没有揭穿。”
裴潺算是明白了,何为同根生。
白家的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个个都擅长挟恩图报。
他没说话。
白明霁能猜到那批兵器运往了哪儿,他也能猜到。
且整个过程也很好捋。
晏侯爷拿自己的钱财,在城外私造兵器,运回了晏家军军营,扩大军队,企图谋反,无论是钱财的去向,还是赃物,一查一个准。
他们能猜到,对方也能。
这时候,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就算来得及,他也帮不了。
虽说对方又蠢又毒,毕竟也算曾经同过船。
这桩案子,他会主动退出。
落日的余晖,照在两人脚前,铺出一层金光,白明霁转过头,光线映入她的瞳仁内,她看着裴潺,突然道:“晏家不会造反,这一点,裴大人在审问过了这两人后,心里很清楚了。不怕大人笑话,因一些不能说的原因,我近些日子查过你,刑部所有经你之手的案子,证据供词没有一份缺失,真正做到了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没放过任何一个坏人,我想,裴大人最初入刑部之时,心中并非只有仇恨,令尊想要延续下去的那份海晏河清之心,仍旧还在。”
裴潺头一回被一个人的目光怔得愣了半晌。
不是她说的那番话有多震撼人,而是她在说出那句海晏河清之时,眸子被日头照亮,眼底坦坦荡荡,不会让人觉得可笑。
他早就听说过白家大娘子的厉害之处。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今日见到的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果然,一个家里有了一个厉害的角色,那其他的人,必然会弱。
“少夫人还是赶紧回去知会晏世子,裴某相信,凭他的本事,必能逢凶化吉。”作为将来的妹夫,他该帮的已经帮了,到此为止。
重大刑事案件,由大理寺负责。
明日天一亮,他便将案子移交到大理寺。
—
望月楼。
晏长陵择了一个临窗的位置,替岳梁满上了酒,“岳大人请。”
岳梁没去碰,侧目看了一眼底下冷冷清清的街道,长话短说,“我有话要问晏世子。”
晏长陵一笑:“你问。”
岳梁道:“你有多大的把握?”
晏长陵愣了愣,“岳大人是说我与太子比可爱?那我晏某甘拜下风,比不过。”
岳梁深吸一口气,心道论起装疯卖傻,他晏世子难逢对手,挑明了说,“衙门三日前丢了一批粮食,不知道晏世子有没有听说?”
不待他否认,岳梁又道:“晏世子身边确实不缺暗卫,都派到衙门去了,世子真以为我会相信,王詹那样的废物能养出一个能人,还能抓住头目,保住一辆粮车?”
晏长陵酒坛子都送到嘴边了,突然顿住,抬眸看着他,又把酒坛子搁了下来,“你说你们这些查案的人,无孔不入,半点都不受人待见。”
岳梁没有反驳,笑了笑,“那恭喜晏世子了。”
恭喜他也加入了不受待见的队伍,岳梁再次问了适才的问题,“你有多大的把握?”
晏长陵手指抚了抚酒坛子,道:“五成。”
岳梁吸了一口气,刚想骂一声赌徒,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疾驰声传来,偏头往外一看,原本还冷冷清清的街道,此时被疾驰而来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与大理寺和锦衣卫的装扮不同,身上穿的乃金色铠甲。
宫中禁军。
太子上一个生辰,险些被‘刺客’所伤,皇帝为了确保他的安全,特意给他配了一支东宫禁军。
马匹很快到了楼下,被晏长陵的锦衣卫拦住,东宫副统领自马上而下,高声询问:“楼上的人,可是晏世子晏长陵?”
沈康很想回答,正是你大爷,副统领亮出了手里的令牌,“贵妃娘娘今夜被人毒害,太子有令,劳烦晏世子同我们走一趟。”
朱氏降为嫔的诏书皇帝早就拟好了,但对于太子的人来说,即便是皇帝口谕,只要圣旨没到朱氏手里,那朱氏依旧还是贵妃。
此时没人去在意这个。
被他的话震惊到了,朱氏被毒杀?
楼上的晏长陵和岳梁同时一愣。
出事了。
岳梁转头看向晏长陵,“恭喜了,可爱你比不过太子,但可怜你可以。”
晏长陵眉头皱了皱,也不与他兜圈子了,“岳大人今晚不该来,剩下的五成,我还指望着你呢。”
岳梁却道:“此案我不宜插手。”
晏长陵疑惑地看向他。
“大理寺除了负责重大刑狱案件之外,还有一个职责,便是对刑部的终审判决有复核之权。”楼下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岳梁不急不忙地道:道:“此案若先交于我大理寺,最后的复审便会落到皇帝头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想要彻底将朱家连根拔起,此案便不能让皇帝去复核,是以,从一开始此案必须交给大理寺之外的人。
晏长陵身为当事人,锦衣卫排除。
只剩下了刑部。
先由刑部查出真相后,再由大理寺去复核,给出最终的判决。
两个监察机构的判定,足以定下一切,皇帝届时就算想保,也找不到翻案的理由。
晏长陵一笑,“老狐狸啊。”
“彼此。”岳梁没受用。
东宫的禁军朱副统领已经走了过来,岳梁起身,“祝晏世子好运。”
—
翌日一早,裴潺拿着卷宗,人还没有走出刑部,姜主事从外进来,扬了扬手,迎面便拦住了他,“大人别去了,岳大人不在。”
走近了,姜主事才压低了声同他道:“昨夜朱嫔中了毒,晏世子有重大嫌疑,太子殿下派禁军,连夜把人押去了东宫。”
消息确实足够震惊,裴潺愣了半晌才回神,问道:“这和岳大人有什么关系?”
“岳大人说,他昨夜出席了太子的生辰,论起来也有嫌弃,为了清洗自己的罪名,等到此案结束,方才会出宫。”
裴潺:......
裴潺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宗,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被这两人算计进去的,皇帝身边的总管李高已经到了门口。
李高的脚步着急,领着两位太监到了跟前,正要弯腰行礼,裴潺先一步抬手止住,“李总管使不得,我可担待不起。”
李高笑了笑,便也罢了,正事要紧,“陛下请侍郎即刻入宫。”
烫手山芋落在了自己手里,裴潺不接也得接了,没什么好收拾的,卷宗就在身上,当下跟着李高进了宫。
—
皇帝人半夜被人叫到了长春宫,心情很不好,到了后进去看了一眼。
朱氏中的是食物毒,太医已替她催吐了好几回,满屋子的异味,而朱氏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眼珠子泛白,脸色发黄,已完全没了人样。
皇帝屏住呼吸很快出来,坐在外间一言不发。
就连屋内太子的哭声都没能让他分出一点心神,反而有些不耐烦。
能不耐烦吗,眼巴巴地馋了好几个月,昨夜好不容易尝到了天鹅肉,锦被之下正翻着红浪,后半夜突然被太子砸门,说她的母妃不行了。
皇帝恨得咬牙。
别说人没死。
就算死了,又如何。
自从嫁入宫中后,她哪一天消停过。
哭哭,哭什么哭!
自从太子出生,他还是头一回对他的哭声有了厌烦之意,往日只要他哭,皇帝都会上前安抚,今日完全没心情,起身走到了屋外,问李高:“晏指挥到了没有?”
他是自己的锦衣卫,查案的事,交给他最合适。
李高却垂着头,磕磕碰碰地禀报道:“晏指挥来了,不过在,在朱副统领那。”
朱副统领。
国公府二房的嫡出长子,太子的禁军副统领。
晏长陵在他那儿,什么意思?
李高道:“朱嫔中毒后,朱副统领一时担忧,怀疑是晏世子生了报复之心,去酒楼把人擒了来。”
什么?!
皇帝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谁给他的狗胆子!”
李高不出声。
皇帝深吸一口气,不用说,是太子。
突然回头闯进去,李高忙跟在他身后,“陛下,使不得啊,太子尚小,必是听信了谗言,加之思母心切,这才糊涂了啊。”
皇帝充耳不闻。
快速闯入内室后,一把提着还在哭泣的太子,一路拖拽了出来,拉到外间,寒着脸问他:“朱副统领抓了你晏叔叔,你知不知情?”
太子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一只胳膊被皇帝捏在手里,捏得生疼。
从前父皇从不会如此对他。
一切都是因他晏长陵而起。
太子死死地咬住唇瓣,越想越委屈,抬头冲着皇帝道:“儿臣有错吗?儿臣就因为在生辰宴上没有对他敬酒,他便生了报复之心,要害死儿臣的母妃......”
皇帝看着他的嘴脸,终究没有忍住,抬手便是一巴掌,打在太子脸上。
打完父子二人都愣住了。
太子只是个孩子,疼痛加上害怕,“哇——”一声哭了起来。
皇帝是心疼。
可比起心疼,胸口的那股恨铁不成钢,还有太子望着他时眼里冒出来的那抹恨意,生生地让他从内疚中脱离了出来。
最后手指用力地指着他道:“你是太子,一国储君,朕替你请了最好的先生,给你配好了辅臣和谋士,他们便是如此教你,信口雌黄,以公报私的?”
“你可知何为一言九鼎,何为君主可为,君主不可为?”
太子挨了一巴掌,劈头又挨了一通骂,到底还是个孩子,也有些懵了,只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往外说,“儿臣知道为君者应辨别是非,赏罚分明,但晏家是逆臣贼子!父皇相信他们,掏心掏肺对他们好,他们不知足,晏侯府背着父皇在私造兵器,图谋不轨......”
皇帝一怔,脸色都变了,“谁说的?”
太子察觉出了皇帝眼里的阴霾,也不敢隐瞒,“舅,舅舅说的,说外公也知道,就因为父皇庇护晏侯府,他们不敢说。”
皇帝气笑了,原地转了一个圈,“把国公爷叫来,朕给他胆子,让他说。”又道:“把大理寺少卿也叫进来,让他查,朱嫔中毒的案子一起查......”
李高却道:“岳大人也在副统领那。”
皇帝一愣。
好啊,好得很。
这是把他的人都抓起来了,皇帝咬紧了牙槽子,“刑部呢,裴潺也被朱副统领抓来了?”
李高头垂到了胸前,“裴大人没有。”
皇帝一甩袖,“宣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