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两人从庄子里出来, 天色已经黑了,秦管事给二人备了一盏灯, 送出门口嘱咐道:“世子爷,少奶奶路上慢些,明日老奴把灶台腾出来,再恭候二位。”
晏长陵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灯笼。
到了马匹前,见白明霁怵在那没动,晏长陵揶揄道:“怎么, 还要我给你垫脚?”
白明霁只是在考虑,是他先上还是自己先上, 她不想再像来时那般被他困在胸膛内, 勾了她的瘾, 最后却又什么都不愿意给。
见他非要自己先上, 白明霁也没计较, 踩上脚蹬,利索地坐上了马背, 此地无银三百两, 回头对他解释,“一回生二回熟, 我自己也能上来了。”
晏长陵没戳穿她。
伸手把灯笼递给了她,“拿稳。”白明霁弯腰接过灯笼, 下一瞬他人便轻松地跃了上来,底下的马匹感受到了重量, 动了两步。
这回他没再像之前用胸膛圈着她, 胸膛与她的后背离了一些距离。
白明霁暗叹一声, 这男人真难哄, 先前是他让自己多点耐心,温水煮青蛙,这几日她一直在努力,一番撩拨下去,至今他还是一块石头。
她到底还要煮多久,他才会回软?
她想要个小肉团子的愿望,看来且阻且长。
回去时,马匹缓慢了许多,经过闹市,繁华的街头已是一片灯红酒绿,欢声笑语。
上辈子白明霁眼里只有自己和白家的前途,机关算尽,看重名利,很少静下心来看这样的风景。
得知孟挽死了时,她也曾一度低迷,想不开,觉得人生没了意义。
也才短短一个月多,她便平静了。
才发觉,再大的执念和仇恨,都能被时间磨平或冲淡。
钱家一事,白星南和白明槿的计谋,已经告诉了她,他们并未她认为的那般愚钝,也并非离开了她就不能活。
也终于明白了之前白明槿同她说的那句,“阿姐,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是什么意思。
上她那些所谓的为了他们好,实则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更不需要她的牺牲。
白明霁突然唤了他一声,“晏长陵。”
晏长陵没答她,但能感受到他低下了头,来听她说话。
“不......”她本想告诉他,不要难过,没有什么是迈步过去的坎,既然重生回来了,就该好好对待自己。
话还没说出来身旁酒楼内,突然被丢出了一人,几名小厮追出来,对其一阵拳打脚踢,骂道:“还当你是少爷呢,没钱就给老子滚。”
“滚!”
几名小厮打够了,转身回了楼里。
躺在地上的人半天才爬起来,似乎醉得厉害,脚步东倒西歪,看了一眼围在身旁看热闹的,怒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
白明霁一愣,倒还真认识他。
钱家四公子。
钱首辅一死,钱大爷入狱后,钱家的繁华路便彻底到了头,钱家被抄,所有人从云层上掉落下来,跌入了泥里,昔日的贵公子也就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白明霁还在看着,晏长陵双腿已夹了一下马肚,往前走去,似乎并不意外。
想起那日跑到两人跟前来的那位小肉团子,白明霁有些担心,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收回视线问晏长陵,“钱家人,都这样了?”
晏长陵知道她想问什么,“抄家时抄的只是大房,没动二房。”那日两人见到的肉团子,是钱三娘子从自己亲嫂子跟前偷来的。
三娘子与她兄长都乃钱家二房的人,不会有事。
白明霁一愣。
抄家还能这样抄......
但转念一想,上辈子陆隐见为了他的清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了赵缜,为此入狱,以至于他的未婚妻钱家三娘子,另许给了礼部侍郎。
一对鸳鸯,从此被拆散。
这辈子回来,他不可能让悲剧重演,更不会去为难钱三娘子。
白明霁想到了上辈子陆隐见的结局,如今钱家遭难,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不知道陆家还会不会承认这门婚事,多问了一句,“陆公子呢,与钱三娘子还有可能吗?”
晏长陵道:“下一月成亲。”
钱家二房确实是晏长陵出面保住的,但即便没有他,陆隐见也不会袖手旁观。
钱家被抄家那日,陆隐见带着陆家人马的堵在了二房门口,如同一尊保护神,谁也进不去,一直等到周清光带着他向皇帝求来的赦免文书,陆隐见才卸下了防备。
事后陆隐见也曾来找过晏长陵,一见面便跪下同他致谢,“晏兄又救了我一回。”
晏长陵扶他起来。
没去告诉他,自己曾害得他身陷牢狱,一辈子错失了爱人,劝道:“既然担心,便尽早成亲,娶回去放在自己身边,最安心。”
陆隐见听进了心里,实则不用晏长陵提醒,在钱家遭难后,他也有此想法,眼下正忙着应付家中长辈,置办聘礼。
已传信过来,日子定下来了。
在一月后。
白明霁自认为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回忆起那日在钱家见到的钱三娘子,脸上的笑容温柔如水,也希望她能有个好结局,听晏长陵说两人要成亲,一时感叹,“挺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咋一听,那语气里满是羡慕。
晏长陵低头去看她。
又听她道:“我也挺好,夫君活着回来了,就在身后。”
脚下马蹄踢嗒踢嗒往前,快要走出闹市了,她又低声道:“虽说守了半年活寡。”眼下可能还要继续守。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但他那么聪明,一定能猜到。
晏长陵始终没吱声,白明霁却能感觉到身下的马匹慢慢地快了起来。
疾驰之前,身后的人突然压了下来,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滚烫的呼吸全都喷洒在她颈项之间,马匹飞起来,迎面扑来的风太快,白明霁有些喘不过气,正要挣扎起身,腰椎处便抵上了一件硬物。
白明霁闭了嘴,没再说话。
见她老实了,身后的人才慢慢起身,给了她喘气的机会,一直到晏家,白明霁都保持着安静。
这一打岔,忘记了两人此时正被晏侯爷禁着足,今日出来还是翻墙出来的,回去时竟大摇大摆走了正门。
进屋时怕尴尬,白明霁还特意走到了前面。
晏长陵站在门口没动,看着她往里面闯。
果然白明霁刚踏进门,很快退了回头,脚步太快,一头撞在了晏长陵的胸膛上,不待他出声,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里面晏侯爷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兔崽子,竟然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这才一日,一日他都忍不住,等他回来看我不剥了他一层皮......”
声音宏亮,两人都听到了。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般的沉默,晏长陵眸子往下,盯着她的手,白明霁这才慢慢松开,随后两人极为有默契地往竹苑的院墙外走去。
白明霁本以为晏侯爷的那句禁足,顶多是警告,没想到今夜还会去查岗,继续堵在院子里,转过头看了一眼晏长陵,实在忍不住,问道:“侯爷之前也如此较真?”
晏长陵没答,“他能熬死一头鹰,你说呢。”
小时候为了逮他,在他屋里坐上好几个时辰,动也不动,最后还是自己尿急,不得不出来。
白明霁:“......”
上辈子从来没翻过墙,这一回来,接二连三了。
出来时素商给她搭了一把梯子,如今回去没有,有了前车之鉴,白明霁没去求身旁的人,看准位置,提起袍摆,助跑了十几步,才踩上了墙。
晏长陵本想让她踩着自己的腿上去,架势还没来得及摆,便看着她把自己‘弹’了进去。
隔着墙都能听到里面的声响。
白明霁跳进去的地方,是一片竹丛,人没事,但下去的姿态实在难看,爬起来,抖了抖身上和头上的竹叶,正要出去,听到了说话声,“我就在这儿等了......”
是晏侯爷。
他过来了!
白明霁一慌,退回去扒开竹丛,赶紧去阻拦墙头上跃下来的人,但没来得及,人已经跳了下来,且被她那一挡,晏长陵及时收了力,跳下来时没站稳,扑在了她怀里,白明霁也没站稳,两人连连后退,直到白明霁的后背抵住了几根青竹,方才停下来。
晏长陵手掌撑着她的后脑勺,没让她的头被竹叶刮到,有气无力地道:“送上门,让我报复回来?”
知道他说得是上回在朱家,她从墙上跳下来砸了他一事,白明霁没功夫同他耍嘴皮子,偏头示意道:“父亲在。”
晏长陵顺着她目光一望,视线透过竹丛,只见不远处灯火通亮的院子内,正坐着一人。
不是晏侯爷是谁。
还真较劲了。
人已经回来了,不可能再回去,想要进屋,也不一定只能大门那一条路。
大晚上的,两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放轻了脚步,像两个贼一样,鬼鬼祟祟的绕到了屋后,晏长陵推了一把棂窗,窗扇动了动,好在没锁上。
才翻了墙,如今又翻窗,白明霁仅剩的那点礼仪,经过此夜,算是丢尽了。
进屋后,两人默契地走去床榻前,褪了鞋袜,一人一边躺了上去。
素商也没想到今夜晏侯爷会来查岗,已派人了出去传了信,半点没有消息,着急人怎么还没回来,转了一圈到了里屋,一拂起珠帘,便见前一刻还空空荡荡的床上,竟然躺了两人,一时之间吓得不轻,魂儿都飞了,脱口呼了一声,“娘子!”
外面的晏侯爷似乎也听到了,脚步声在外屋徘徊了一阵,撂下了狠话,“臭小子,明日再收拾你!”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逃过了一劫,两人又爬起来,沐浴更衣。
碍于先前在马背上的异常,白明霁没再去逗他,两人各躺一边,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日起来后,两人照跑不误。
跑了三日,终于把茶叶制成了。
晏长陵陪着白明霁送去给了老夫人。
晏老夫人听说是茶庄今年的新茶,忙接过来,借着窗棂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地瞧了一番,又闻了闻,“今日的茶品质更好了,也更香。”
“能不香吗?”晏长陵侧身,一把捞起了白明霁的手,把她手掌摊开,露出了她被茶叶染成了褐色的几根手指头,“你乖孙媳,亲手采摘,亲手揉,炒,做出来的一袋茶,孝敬您老人家,怎会不香。”
晏老夫人一愣。
赶紧凑过去,伸手接过了晏长陵掌心内白明霁的手,瞧了一圈,皱眉道:“这两日你俩把侯爷逗得团团转,还当你们瞎忙乎些什么,原来是去作茶去了,瞧把这手弄得,这色染上去,没几天可消不下来。”
晏老夫人没用什么力,微微握住,手指间传来的温度,与晏长陵不一样,很温柔很慈祥。
这种感觉白明霁曾在岳老夫人身上也体会过,但在岳老夫人的眼里,她是岳家姑娘。
此时老夫人眼里流露出来的心疼,是对她白明霁,并非他人的替代品。
自母亲走后,她没再享受过这样的温柔。
有些贪念。
是以,老夫人捏着她手时,白明霁没动,老夫人回头让春枝把自己前不久得来的几粒澡豆拿来,“试试看,能不能早些去掉。”
春枝转身去取。
不用多吩咐,屋里的丫鬟匆匆去外面打了水进来。
盆端到跟前,老夫人亲自拿着澡豆,替她慢慢地搓着,晏长陵也凑过头来看着。
白明霁从未经历过被一堆人这般围着,为她忙碌的情景。
不知为何,再看着晏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搓着她手指时,眼眶内突然有了热意。
等离开老夫人院子后,白明霁一路没说话,晏长陵察觉出了她的异常,转头问:“怎么了?”
白明霁知道他为何这两日没有帮自己的忙了,便是为了让她的指甲染上这些颜色,让老夫人看出她的孝心。
但她觉得这番特意去讨老夫人的心疼,并非她的本意,她送出那一袋茶叶时,并不在乎老夫人知不知道那是不是她亲手做的,亦或是告诉了她,也没必要去晒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的艰辛,是以,白明霁同他道:“我做这些,是还老夫人的礼,并非为了讨功。”
晏长陵一笑,“那你觉得让老夫人知道那些茶是你亲手制作的开心,还是你什么都不说,让她以为那些茶只是底下的仆人所作开心。”
肯定是前者。
但没必要把自己的手给她看......
晏长陵道:“既是送礼,就得让人知道你的心意,并非是邀功,而是向对方证明,你对他的重视程度。”顿了顿,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又道:“你若是无坚不摧,没有半分弱点,她又如何与你有亲近的机会?”
白明霁愣了愣。
晏长陵道:“她喜欢你,她也想把这份喜欢表达出来。不仅是老祖宗,还有其他哪些喜欢你的人,你总得给他们一个表达心意的机会。”
她太好强,身上没有半分弱点,这样的人确实不给人添麻烦,可换来的结果并非是感激,反而把身边的人,越推越远。
上辈子的她,就是个例子。
她担起了所有的担子,但并没有告诉他们,她的辛苦,她的艰难。
这辈子虽不知道将来如何,但晏长陵想帮她重新去认识这个世界,认识周围那些爱着她的人,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优秀。
多么值得人去喜欢。
白明霁把他那番话,仔细琢磨,理解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真明白了,但当夜便用在了晏长陵的身上。
午后晏长陵被晏侯爷叫过去,训斥了一顿,被晏老夫人派人解救了出来,傍晚时分出去了一趟。
夜里回来便见她歪在软塌上,神色恹恹,也不上前迎接他了,不待晏长陵问,她先出声,眉头蹙着,嗓音委屈无力,“夫君,我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