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晏侯爷年轻时常年在外打仗, 与侯夫人聚少离多,他们的头一个孩子大娘子晏月宁出生时,他不在身边, 等回来她已满了一岁。
后来晏月宁出嫁,他也不在。
甚至侯夫人去世, 都没能赶上见到最后一面。
心头觉得愧对于她, 侯夫人走后, 晏侯爷没再续弦, 也没纳妾。
大房没有个女主人,晏侯爷又是个粗枝大叶的大老爷儿们,不会管账, 所有的账房开支便由老夫人来打理,但老夫人毕竟上了岁数, 加之二夫人主动提出要来搭把手,老夫人便也让她带着帮忙管着。
晏长陵成婚,大房有了少奶奶, 按理说, 这账目早就应该交还回去, 谁知过了大半年了,二夫人竟是一声不吭。
她以为个个都忘记了, 可人人心里门清。
晏老夫人没提, 是因为晏长陵没回来,白明霁到底只算半个晏家人, 如今晏长陵回来也有一个多月了, 她只字不提, 掩耳盗铃, 什么心思, 一目了然,晏侯爷先提了出来,晏老夫人也想看看二夫人怎么说。
二夫人愣了片刻,笑着道:“兄长不知,我也早有了如此想法,这不瞧着世子爷一回来,便领了锦衣卫的职,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少奶奶对院子里的人不熟悉,钥匙握在手上,铁定会被底下那些个老鼠精盯上,专门欺负了去,且说两人又好不容易相聚,多点时间相处,早日添个孩子要紧,岂能被那些琐碎的事情绊住,往后世子爷和少奶奶需要什么,同婶子说一声,婶子给你们办得妥妥当当的,也省得你们操心。”
晏老夫人看明白了,满脸失望。
二爷今日也在,转头同二夫人使了好几回眼色,二夫人装作看不到。
他只知道顾忌面子,哪里知道她持家的艰难。
凭他那份俸禄,二房能过得上今日这般奢华日子?
晏侯爷的食邑万户,再加上他身为将军的俸禄,二爷几年的薪资都赶不上。
她厚着脸皮,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二房比大房人多。
那么多张嘴要吃饭,要穿衣,夏季来了要用冰,冬季要用炭,但凡缺了谁的,都不乐意,他们以为平日里用的,都是大风刮来的?
二房的支出,大半都是从大房的库房里挪出来的,钥匙给出去,只怕过不了半个月,个个都要到她这儿来同她叫了。
钥匙说交就交,哪里有那么容易。
晏侯爷不擅内宅里的那些弯弯绕绕,皱了皱眉,既然话说出来了,那钥匙今日是一定要拿回来的,只不过在衡量如何顾忌二夫人的面子。
晏老夫人却没给她面子,“怎么,舍不得还了?钥匙我交给你时,可有说让你替大房管家?不过是代管了一段日子,就成你的了?”
二夫人被当场戳了心思,那么多小辈都在,脸上挂不住,又羞又恼,“母亲这话说得......”
“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未必,你是二房的夫人,没有道理手伸到大房去,大房已经有了少奶奶,管家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权利,是好是坏,自有她来担着,侯爷没嫌弃她手生,世子没嫌弃,轮得到你这个做婶子着急?一个做弟妹的去替兄长一家子安排用度,落入旁人耳里,是该说少奶奶没用,还是笑话我侯府没有规矩?”
二夫人脸色红一阵的白一阵。
转头看向二爷,二爷头扭到一边,似乎嫌她丢人,看都不敢看她,二夫人突然就哭上了,“我不过为了世子爷和少奶奶着想,多说了那么一句,倒成了我的错,库房的钥匙,我又没说不给,母亲这话说得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说完起身,也不留下用饭了,“待会儿我派人把钥匙给少奶奶送过来,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我还不乐意沾手呢。”
说完捏着绢帕掖了一下眼角,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晏老夫人随她去,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晏侯爷在边关见惯了生死,最为注重家庭和睦,没料到会闹出不愉快,更没料到一沾上钱财二夫人的性子会是这么个德行。
跟着起身,把二爷叫了出去,到了外面,没什么好脸色,“你别光顾着出去喝酒,家里的事也好,人也好,当管就得管。”
二爷的面子早就被臊没了,年轻时就仰仗兄长的关照,一直跟在他身后坐享其成,如今吏部的差事,也是靠着侯爷得来,此时被训斥,面红耳赤地点头道:“兄长教训得是。”
晏侯爷点到为止,也没多说,见屋内有小辈们陪着老夫人,便拉着二爷去了旁边的凉亭,“走吧,咱下几盘棋。”
—
屋内晏老夫人没受二夫人的影响,趁此也同底下的小辈们打了招呼,“往日便罢了,今日起,你们见了嫂嫂,便得有个规矩。”
晏家的小辈们对晏老夫人倒是都服服帖帖,一叠声儿地冲白明霁唤着:“嫂子。”
白明霁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愣了愣,也不知道该应谁,点了几下头一并给应了。
晏长陵安静地看着热闹,见她坐得规规矩矩,脊背都快蹦成了一条线,面色也一派肃然,点了那几下头,像极了鹌鹑。
头一回见她这么呆傻的一面,把跟前的一盘瓜子儿递到了她面前,“嫂子,来。”
白明霁:“......”
话音一落,屋子里便响起了一片笑声,表姑娘姜娘子笑声格外清脆,手里的团扇挡住了半边脸,只看到了一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诉道:“兄长这称呼不对。”
晏长陵看过去,身子一倾突然凑近了白明霁,脸与她的脸并排放在一起,扬唇问道:“那表妹说说,我该叫她什么。”
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晏老夫人又笑骂了一声皮猴,“瞧瞧你,哪里有个兄长样,还逗起自个儿的妹妹来了。”
“她皮厚,逗逗也无妨。”
姜娘子不乐意了,手里的团扇取下来,露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气呼呼地冷哼了一声,却不是怼晏长陵,抬头看对面的二娘子,“瞧吧,二姐姐,表哥说你脸皮厚呢。”
二娘子一愣,“你当我耳朵聋呢,分明说的是你?”
姜娘子眉眼笑着,后仰着身子憋着坏躲避她,“可不就是,我这张皮子都厚了,那二姐姐岂不是要赛过城墙了。”
说完便惹来三娘子的一记扇子敲头,“就你这嘴厉害,还知道欺软怕硬,你怕他什么,说不过,咱找嫂子啊。”
姜娘子撩眼朝白明霁望去,怯怯的,不知道这位嫂子的脾气,怕惹了她不快,可又管不住自个儿的嘴,“二姐姐只怕找错了人,嫂子护着表哥来还不及呢,哪里舍得怨他。”
白明霁嫁入晏家大半年,从未与这些姑娘相处过,最初几个姑娘也差人来院子送过礼,见她没什么热情,便也没来往。
如今倒也没什么隔阂。
外面的丫鬟端着果子茶点进来,打断了说话,再续上,几人便说起了春社的那场马球。
几位小辈闹成一团,晏老夫人全然没端出长辈的架子来,一旁听着,时而插一句嘴,“一颗球,也值不得几个钱,有什么好争抢的,一人发一颗,省得挤破头去抢。”,逗得小辈们笑得前俯后仰,“照老祖宗这个说法,蹴鞠也人手发一个,好牌也人手发一副......”
晏老夫人自个儿也没忍住笑。
白明霁是何时扬起的嘴角,也不自知,用完饭后抱着老夫人给的匣子出来,问晏长陵,“你们家,一直这样?”
晏长陵回头,“怎样?”
白明霁想说一直这么欢乐吗,又怕他揶揄自己,嫁进来这么久了,今日才知道,便没再问,掂了一下手里的木匣子,道:“怎么这么重?”
晏长陵给了她回答:“晏老夫人有钱。”
这话,等白明霁回去打开了匣子后得到了证实,匣子的上面是十来样珍藏的珠宝,中间一层垫着一张一张的银票,最底下则是地契和铺子。
白明霁本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买卖,够有钱了,如今才知小巫见大巫,她从未拿过别人这么多东西,有些烫手,抬头看向跟前脸色镇定的郎君,“这太多了,我不敢收。”
晏长陵看了一眼,“还好吧。”
白明霁:......
所以侯府,到底有多富裕。
“给了你便是你的,没有还回去的道理,你要觉得过意不去,给她还一份礼便是。”
这就是白明霁不想欠人情的地方。
她最怕送礼,也怕还礼。
因为不知道怎么去还。
尤其是这等子不缺钱的人的礼,她全然不知该怎么去还,想送钱人家给的更多,物件儿多贵重的都有,压根儿不稀罕,要送到点子上,便要了解她的喜好。
但她对晏老夫人一无所知。
天不知道有人知道。
白明霁突然抬头看着晏长陵,和颜悦色的问道:“郎君今日是出不去了,对吗?”
晏长陵没答,了然问道:“有求于我?”
该要的面子她分毫不会让,但该低头之时,她绝对不会为了逞强去折断自己的脖子,白明霁从匣子里抽出了一张银票,拉过晏长陵的手,塞了进去,又握紧了,指腹轻轻地压着他的手指,柔声道:“夫君,求你,帮我替祖母买一样回礼。”
晏长陵:“......”
晏长陵要抽手,“又不是给我的。”
白明霁拖住他的手,死死一按,“分你一半。”
晏长陵:“我对钱财,一向......”后半句突然顿住,再也说不下去。
上辈子带着长姐逃出来,一路上为了活下去,他隐姓埋名,给人扛过麻袋,打过杂,洗过碗,得来了几个铜板,高高兴兴地捧道了晏月宁跟前,“长姐,我能赚到钱了,咱们一定能回去,回到大酆,回到京城。”
换来的却是晏月宁红着眼心疼地对他道:“云横,姐姐对不起你。”
“你走吧,别管我了。”
晏长陵替她拂去脸庞上的泪水,把怀里买来的肉馅馒头塞到了她手里,“只要我晏长陵活着一日,便不会让阿姐和阿姐的孩子,挨饿受冻。”说着他俯身去听她肚子里孩子的动静,同那个刚成形的婴孩低语道:“我是你舅舅,乖一些,别欺负你母亲,以后等你出来了,我陪你玩,给你买糖,买肉,带你赛马,耍长枪......”
晏月宁选择死的那一日,自己先躺去了床上,穿戴得很整洁,旁边的床榻上放着晏长陵赚来的几个铜板,还有用烧黑的木柴写出来的一行字。
——云横,姐姐先走了,带着你侄子与你姐夫去团聚,一家人会很好,你不要自责,好好活下去,保重。
他抱着她冒着大雨一路狂奔,踢开了医馆的门,可迎来的不是大夫,而是自己那些属下手里的长剑。
“将军,有她在一日,你就不可能活着回到京城。”
“将军,别再执迷不悟了......”
他疯了一般地大骂,“让开,你们都疯了吗!好......今日起我与你们势不两立,谁敢伤她,我就杀了谁!”
最后是晏月宁醒来,自己扑向了一名晏家军手里的剑上,躺在他怀里,给了他最后一个笑容,“这回,阿弟就不用再为难了。”
见他突然安静下来,面色凝重沉痛,像是经历了一场莫大的悲哀,白明霁知道他又想起了前世,上辈子她虽然知道了晏家的结局,但并不知道边沙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都有一个悲惨的前世,回来后各自有着打算,谁也不愿意提及,白明霁此时却没有忍不住,主动打破了彼此之间默认的规矩,轻声问道:“郎君上辈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凄苦?”
晏长陵一瞬回神。
那眼里的悲痛像是她的错觉,瞬间消失,转头看她,“嗯?”
见他如此,白明霁便没再问。
晏长陵没再拒绝她的好意,把手里的那张银票收好,放入了衣襟内,“看在你求我的份上,我给你指一条路,但至于礼,你得亲自去备。”
—
晏侯爷的禁足令最终还是没有起到作用,担心被人瞧见了后告发,两人没走大门,在自家的院子边上爬了墙。
晏长陵看着从墙头利索的跃下来的小娘子,不由失笑,问道:“白大女侠,有多少人被你骗了?”
“那郎君被骗了吗?”白明霁一面理着身上的男装长衫,一面走到他身旁,经过他身旁时,低声道:“骗到了也无妨,郎君如今后悔也没用,我还打算骗一辈子呢。”
晏长陵:......
“你说什么?”晏长陵转过身,往前几步,腿一伸,先她一步踩在了马镫上,把她堵在了他与马匹之间。
白明霁后背几乎蹭到了他结实的胸膛,视线内是他结实紧绷的小腿,心口跳了跳,“夫君最近有了耳背的毛病。”
晏长陵不说话,就是不让。
“夫君是要扶我上马吗。”白明霁抬起手,极为自然地搭在他抬起来的大腿上,仰头看着马背,为难道:“确实,今日这匹马长得太高了,我还真上不去,好在有夫君同行。”扭头过来看他,含笑道:“麻烦夫君帮忙托我一把。”